婉儿在承庆殿已经当值有些时日了。
可是这个地位仅次于紫宸殿的所在,其内里的光景, 在婉儿的眼中, 仍是被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看不分明。
哪怕, 婉儿已经踏足过这座殿内的大多数地方了。
她现在, 与以往相比,有着强烈的冲动,想要拨开这层迷雾,把真实的内里, 看个清楚。
曾经的她, 可并没有这样的想法。
曾经她所思所想,左不过是好好侍奉武皇后,得了武皇后的信任, 在宫中提高地位, 为母亲和自己的安然, 多添几重保证。
若可以,说不定还能以自己的才学,在这个时空的历史中,留下一抹痕迹, 也不枉穿越一回。
那么现在呢
婉儿的想法, 不复当初的纯粹——
在生存之外,她的心里, 添了许多与“情感”有关的牵绊。
那种牵绊, 不是对郑氏的生养之恩的反哺回报, 而是另一种……
那种牵绊,一直埋在婉儿的心底里,不曾被她意识到,却在今日,因着机缘,在她的心头喷薄开来。
婉儿被自己吓着了,那个想法言说不得。
说出来,甚至,哪怕是因为多想了几次,而不小心地有所流露,都可能是……死路一条。
她怕不是疯了?
活了两辈子,从来没喜欢过任何的她,竟然对一个女人,动了心?
这个女人,还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婉儿的脸色苍白如纸。
女人喜欢女人这种事,上辈子她不是没见识过。
但那种事,婉儿从来觉得与自己无关。
她也没对什么人,包括男人,包括女人,动过心。
当初的她,一度以为,这辈子她都是要嫁给学术研究的。
钻研学术不好玩儿吗?书不好读吗?为什么要谈恋爱?
可是,现在,曾经的种种她的自以为,都被这种可能早就根植于内心,此刻突然跃纵出来,彰显其存在的“动心”两个字,所打破。
再有人问婉儿“钻研学术不好玩儿吗?”“书不好读吗?”等等问题,婉儿只想摇头——
再好看的书,都不如钻研那个人的一举一动、读那个人的每一个心思,更有趣,更让婉儿牵挂。
婉儿没谈过恋爱,不代表她不懂得,动心的感觉是怎样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喜欢女人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要喜欢这个人啊!
婉儿幽怨地、偷偷地瞥了一眼武皇后。
她继而便无声地叹息:武皇后这种人,让人对她动了心,实在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强大若斯,耀眼若斯,有个性若斯,谁会不喜欢呢?
婉儿自问也逃不开。
她的喜欢,她对武皇后的喜欢,注定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半点儿都不能流露出来。
若是被武皇后察觉心境,或是被旁人看出端倪,婉儿和母亲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竟然敢对天后娘娘动那种龌龊心思,以这个时代的尊卑有别的观念看来,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太难了!
喜欢这个人,时时侍奉在这个人的身边,还要假装根本没有动心,只是如一个寻常女官一般行事……太难了!
世间两件事最是遮掩不住:一是咳嗽,一是爱情。
婉儿记不清上辈子什么时候在哪本书看到过这么一句,当时觉得十分的矫情,此刻却觉得无比应景儿的话。
她的嘴唇被她无意中咬出了牙印,唇色快赶上脸色苍白了。
心里的压抑,已经让婉儿下意识地指尖内扣,抠破了掌心的肉,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怎么了?”武皇后探问的声音,飘入婉儿的耳中。
她是个极善察的人。
婉儿吓得一哆嗦,慌忙躬身,试图遮掩脸上的慌乱。
武皇后看着她,目光幽深。
幸好,此时赵应及时出现,救了婉儿。
武皇后于是顾不上理会婉儿,肃着脸问赵应:“有什么消息?”
当然是紫宸殿皇帝那里的消息。
自从先太子李弘逝去,承庆殿与紫宸殿之间的关系,越发透出微妙来。
婉儿不知道皇帝是否在承庆殿做了手脚,不过以武皇后之能力手段,婉儿料想,就是皇帝当真布置了什么,武皇后也能假作不知,让承庆殿中的事传到皇帝耳中的。
那些传到皇帝耳中的,必定是是武皇后想让他知道,或是不怕让他知道的事。
至于武皇后对紫宸殿所用的手段,定然不止赵应这个时时窥探,以及明面儿上婉儿知道的那几个人。
这对整个大唐帝国最最尊贵的夫妻,日常就是这样相处的?
若不是身处其中,婉儿真想象不到:世间的夫妻,竟然还能这样相处。
亏得他们相见的时候,也就是武皇后在紫宸殿中侍疾的时候,夫妻两个还能如常交谈、相对,仿佛那些彼此间的试探、打探、刺探,都不存在似的。
换做婉儿,让她和另一半这般相处,她自问一定是会疯掉的。
赵应将刚刚拢上来的关于紫宸殿的消息,一一禀告给了武皇后。
最后,他特意强调了一件事,那便是,雍王李贤连着数日夤夜逗留于紫宸殿侍疾。
婉儿偷看武皇后的脸色,果然极不好看。
自从李弘薨逝,李贤便蹦跶得格外欢脱——
他时时刻刻不忘了在群臣面前彰显他“嫡次子”的身份,更不忘了竭尽表演之能事,在皇帝的病榻前尽孝心。
恐怕别人忘了,眼下大唐缺少一个储君,而他,就是最合适、最理所当然的人选。
也不知李贤在皇帝面前都说了些什么,婉儿感觉,近日武皇后侍疾的时候,听到皇帝提及李贤的次数,比太平公主诸姐弟和在一块儿的时候都多。
武皇后自然是不乐意听到的。
而皇帝,显然是在小心翼翼地探查武皇后的心思——
关于立李贤为太子的心思。
想到将要迎来的,是李贤做太子,婉儿便觉得脑仁儿疼。
因为之前的事,她对李贤着实厌恶;从武皇后的角度来看,那个关于李贤身世的传言,恐怕也是一柄悬在头顶上,随时都可能掉落的利刃。
婉儿暗中观察武皇后待李贤的态度,深觉前世她所熟悉的那个历史上,关于李贤不寻常的身世,在这个时空之中,应该也是存在的。
这就很微妙了。
若李贤被立为太子,于皇帝而言,和他任何一个儿子被立为太子都无甚区别。而且,相较于李弘这个病秧子,身体强壮又素有“文武双全”贤名的李贤,更适合做大唐的储君。
可是于武皇后而言,这不仅意味着她的夺权之路更添波折,只怕她的性命都堪忧。
察觉到武皇后听了赵应的禀报之后,已经起身向着远处走去,婉儿忙跟随上去。
此时已近深夜,外面的雨刚停,风扑打着殿门一侧敞开的窗户。
“吱呀——吱呀——”
武皇后似是心燥,径直朝着窗口踱去。
婉儿多了个心眼儿,抽了一件武皇后的披风,紧紧跟上。
武皇后在窗前站定,抬头,看着外面墨黑色的天空。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廊下被风吹得摇曳的灯笼,飘忽不定的烛光。
没有人敢去打扰此时的武皇后,谁都怕莫名触了霉头。
婉儿凝着她修长高挑的背影,明明那么有活力的一个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的落寞?
不止是落寞,还有凛凛的……杀气和战意!
这样的杀气和战意,该让人害怕的。
就像这殿内的其他人,他们都在这种越来越强大的威压之下,屛住呼吸,恨不能假装自己不存在。
婉儿轻轻地朝武皇后走近了些,凝神听着她的呼吸,努力地调整自己呼吸的频率——
婉儿想和她,用同一个频率呼吸。
一如,看到这样的她,婉儿很清楚自己的心脏在为她疼着,却更想为她分担,无论那是怎样的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武皇后森然的目光,从窗外幽沉的天空中收回,最终落在了眼前朱红色殿柱脚上。
那里……
这根殿柱的位置,婉儿觉得眼熟。
她的脑中“喀拉”一个激闪——
李弘!
当日,李弘就是走到这里,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婉儿的心底划过不祥的预感。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一点儿没错。
武皇后紧紧盯着殿柱边缘的一角,阴沉的声音,蕴含着雷霆的怒意:“没有本宫的懿旨,谁准许你们收拾的这里!”
震怒之下,整座承庆殿仿佛都在颤抖。
面对这样的天后,殿内的所有人,包括廊下当值的小内监,都吓得跪伏在地。
只有婉儿一个人,还站在那里,鹤立鸡群一般。
“谁准许你站着的!”武皇后厉喝道,眼中布着血丝。
这句话,当然是对婉儿说的。
婉儿顿觉肩膀上,被压下了无形的泰山之重。
她硬是暗咬牙关,没有屈服于来自武皇后的威压。
而是将手中武皇后的披风双手奉上:“夜里寒凉,恐激得天后娘娘起了燥火……还请天后娘娘善自保养凤体。”
任谁都看得出,武皇后是在借机发作旁的怨气。
没人敢去猜测,那怨气究竟与谁有关。
身为一个母亲,对着曾经沾染过已经逝去的儿子吐过的鲜血的地方,因为那抹属于儿子的痕迹已经被拾掇干净荡然无存,而内心焦怒,这种事就算是传到皇帝的耳中,皇帝也会心有戚戚焉。
这个做母亲的不是普通的母亲,为了怀念她逝去的儿子,或者说为了发泄她心头的怨气,她可以随便寻一个由头,就要了在场任何一个人,甚至所有人的性命。
此时,最好的自保法子,就是尽力地卑恭,逃离是非,而不是如婉儿这样,迎着武皇后的怒气,忤逆。
在场所在人,都替婉儿捏了一把汗。
武皇后则在听到婉儿的话,盯着婉儿奉上的披风的时候,阴着脸不言语。
她不去接婉儿手中的披风,动都不动地,就那么盯着婉儿。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想着些什么。
此情此景,婉儿不是不害怕。
毕竟,过往武皇后没少惩戒她,天知道这一次她会不会真的触怒了她。
可是,相较于因为害怕而退缩保命,婉儿更想做另外一件事。
她抿着唇,硬着头皮,顶着武皇后的阴沉的眼神,走上前去,为武皇后披上了那件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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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什么叫“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你把朕当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