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好的药膏,婉儿膝盖上的跪伤, 没几日就好了个利落。
她也顺理成章地继续在武皇后的身边当差。
五品才人的封号并没有被夺走, 婉儿仍是顶着这么个封号,继续做着女史的活儿。
因着这个封号, 她也就成了武皇后身边, 品级最高的女官,连柴芸的品级都比她矮半级。
婉儿其实不希望看到承庆殿内外的所有内监、宫女都对她毕恭毕敬的,仿佛她是武皇后之后,承庆殿地位第二尊贵的人。
所谓“登高必跌重”, 婉儿自然不肯从高处跌落, 但是这种被众人往高处架的感觉,也很不妙。
这些“众人”里面,包括武皇后——
她对婉儿的试探, 没有因为那一日婉儿的表明心迹, 而结束。
这个女人的言行, 让婉儿完全无法预料,而她时而似坦荡无所谓,时而又似幽深不可测的心思,更让婉儿在这短短的几日当值的过程之中, 颇觉心累。
这样的日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婉儿疲倦地看着头顶上的太阳,和昨日的并没有什么区别。
所以, 这样的日子, 就会一直这样下去了吗?
尔虞我诈, 勾心斗角,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吗?
趁着这会儿周边无人,婉儿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偶尔想起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回忆那日偏殿之中的武皇后……那么魅惑的武皇后,不知道这世间,除了皇帝,还有谁有机会见到。
凡事有弊必有利,这话不假。
婉儿也从背负的“才人”的封号上,得到了那么些算是“好处”的东西。
比如,自从得了这个封号之后,雍王李贤再也没有冒犯过她,明的暗的都没有。
想来,李贤已经把自己当做他“父皇的女人”了——
婉儿无奈地摇头: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想做和武皇后争风吃醋的人。
除了李贤,还有太平公主和杜素然的态度。
这些日子里,婉儿有几次与杜素然碰面。
大家都是在武皇后这里办事的,碰到总是难免。
杜素然对婉儿的态度极恭敬,婉儿也很聪明地再没提起过两个人那日的交集。
杜素然救过她的命,婉儿感念;但是杜素然也差点儿害死了她,婉儿同样记得。
既然大家都存着说不得的东西,又同为武皇后办差,婉儿觉得,难得糊涂,也不失为一桩善举。
和太平公主的几次碰面,除却太平公主来承庆殿问安的时候,便是在东宫的偶遇了。
婉儿被武皇后安排了几次,去东宫“颁天后赏赐”,这其中有赐给太子和太子妃的药,还有赐给太子妃新诞下的男婴的衣料、饮食甚至奴婢诸般用物。
说到那个男婴,婉儿清楚地记得,她所了解的那段唐史上,李弘是没有儿子的。
李弘逝后多年,武皇后以相王李旦子,楚王李隆基为李弘嗣。
而这位李隆基,不仅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唐明皇,那个历史中的上官婉儿和太平公主,都死于他手。
想到在这个平行时空之中,原本没有儿子的李弘有了儿子,再想到上官婉儿“命定的死对头”就曾给李弘当过嗣子,婉儿的这颗心实在是难以安定下来。
她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刚刚出生的男婴,可是就算见到了,又能如何?
难道一个襁褓中的小儿儿,还能看出杀气不成?
将来他长大了如何尚不可知,就算知道,以婉儿现在的身份地位,难道还能杀了他吗?
或许唯一可以略觉欣慰的,就是李弘大概不久于人世。
一旦李弘不在人世,那个刚刚出生的太子之子的身份,也就让人少了几分忌惮。
这种想法很有些“吃人血馒头”的嫌疑,婉儿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把。
不过唾弃归唾弃,当真性命攸关,恐怕也顾不得许多了。
深宫之中的争斗,说白了,不就是你死我活吗?
若那个刚出生的男孩儿,将来真的成了婉儿性命的绝大威胁,难道她还要坐以待毙不成?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得抱紧武皇后的大粗腿。
那才叫“天命所归”!
婉儿离开了东宫,向着承庆殿走来——
她此刻就刚刚探听到一个消息,得赶紧报知武皇后。
不过,以那位天后娘娘的能耐,这会儿恐怕已经知道了、
她已经知道了,和自己“忠心耿耿”地马上来禀报,是不矛盾的。
为了生存,为了母亲和自己能够活命,婉儿觉得自己也是蛮拼的。
晌午刚过,承庆殿外静寂非常。
往日这个时候,因为武皇后习惯歇午觉,承庆殿的诸下人都得了机会偷闲儿一会儿。是以婉儿一路回来,并没有遇到什么人。
她忖着出了“那件事”,武皇后恐怕没有心思歇息,便提步朝着燕息殿的方向走。
殿外空旷无人,连随时侍奉着的赵应都不见了踪影。
婉儿大着胆子登上台阶,隐隐听到了殿内,有对话的声音。
里面除了武皇后,应该还有一个男子。婉儿觉察到。
那个男子的声音,虽然听不甚清楚,但绝不是中官的声线……
婉儿心内微诧,脚步因着压不住的好奇,又向殿内挪了几步。
“啪——”
“哗啦啦——”
一阵器物碎裂的声音,炸响开来。
婉儿被震住了。
武皇后生气得砸东西了?
那样城府深的人,到底是什么事,让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婉儿的理智告诉她,此情此景之下,她应该暂且回避。
可是她的脚却没法听从她的理智,就那么带着她,朝着殿内的方向,又凑了几步。
里面,武皇后震怒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因为离得不近,声音有些发飘,但是并不影响婉儿听得完整——
“你当日是如何向本宫保证的!”强烈的质疑的口气。
一语既出,竟是没有人回应,也不知那个身处殿内的男子,是不是被武皇后的气势吓住了。
恐怕更惹得“那位”恼火了吧?
婉儿肖想着武皇后此时可能的模样,忖着。
果然,从来受不得被忽略的武皇后,接着便更发起火来:“你找来的那些和尚道士,都是干什么的!”
这一次,那个男子有了回音儿:“阿惠不想回来,贫道有什么法子?”
婉儿听得清楚,那个男子的声音她分明认得:明崇俨!
“阿惠也是你叫的!”武皇后厉喝道。
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的一阵器物破碎声音。
阿惠……是谁?
婉儿眨了眨眼。
以及,那个“阿惠”显然是武皇后与明崇俨都认得的人。
还有“那些和尚道士”……怎么听,都容易让人联想到招魂摄魄之类的事儿上。
如果此“阿惠”真的是那个“惠”的话,婉儿倒是想到了一个十分有名的“惠”——
唐太宗的徐贤妃,徐惠。
所以,武皇后想要通过明崇俨作法,让死去的那个“阿惠”回魂复生?
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才会想到这种法子来怀念一个人?
明崇俨说“阿惠”如何如何,明显他与那位“阿惠”也是熟识的……
蓦地,许许多多的光影与过往,一股脑地涌入了婉儿的脑海之中。
它们来的那么汹涌,那么急,以至于把婉儿的脑子都堵塞了个严严实实。
婉儿霎时间觉得自己不能思考,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
她似乎,正在揭开某个被深埋的事实……
重新回复神智的时候,婉儿察觉自己已不是一个人立在殿门口。
眼前,明崇俨正笑眯眯地瞧着她。
“婉儿姑娘的姿容真是越发地出众了!”明崇俨嘻嘻道。
婉儿皱眉。
这个道士风一阵雨一阵的,让人把握不着。
“多日不见道长,道长越发地放诞不羁了!”婉儿正色道。
明崇俨哈哈一笑,这才朝着婉儿深深一揖:“上官才人如今是御前的红人儿,贫道能搭上一句话,都是贫道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敢!”婉儿欠身还了半礼。
这道士才是御前的红人,婉儿纵然不喜他,却也不想得罪了他。
明崇俨却仍一脸的不庄重,还歪着头打量婉儿:“上官才人额上这枚朱砂痣,可是好看得紧啊!只怕是有些什么来历?”
婉儿面色一僵。
平素有额发遮着,她可不觉得那枚朱砂痣会那么容易被人瞧了去。
就算明崇俨仔细地瞧,一个男子盯着女子那么瞧,这可合礼法?
婉儿推测明崇俨根本就不是看到自己的朱砂痣才有此说,而是……他可能早就知道了什么。
婉儿深谙“言多必有失”,于是干脆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明崇俨。
绕是明崇俨脸皮厚,也觉出婉儿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个傻子。
他自嘲地打了个哈哈,向殿内摆了摆手:“上官才人是来向天后回事的吧?请进!”
上官婉儿见他那副惫懒模样,便觉莫名心烦,冷声道:“宫路幽深,道长还是小心些吧!”
明崇俨在她熟悉的历史上,就是死于李贤之手。此刻观他情势,只怕也不是个能得善终的。
婉儿穿越来的那个时代,管这叫,嘚瑟。
明崇俨似是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微微笑着瞧婉儿:“贫道贱命一条,活便活,死便死!倒是上官才人好心又好志向,前途不可限量哇!”
他又开始深一脚浅一脚不着边际地胡说八道了。
婉儿听得蹙眉。
明崇俨仍不以为意,咧嘴又道:“似上官才人这般好样貌又有来历的、有见识的,天后怎么会不喜欢呢?”
婉儿听得眉心一跳——
她怎么觉得,明崇俨在说“有来历”的时候,好像看出了她是穿越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