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宫门已经下钥,宫内各处的灯笼也都点了起来。
月亮懒散地挂在半空中, 洒下来的清辉远不能照亮脚下的路, 婉儿得格外小心地走着,才不至于被地上可能什么看不清的东西绊倒。
幸好, 宫中巡逻的守卫还没有上值……不然, 宫禁之后还敢这么大剌剌地疾步招摇过市,怕是早就被捉去问话了。
婉儿心里想着,脚下更是加紧了迈步的频率。
最终,她也没有从杜素然的口中获知那个“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
杜素然不肯说, 婉儿也没有权力强让她说。
杜素然的三缄其口, 更让婉儿确信了一件事,那便是:那个“幕后黑手”绝非寻常人物。极有可能是某个杜素然都招惹不起的存在。
那个人既然敢向自己下黑手,还能驱动这些宫中的内监为其所用, 婉儿猜想, 那人与自己绝非私怨——
她一个小小的低等女官, 论私怨还高攀不上那样的贵人。
贵人嘛……
她见过的贵人,不过那么几位:武皇后,太平公主,太子李弘, 还有, 贺兰敏之?
武皇后与太平公主是绝无可能的。
武皇后要是想弄死她,还用费这么大的气力吗?
一道懿旨颁下来, 掌刑的内监手里的棍子轮下来, 用不了一刻钟, 婉儿就一命呜呼了。
太平公主更不可能。
至于太子李弘,若他真的对自己动手,那也唯有一个理由:就是今日她听了太多对他不利的言辞,在她这个小小女官的面前,他丢尽了颜面。
而且,太子妃裴氏向武皇后脱簪待罪,就是根源于听到了武皇后惩戒裴姓女史的事。而裴姓女史获罪的当儿,正是婉儿在武皇后那里第一次出风头的时候。
所以,太子因为这两件事,恨上她了?
但是婉儿马上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太子是君子,婉儿从之前短短的几个照面,以及太子与武皇后、与贺兰敏之相对时候的言谈举止,就能看得出来。
而且,太子妃的情况尚未可知,太子自己又吐了血,哪里有闲工夫还料理自己这么个小人物?
那么,就是贺兰敏之喽?
怎么看贺兰敏之都脱不开嫌疑。
婉儿从来没把他当成好人。
一个奸.淫掳掠任意胡为的人,一个或许深恨着武皇后杀其母、杀其妹的人,对付至尊的武皇后没有机会,要对付自己这么个武皇后身边的小虾米,不要更容易啊!
由此看来,贺兰敏之的动机最强烈。
那么问题来了,贺兰敏之有多大的可能,能够驱动得了至少四名宫中的内监,死心塌地地为他所用?
这里是唐宫,是盛唐时候的禁宫,不是汉末君权式微的时候。
贺兰敏之也不是王莽,更不是董卓、曹操。
以武皇后的洞彻力和对权力的把控能力,别说贺兰敏之想学“王莽礼贤下士时”了,他但凡露出一丝丝染指宫中事务的苗头,怕不是就要被武皇后扼死?
武皇后可不是王政君。
婉儿这么胡乱想着,仍是没想出那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而她的脚,已经把她带到了一处灯火明灿的宫殿前面——
这一片宫殿即太极宫的所在,俗称“西内”。而杜素然为婉儿指点的,皇帝极有可能待的地方,寝宫甘露殿,就在这扇高耸的大门之内了。
此刻宫门刚刚下钥,换防巡守的兵士还没有上来,大门口空旷旷的,四周也黑漆漆的不见人影。
婉儿站在宫门前,仰脸看着头顶上的龙纹浮雕,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所以,她真的要从这扇门冲进去,让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知道自己之前被他“宣召”了吗?
如果她真的那么做了,等待她的,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婉儿觉得嗓子眼儿干.涩得紧,无论做了多少个吞咽的动作,都滋润不了的干.涩。
婉儿咬了咬牙,终是迈开步子,向着那扇精致堂皇的宫门走了过去。
当她的一只脚迈进那扇门的时候,婉儿觉得,她好像正在跨过鬼门关。
与婉儿想象的壁垒森严截然不同,大门之内除了白亮如昼的灯烛,与大门之外的昏暗相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一样的……空荡荡。
婉儿愣神在那里,盯着眼前如栖伏的猛兽般的大殿,一时之间忘了该如何反应了。
她没有机会再发愣下去,一个身影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从殿内走了出来。
那个身影瘦瘦的,微弓着腰,上半身稍稍蜷缩着,仿佛早就习惯于这种情状几十年了。
婉儿还未看清这人的面容的时候,就觉得这副姿态,和她之前所见的赵应惯有的姿态何其相像!
这副模样,是经年累月地在贵人面前小心伺候磨炼出来的,婉儿这些年所见的大大小小的内侍之中,也只有赵应与之相仿佛。
这家伙是和赵应一个级别的,大内监?
婉儿本能地一个哆嗦,双脚下意识地向后挪。
又被她生生定住。
而恰在此时,那个身影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像是疲老的兽突然看到了弱小的动物,霎时间,血杀的气场便充满了他的周身。
而那双半是浑浊的眼睛之中,瞬间迸射出了让婉儿哆嗦一下的戾意。
“什么人!”那人低喝一声。
婉儿本能地又是一个哆嗦,使劲儿咬着后槽牙,逼迫自己强自站定。
她看清了眼前这个人——
是个将近五十岁的干瘦内监,身上穿着高等级的服色,彰显着他的身份不同一般。
婉儿看到他的外貌,看到他的服色,猛地联想到了之前诳自己离了承庆殿,还想要害自己的那名内监。
那个人,莫不是伪装的眼前这位?
那么,眼前这位恐怕就是皇帝身边的大内监本尊了!
那名大内监的反应可比婉儿迅速多了。
他随之又是一声低喝:“来人!拿下!”
不知从哪儿迅疾跳出来两名小内监,左右一边一个擒了婉儿的胳膊,就势将她按在了地上。
婉儿觉得胳膊都要被这两个人拧断了。
她痛得咧了嘴,嘴里“咝咝”地痛哼了两声,一张小脸儿眼看就要贴在地面上了。
就在身体被用力按下的当儿,婉儿的脑中划过一瞬异样——
是她眼花了吗?
她怎么觉得在那座大殿里,有什么人,正在盯着她看?
这种感觉,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婉儿惊悚的同时,强烈的求生欲被激发了出来:“妾要求见圣人!圣人传——”
她的话头儿,陡然被一道年轻的声音打断了。
“罗翁,这是怎么了?”那是一个婉儿不认识的男子的声音。
听那声音,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
而那位“罗翁”在听到那道声音之后,看都不再看婉儿,一张干瘦的脸上,亦带上了几分笑意。
“雍王殿下!”他说着,朝那道声音的主人拱了拱手。
雍王!李贤!
婉儿的脑中灵光一闪,脑中的一团乱麻,仿佛突然之间捕捉到了一个线头儿……
“父皇安歇了吧?”李贤笑容可掬道。
不等姓罗的内监回答,他便又道:“既这么着,本王就不打扰父皇了……”
接着就看被两名小内监按在地上的婉儿:“这是哪宫的小宫女?如此没规矩!合该送掖庭杖二十!”
婉儿听得分明,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她身上穿着的,可不是普通“小宫女”的服色啊!
此处灯火通明,形如白昼,李贤长在深宫之中,会认不出她身上的低等女官服色吗?
他为什么故意这么说?
难道……
婉儿实在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结果,也就只有一条路了——
杖二十吗?
怕是会被直接打得骨断筋折,死无全尸吧!
“妾——”
婉儿的疾呼,登时被罗姓内监抢白。
“雍王殿下说的很是。”他慢条斯理的,却也笃定道。
婉儿觉得自己的这条命,已经死了大半了。
“拉去掖庭!”她听到那罗姓内监冷飕飕道。
这句话,不亚于判了婉儿死刑。
她怎么能甘心如此?
“我要见圣——唔唔……”
似是怕她再胡言乱语,马上有一名极有眼神的小内监,抓了类似巾帕之物,塞进了婉儿的嘴里。
而两名小内监拖拽着婉儿的力气不减反增,干脆架了婉儿就往外疾步跑。
婉儿近乎绝望了。
她本能地挣扎着,本能地想要再说些什么。
然而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开两个成年内监的力量,嘴里面堵了东西,更让她不可能再说出话来。
这还不够,最诡谲者,婉儿在竭力的挣扎之中,又一次感觉到了来自大殿之内的某种注视——
她总觉得,在那透着昏黄灯光的殿门内,有一双眼睛,正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狼狈和无助……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怎么做到,面对这一切,还能无动于衷的?
婉儿直觉那个人就是她……
或许这只是她的直觉,毫无根据的直觉;也或许,她不过是希望那个人是她。
不管怎么说,她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
婉儿被拖拽着,心底涌上了无边的无助。
她就要死了,就要被打死了,而那个人,竟然就可以这么眼睁睁看着,无所谓!
为什么!
穿越以来,十四年了,婉儿第一次生出了这样强烈的,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