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口口声声说着“上官姑娘是禀大气运而生之人”,让婉儿怎么咂摸怎么不像是好话。
婉儿和这个时代的人相比, 多了一千多年的知识, 她不信他们崇奉的鬼怪神佛。
上一世严谨的历史研究训练了她的理性思维,而学历史的人, 因为看了太多的兴亡故事, 心智比普通人更要通透些。
因此,当听到这些话从明崇俨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婉儿没有像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一般,以为自己真的“禀天命”而欣喜若狂, 她只觉得心慌, 心慌于这个唐初著名的道士,为什么要对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这么说话。
婉儿于是没理会明崇俨的话头儿, 而是如常向着明崇俨行了礼。
“后学上官婉儿, 见过明先生。”既然薛婕妤称他是“明先生”, 婉儿便自认后学,以学生礼相见。
明崇俨没拦住她,也不执意坚持,袖着手, 看着她行完了礼。
他咧嘴笑笑:“之前上官姑娘还说贫道认错人了?”
婉儿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就知道这道士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她早有准备,答道:“天下姓上官的女子多得是, 学生不过一个小小宫女, 怎么敢应承先生的话?”
我只是一个小小宫女, 明先生若有什么浑水,就别拉拽着我去蹚了。
薛婕妤到底还是心疼弟子,闻言道:“明先生之前便见过婉儿?”
明崇俨呵呵一笑:“上人信不信,贫道之前只是靠着望气,便瞧出来上官姑娘的来历了。”
婉儿眉心“嘣”的一跳——
这道士说她的“来历”,所指的,是她穿越过来的来历吗?
婉儿不信,却也不敢十分确定。
为了安全起见,她选择做一个旁观旁听者,少说话,多观察。
只听薛婕妤淡淡而笑,似是根本没把明崇俨的话放在心上。
“她小人儿家,魂儿还没长全呢!哪里就能望到什么气?明先生太过抬举她了!”薛婕妤道。
先生替自己说话了,如此大概自己就可以安然了。
婉儿心道。
她是穿越来的,“穿越”这种事和这个时代的人是解释不清的。他们不懂那些隔了一千多年的科学知识,他们只会当她是个邪祟妖物,一旦知道了她的来历,说不定还会请法师作法杀死她。
因此,即便是对至亲之人,婉儿都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
明崇俨左看看婉儿,右看看薛婕妤,似有所悟。
他哈哈一笑,道:“上人莫急,上官姑娘也莫慌!贫道又不是坏人!”
婉儿嘴角微抽:是不是坏人,可不是嘴上说说的。
薛婕妤灰眉抖了抖,轻咳一声,道:“明先生特地今日来,是为了那件事吧?”
明崇俨一凛:“可不是!今日是阿惠——”
薛婕妤咳嗽一声。
明崇俨微震,瞄了瞄婉儿,脸上又带出了几分微笑:“其实也还有另一件事。”
“请说!”薛婕妤无法,只得让他说。
明崇俨转向了婉儿:“贫道想为上官姑娘批一卦。”
怎么就绕不开我了!
婉儿蹙眉。
“道长垂爱,婉儿当不起,还请……”
明崇俨抬手止住了婉儿接下来要说的话,正色道:“上官姑娘不知道,上人却是知道的,这世上想求贫道批上一卦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就是天皇、天后两位圣人,贫道都不肯轻易开口的!”
说着,他颇有深意地瞧着婉儿。
所以,你这是瞧得上我,给我脸面,我不能给脸不要脸呗?
婉儿再一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
这道士来得太诡异,言行举止都透着十足的诡异,婉儿不敢冒这个险。
她刚想再辞,明崇俨道:“这样吧,贫道与上官姑娘各退一步,如何?”
什么叫各退一步?
婉儿不解地看着他。
明崇俨捏着下巴想了想,道:“我送上官姑娘一句话,如何?”
说着,也不管婉儿是否同意,他便自顾自说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明崇俨生怕婉儿不知道是哪几个字似的,特地取过纸笔,在上面写下了八个字。
婉儿盯着那八个字,恍惚记得这是诗经里面形容夫妻般配和谐的话,后世多用来对新婚夫妇表达美好的祝福,大有琴瑟和谐之意。
可是,这八个字,明崇俨却送给了她……这算是他为她批的谶语吗?
如果这道士于卜卦上真有几分能耐,那么这八个字的意思,是说她能嫁个如意郎君,还伉俪情深?
婉儿不由得“哈”了一声——
她在这个时空中的身份,如意郎君?怎么都觉得不可能。
明崇俨的表情却极认真,认真得让婉儿觉得诧异。
“上官姑娘可记住了?”他问道。
婉儿拧起了眉头。
明崇俨又给他看了看那八个字,才执了那张纸,在灯烛上点燃,烧成了灰烬。
看着那橘红色的火光之中,化作一团纸灰的东西,婉儿觉得眼前的情景,越发地诡谲了。
这道士不像是在烧一张字条,倒像是在行某种法术。
婉儿的周身泛过了不适感。
薛婕妤看不下去了,生怕明崇俨再吓着自己的小弟子,唤老嬷嬷道:“阿青,带明先生去上香。”
老嬷嬷应声而至,请明崇俨去他该去的地方。
明崇俨临走之前,还没忘了又对婉儿道:“如今天后娘娘正是用人之际,上官姑娘窝在这里实在屈才,不如……”
“阿青!还不快为明先生带路!”薛婕妤打断了他。
明崇俨只好随着老嬷嬷去了。
婉儿因为明崇俨刚刚的所作所为,犹觉得恍恍惚惚的。
薛婕妤见她盯着地上的灰烬怔怔出神,心里暗骂明崇俨这个癫道士。
她走近来,轻扶着婉儿的肩膀,道:“那道士素来疯颠颠的,他爹娘都管不得他!他的鬼话,不必放在心上。”
感觉到薛婕妤的体温,婉儿的心绪方平静了些。
“先生与他熟识?”婉儿忍不住问道。
薛婕妤闻言一滞,神色马上回复如常:“他久得陛下恩宠,是御前的红人,因着这个,难免与他有些交往。”
原来如此,婉儿暗自点头。
可是,她依稀听到明崇俨之前无意之中吐露出“阿惠”什么的……阿惠是谁?
薛婕妤不想婉儿琢磨明崇俨的事,又不放心地嘱咐她几句“莫听那道士神叨叨地浑说”,接着便问婉儿午前和母亲相伴得如何。
婉儿于是一一说了,又转达了母亲对薛婕妤教导之恩的感激之意。
薛婕妤自然高兴,拉了婉儿到自己的房中,将一只造型古朴的木盒子交给了她。
婉儿情知这便是之前所说的“礼物”了,心中生出期待来。
“打开瞧瞧。”薛婕妤笑看着她期待的小模样儿。
婉儿应是,欢喜地打开木盒,看到了躺着木盒里面的物事——
是一串朱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的佛珠,肉眼可见的贵重。
薛婕妤将那串佛珠取出,拉过婉儿的左腕,套了进去。
婉儿愣愣地盯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朱红的颜色与她肌肤的白皙颜色格外相衬。
可是这东西也太贵重了!
婉儿下意识地想要褪下归还。
被薛婕妤阻住:“这是当年安南国进贡的南红玛瑙制成的佛珠,世上仅此一串。陛下赐予了我……我老了,戴着也无用,便索性给了你,也算是师徒一场。”
婉儿听她话中大有遁世之意,心头生悲,忙摇头道:“先生不老!先生还能活上一百岁!等到那时,先生再赐予弟子……”
说着,便要将那串佛珠褪下。
再次被薛婕妤阻住,笑道:“你这孩子,就是会说话!哪里有人活了一百六十多少岁的?那不成了个老妖精了?”
说着,她拂开婉儿的手,将婉儿的袖口拉下,掩住了那串佛珠。
“好孩子,你的将来,海阔天空,断不会在这深宫里埋没一生。这串佛珠你要一直戴着,一则就当是师父的愿心,成全师父一生的志向;二则这珠子世上只此一串,它是你一辈子的庇佑,切记切记!”薛婕妤语重心长道。
婉儿已经听得失了神。
今日是她的生日,怎么种种迹象,让她在或感动或诧异之余,都有着一种将要发生巨大变化的感觉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婉儿又恢复了她在静安宫中平静的读书生活。
一个月的光阴,在每天规律的作息中匆匆而过。
当婉儿重新迎来新的一天的学习的时候,长安城外百官已经匍匐在地,迎候圣驾还朝了。
这趟泰山封禅之行返回的路上,皇帝就又病倒了。
好歹强撑着应付完百官的接驾,皇帝便回到了大明宫养病。
与他的状态截然相反的,是刚刚在泰山封禅中品尝到了亚献的滋味的武皇后。把皇帝送回到寝宫中安置之后,精力充沛的她,便折身去了燕居的宫殿——
那里,有大堆大堆的国政,等着她处置。
那里,才是她向往的地方。
太平公主也随二圣去了泰山。
返都之后,她觉得自己仿佛重又获得了自由。与一路上的奔波和封禅过程中的种种规矩多到让人头大相比,她觉得宫中的日子,简直称得上逍遥。
回到属于自己的宫殿,她刚刚沐浴罢,洗去一身的尘土,换了一身衣衫,尚未想好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便有小内监通禀,说是赵应传天后懿旨,宣公主前去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