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婉儿住笔。www.dizhu.org
她垂眸看着身前桌上已经布着满满当当的小楷字迹的砑花纸,神情有些恍惚——
这些字,都是她刚刚写就的!
她已经有多久,不曾一气写过这么多字了?
练习书法啊,上辈子的事了。
婉儿陡生一股子沧海桑田之感。
将笔搁下,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自己抄写的《阿弥陀经》。
初起笔时,笔力明显不足,好几个字写得像是手在颤。不过写着写着,就渐入佳境了。
婉儿回想自己抄经初时心绪被周遭环境所牵动,总不免分心去关注耳边的任何一点动静,心里更缠绕着“若是写错了一个字,武皇后会不会当真重罚我”之类的事,在这样的情绪之下,能一字不错地抄下来,堪称庆幸。
她已经不敢去奢求,武皇后会对自己的字,有所品评了。
待得墨迹干透,婉儿小心地折好,想着如此便可交差了吧?
这份佛经,她忖着多半是要被送给薛婕妤做寿礼的,心里就不由得添了些忐忑——
婉儿并不觉得自己写的如何好。把这样的东西奉给薛婕妤那样的人物,还真有些对不住她。
婉儿于是想着,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为薛婕妤好好备一份寿礼。
这般想着,婉儿遂执了砑花纸卷,打开了房门。
是时候交差了,她想请赵应带自己去见武皇后。
可是门外却不见了赵应的身影。
不止赵应,婉儿觉得,她身处的这个地方太过空寂,空寂得除她之外,仿佛没有一个人。
和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满了整个房间;屋外的回廊内,阳光驱散了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森冷,也将婉儿的悚然感觉驱散了。
她于是大着胆子走出屋子,穿过回廊,循着感觉,在这所空旷无人的静安宫中搜索着人影。
足足走了半刻钟,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味飘入了婉儿的鼻端。
婉儿驻足,耸鼻翼嗅了嗅——
那是一种闻着就价值不菲的香料的味道,应该是附近有什么人在焚燃。
那便意味着终于寻到人了!
婉儿心头一喜,脚步快了些。
谁会喜欢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孤零零地行走呢?
匆匆又行了十几步,婉儿绕过一个转角,眼前陡现一座庭院。www.dizhu.org
而那股香味更浓了些。
婉儿环顾四周,看到一间不起眼儿的偏殿内,有袅袅的香烟飘散出来。
那里一定是有人的!
婉儿鬼使神差地朝那座偏殿走去。
愈走愈近,婉儿的耳边,飘过了喃喃的、嗡嗡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人在远处,用低沉的声音呢喃着什么。
婉儿蹙眉。
她的双脚似有了自己的意识,脚步越发地急促起来。
直到,那呢喃的声音越来越接近清晰;直到,那股香气将她的周身颤然。
婉儿方惊然意识到,自己竟被双脚,带到了那座大殿的门口。
殿门大敞,里面的光景,一目了然。
婉儿首先看到的,便是背对着她的,身形修长高挑的女子。
女子华服罗裙,璀璨的颜色都遮不住她周身散发的气度,那是一种与雍容华贵、与不怒自威、与睥睨天下有关的气度。
看她的样子,应该是正双手合十祝祷。
而那呢喃的声音,便是从她的口中发出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三世诸佛……”
婉儿看到那个女子的背影的时候,本能地生出了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
这个华贵的身影,正是武皇后。
婉儿原本就是想来见她的,可是现在,在这样的场景之下见到了她,婉儿的心底蓦地生出了一种灾祸竟要降临的预感——
婉儿隐约觉得,她仿佛撞破了什么,可怕的事!
而这种感觉,在她不小心瞥见武皇后面对着的香案上方,挂着的那幅画像的时候,更强烈了。
武皇后,已经发现她了。
“上官,婉儿?”武皇后迅速地转回身来,双目如电,直戳上官婉儿。
婉儿登时腿发软,浑身飘得厉害。
当年向武皇后央求入宫学的时候,面对武皇后彼时迫下的压力的时候,婉儿都未觉得如何的害怕。
可是现在……
婉儿强撑着不瘫软萎顿下去。
她知道,那样的示弱之态,只会更加地激怒武皇后——
这位天后娘娘,宁愿看到有才学的人顶撞她,也不愿看到奴颜婢膝的软骨头,有才学的人软骨头,尤其让她鄙夷。
“奴、奴婢已经誊抄完毕,请天后娘娘过目!”婉儿的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武皇后盯着她双手奉上的砑花纸,折好的纸背上隐隐透出了里面的字迹。
武皇后的眼眸眯了眯:“谁允许你擅自走动的?”
婉儿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唯有如此,她内心的紧张,方能稍稍缓解。
“奴婢誊抄完经书,寻不着赵大人,恐让天后娘娘久等不恭,便擅自寻了过来。”婉儿的声音终于不至于颤抖得那样厉害了。
武皇后却没有因为婉儿的解释,而平缓了神色。
“没有尊者吩咐,谁允许你胡乱行走的?宫里面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武皇后的声音锐利起来。
婉儿身体僵硬,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为凶多吉少。
“跪下!”武皇后突然喝道。
婉儿只得咬牙跪了下去。
武皇后想到此时处境,想到自己的事情被无端打扰,一股恼火便直撞顶门。
方要发作,薛婕妤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皇后娘娘是想灭口吗?”
武皇后一滞,猛然抬头,看到薛婕妤缓缓走过来,腰挺得板直,看走路一点儿都未见老态。
而在她的身后,赵应颠颠儿地跑近了,见眼前情景,他快要吓得哭出来了。
他双膝跪地,叩头不止:“天后娘娘恕罪!天后娘娘恕罪!”
武皇后被他搅得头疼,不耐烦地疾声喝止了他。
赵应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薛婕妤却已经走近了来,站立之处刚好就在武皇后和婉儿之间。
武皇后睨着她,再瞄一眼跪在地上的赵应,冷哼一声:“上人故意的?”
故意寻机会唤走了赵应,引得婉儿找到这里来的。
薛婕妤亦斜眉打量她:“故意如何?不故意又如何?”
武皇后闻言,“哈”了一声,冷飕飕道:“上人是想给本宫添堵吗?还是上人觉得,本宫杀不得她?”
她说着,扬手一指婉儿。
婉儿垂头咬牙,觉得自己这条命,已经去了大半了。
“皇后娘娘以为,你杀得了她吗?”薛婕妤针锋相对道。
说着,她根本不管武皇后是何反应,便转过身去,面向跪在地上的上官婉儿。
婉儿不知她要如何,只能静待。
“好孩子,不要怕!”薛婕妤宽慰婉儿道。
婉儿愣怔,不由得抬起头来。
恰好对上老人的双眸,那双眸角布上皱纹的眸子中,充满着的,是慈爱的柔光。
婉儿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薛婕妤已经抬手接过了婉儿之前捧上,而武皇后不肯接的砑花纸。
她并不急着看里面的内容,而是将砑花纸合在双手中,轻轻拍了拍,和声道:“你的这份拜师礼,为师收下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皆都惊诧。
婉儿懵怔地张大双眼,像是没听懂老人在说些什么。
而武皇后则拧着眉乜向薛婕妤,目光复杂。
薛婕妤根本不理会武皇后的眼神,慢条斯理道:“好孩子,从今以后,你便是老身的弟子了。”
见婉儿犹怔怔的,反应不得,薛婕妤微微一笑:“怎么?傻了吗?老身可不要个傻孩子做弟子。”
婉儿听她玩笑,不禁嘴唇抿了抿,想笑,但蓦地想到武皇后还在旁边虎视眈眈着,赶紧强收住了笑意,做低眉顺眼状。
能得薛婕妤垂爱,她是何等的幸运?
何况,对于这位才学与人格皆受人推崇的老人,婉儿发自内心地敬重。
婉儿于是由衷地拜伏下去,郑重地向老人三叩首,朗声道:“弟子上官婉儿叩拜先生!愿先生寿考征福,瑶池不老!”
“你这孩子!”薛婕妤不由得大笑,“怪道人家夸你会说话!”
一旁,武皇后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
她那是夸吗?
她那是嘲这小丫头一味会嘴甜好吧?
武皇后一想到婉儿一招翻身成了薛婕妤的弟子,自己被撞破心事,却惩戒这小丫头不得,一股心火便腾烧得更旺了。
薛婕妤像看透了武皇后心里在想什么,脸上的笑意更深,故意又向婉儿道:“好孩子,你可知道先生姓什么叫什么?”
婉儿微怔。
她当然得佯装不知道,于是摇了摇头。
这都在薛婕妤的意料之中:“你要记住,你的师父姓薛,曾为高祖皇帝的婕妤……”
婉儿闻言,适时地做出了惊讶之色。
薛婕妤朝她莞尔颔首,又斜睨了武皇后一眼,才徐徐又道:“你还要记得,师父平生共有三名弟子。”
武皇后听到“三名弟子”的话头儿,脸色登时变了。
薛婕妤才不管她的面色如何阴晴不定,续道:“你的师兄,便是如今的皇帝陛下。他自幼时起便被太宗皇帝安排在为师身边,读书习文。你还有一位师姐,她姓徐,名惠,昔年是太宗皇帝的妃嫔,曾随着为师习学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