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不得不扶着武皇后的手,因为离得太近,婉儿已经快要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了。www.dizhu.org
她六年前就与武皇后打过交道,还在武皇后的魔掌下逃出了一条命来。
甚至,武皇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动作极其粗暴地揉搓过她的脸,把当时还年幼的她的脸,都揉破了。
可是这些,都没有眼前这种接触来得真实。
她,正以上官婉儿的身份,侍奉着武则天!
将来某一日,此一时刻,会不会成为载入史册的一幕?
武皇后可没有婉儿这么多的内心戏。
她的目的纯粹而直接,她就那样站在那里,摆足了上位者要如何便如何的威风,似笑非笑地瞧着对面的婆婆。
“上人不请本宫进去说话吗?”武皇后一边说着,一边手掌故意向下压了压。
婉儿被来自手臂上的力量,陡然唤回了神魂。
她怔了怔,从那个“千古一扶”的幻想中醒过神来。
眼前的,来自手臂上的压力,来自武皇后的压力,才是最最真实的存在。
在这个前路不可知的平行时空之中,她竟还在幻想着将来如何如何?
她下一瞬,有没有命在,都还是未知呢!
这么想着,婉儿险些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在做什么?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婉儿惶然地垂下眉眼去。
她的这些反应,无不在武皇后的感知范围之内,亦被婆婆看入了眼里。
婉儿并不知道,她的这些反应,在这两个各存心思的人的眼里,是另一种意味——
武皇后当然很是满意自己的威慑力让婉儿乖乖听话,而婆婆的眼底,泛上的,是十分的担心。
见婆婆多瞧了婉儿几眼,武皇后满意于这样的结果。
“上人当真不请本宫进去说话?”武皇后哂道,“上人是想让本宫不请而自入吗?”
说着,又故意在婉儿扶着她的那只手臂上,向下压了一压。
婉儿的脊背绷紧,呆了呆眼——
就在刚刚,武皇后压下手臂的时候,婉儿的指侧,不小心划过了武皇后的肌肤。
柔滑细腻的触感一闪即逝,仿佛只是一个,幻觉。
婆婆的瞳子微收,蓦地垂下眼去,强自敛起眼中的锋锐。
“请!”这个字,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说罢,身形向后撤去,让出了通往静安宫的去路。
武皇后听出了她的情绪,嘴角的笑纹更深了些。www.dizhu.org
不过,她却并没有急着往静安宫内走,而是又笑幽幽道:“上人修行宝地,本宫这等凡人,可不敢擅闯。”
什么“宝地”“凡人”的,还不是为着怕里面存着什么暗算,不敢先进去吗?
婆婆的眼中划过讥讽之意,鼻腔中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自顾第一个入内。
她前脚踏入静安宫的大门,后面就有赵应带着几名小内监,跟了进去。
赵应的声音接着回响在了静安宫内:“天后娘娘驾临静安宫!”
做足了气势之后,武皇后才肯屈尊而就:“上官婉儿,扶本宫进去。”
婉儿能说什么?
也只有老老实实地答应一句:“奴婢遵命。”
见识了刚才武皇后和婆婆的交锋,婉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位婆婆就是静安宫的主人,也即昔年高祖皇帝的妃嫔,薛婕妤。
而且,在这个平行时空之中,薛婕妤应该也曾做过唐高宗的老师。不然,以武皇后的性子,怎么可能还对她维持着表面的恭敬?
当初,已经被高宗封为河东郡夫人的薛婕妤,就是因为与上官仪通信,疑似一同反对武皇后成为皇后,才被武皇后撺掇高宗废去封号,安置在静安宫中。现在,武皇后为什么要亲自来瞧她呢?
婉儿实在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借着武皇后的势,才得了机会进了静安宫。
昨日,她可是被拒之门外,等了那么久,还被撵走了的啊!
婉儿猜想,昨日薛婕妤那般做,八成是为了在宫中自保。
毕竟,薛婕妤曾经疑似和上官仪一同反对过武皇后。
“如何?”武皇后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婉儿的耳边。
婉儿一愣:这是和她说话呢?
婉儿不敢确定,自然也不敢接茬儿,谁知道她哪一步会行差踏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武皇后没得到回应,脸色一沉:“宫学里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婉儿这次知道她方才是问自己话了,只好恭顺道:“天后方才问什么?”
武皇后冷哼,不言语,俨然一副“本宫刚才问你话你没回音儿,现在你让本宫说本宫就说吗”的架势。
婉儿无语,忖着武皇后这是生气了?
她摸不准武皇后的脾气,想到若是换做旁人,对武皇后的垂问不搭不理,会不会被武皇后立刻马上收拾一顿,婉儿便觉得后怕起来。
婉儿可不敢掂量着自己眼下在这位天后的心里有多大的分量,她竭力回忆武皇后刚才的问话,猜想着可能问的是什么。
“天后方才问奴婢这静安宫中……如何?”婉儿小心地探问着。
武皇后鼻孔中又哼了一声。
婉儿:“……”
好吧,身为卑下者,合该捧着、哄着尊位者说话,不是吗?
婉儿认命地暗自摇头,小心地掂对着措辞道:“奴婢觉得,这静安宫中布置考究,地处又静谧,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武皇后眉毛一挑:“谁说的!”
啊?
婉儿怔了怔:谁说的?
所以,她掂对的措辞,是对,还是不对啊?
婉儿心里不踏实了,深觉和上位者打交道,真心累。
接下来,武皇后便没再说话,婉儿更不敢做声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正殿,武皇后停住了脚步。
薛婕妤则早不客气地在一张椅上坐下了。
武皇后更不客气地迈步向前,在她的对面坐下,俨然分庭抗礼状。
薛婕妤挑眉看了看武皇后,不言语。
武皇后唇角一动:“上官婉儿,过来。”
婉儿之前原是被她丢在原地的,见她坐在那儿,婉儿正琢磨着怎么办呢,却又被她唤了过去。
刚在武皇后的身边站定,就被武皇后丢来一个嫌弃的眼神儿:“没人教你规矩吗?谁允许你和本宫平齐的?”
婉儿一惊,忙向后撤步,在武皇后的斜后方站住了。
婉儿的冷汗都下来了:没人教她怎么在皇后面前立规矩啊!她真的是临时抱佛脚啊!
武皇后很乐见她惊惶的样子,以及对面薛婕妤紧张的表情。
“你命好,遇到本宫这样大度的主子,换了旁人,如此无视尊卑,怕是要打死你的。”武皇后慢悠悠道。
婉儿嘴角狠抽了抽。
对面的薛婕妤则一眼横过来:你大度?你打死的人,更多吧?!
薛婕妤依旧不言语,当武皇后是个不存在的。
婉儿立在后面,都不由得替武皇后尴尬。
武皇后则像是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尴尬局面,下巴微扬:“来人啊!奉茶!”
婉儿心生好奇——
她一路行来,未曾见到一个静安宫中的仆从。
她都怀疑这偌大的静安宫中,除了薛婕妤还有没有第二个人,武皇后却唤人奉茶,难不成要薛婕妤自己去泡茶奉上?
这怎么可能!
武皇后的话音甫落,赵应便捧着托盘赔着笑脸出现了。
“新贡的君山茶,上人品品?”赵应作势就要将托盘内的茶盏奉上。
被武皇后止住,她朝婉儿努努嘴。
婉儿正诧异于武皇后竟然带了茶来,蓦地看到武皇后的表情,这是示意她……奉茶?
婉儿真没干过这个活计,不过鉴于之前惹了武皇后气哼哼,她担心这一次火上浇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从托盘内捧起一盏茶。
婉儿一动,薛婕妤的目光再不是之前的老僧入定状,她紧随着婉儿的一举一动。
当看到婉儿捧起一盏茶,举在手中,犹豫了的时候,薛婕妤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武皇后则似笑非笑地瞧着婉儿,好像列好了架势,擎等着瞧婉儿的笑话。
婉儿被她盯着看,双手就禁不住一个哆嗦,好歹不至于惊得跌了茶盏。
深吸一口气,婉儿方稳了稳神,她毕恭毕敬地将第一盏茶捧给了武皇后。
武皇后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瞧热闹不成,有些失望的感觉。
婉儿暗自松了一口气,方再捧了第二盏茶,奉给了薛婕妤。
薛婕妤也不由得替婉儿松了一口气。
“这君山茶是前日刚到御前的,陛下都还没舍得饮上一口,特意让本宫送来给上人贺寿。上人不尝一口吗?”武皇后飘悠悠道。
贺寿!
婉儿暗惊。
薛婕妤的寿日,今日吗?
她猛然间想起了还背在身后的《阿弥陀经》。
薛婕妤平静的表情,在听到“陛下”两个字的时候,起了变化。
她瞥了瞥茶盏之中的茶汤,终于徐徐开口:“多谢陛下赏赐。”
这才擎起茶盏,抿了一口。
饮罢,便又不做声了。
武皇后饮了两口茶,斜睨薛婕妤又是老僧入定状,嘴角动了动:“陛下不曾忘记上人当年的教导之恩,让本宫来送上贺礼。”
赵应早极有眼色地领着几名小内监,将几只托盘呈上,里面盛的金银、珠玉、珍玩、锦缎等物,晃花了婉儿的眼。
薛婕妤也只瞄了瞄那些贵重物事,缓缓道:“方外之人,不慕金银宝器。”
武皇后呵呵而笑:“上人不慕俗物,慕经卷吗?”
又紧道:“这可巧了!本宫来的路上,就遇到了一个给上人送佛经贺寿的,上人要不要见上一见?”
上官婉儿和薛婕妤,同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