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沈氏忍不住抬起头恨恨道:“若全军上下人人上书,集体弹劾,难道不能叫对方授首,难道不能现在就为阿翁夫君他们报仇吗?!”
岳欣然哑然失笑:“二夫人,全军上下效忠何人?”
沈氏:“自然是当今圣上。正因如此,才要上书叫圣上知道真相!”
岳欣然心道:虽然头衔带个‘圣’字,纵观史书,可真没几个愿意听真话的。
但她只问道:“二夫人想必都曾管过府上中馈吧?若是府上所有管事齐齐为一个嬷嬷喊冤,您会对那个嬷嬷如何看呢?”
沈氏面上尚带茫然,国公夫人与陈氏却已经同时面色大变!
良久,国公夫人才苦笑:“若非阿然你提点,我已然将阖府上下葬送啦……”
苗氏沈氏俱是惊疑不定地看着国公夫人,实在不知道她为何会这般说。
不论哪朝哪代,哪个皇帝不想将军队牢牢握在掌中,全军将领为一人上书,哪怕这人是个死人,皇帝会不疑忌?全军到底是陛下之军,还是国公府之军?
到得那个时候,恐怕不只是暗处的仇人要她们死,而是皇帝也容不下这国公府了……到得那时,不要说报仇,恐怕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能得侥幸。
陈氏压低了声音,这般细细分说,国公府所有人俱是惊得背后直冒冷汗,原来方才她们提议之事离万丈深渊竟已经那般之近!
苗氏不由面露苦涩:“难道,难道我们只能这般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做……”
岳欣然:“不成。”她看一眼苗氏诸人:“即使什么也不做,背后之人也绝无可能轻易放过国公府。”
陈氏:“……当真到了这般田地?”
岳欣然:“恕我直言,整个国公府所有主子都在此处了吧。”
他们在场这些女人,加上三个孩子,还有里间孱弱的梁氏母子……堂堂国公府,竟只剩下他们这些老弱妇孺了。
气氛悲凉间,岳欣然却恍如不觉,道出更加残酷的真相:“即使知晓五公子身故,国公府再也没有成年男子,那位方正方副使依旧率了廷尉署的衙役前来,何等咄咄逼人,甚至离去之时也没有半分善罢甘休的模样……背后之人斩草除根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沈氏与陈氏俱是情不自禁抱紧怀中的孩子,身躯微微颤.抖,直到此时,她们才第一次意识到,国公府的处境是何等险恶!仇人能驱使廷尉府副使为马前卒,势力之大难以想像,而国公府,早已经失去了一切庇护……
苗氏不由焦惧:“若按阿然你的意思,上书请命乃是万劫不复;什么也不错,又是坐以待毙……我们、我们该当如何……”
沈氏看向岳欣然,绝望眼神中带着最后一丝希翼期盼:“我、我可将阿金与阿恒托与阿兄,阿兄定然能护着他们兄弟长大成人的,是不是……”
“阿娘,我不去阿舅家,我不要同阿娘分开!”“我也不要同阿娘分开!”
沈氏搂着两个孩子低头啜泣,陈氏咬紧了牙关,心中已然在想,便是不成,她哪怕跪死在伯父门前,也要将阿和送去,毕竟……这是夫君最后一点血脉了。
岳欣然看着三个眼神中流露出害怕的懵懂孩子,声音却坚定有力:“为什么要将孩子送走?有他们在,国公府未来才能东山再起,将那些罪恶滔天的仇人踩在脚底,真正报仇雪恨!他们才是国公府真正的希望所在!”
国公夫人不由颤声道:“这般境地之下,我国公府当真还有希望报仇,还有希望重耀门楣……?”
那颤.抖声音隐含了太多的期盼与恐惧,太过期盼手刃仇敌,又太
对这个问题,岳欣然早已经想过千万回,出口之时不假思索斩钉截铁:“自然有!”
国公夫人霍然起身,手撑桌案,神情肃然:“阿然你直说吧!只要能够保全孩子们,重振国公府,便是叫我舍却此身,赴汤蹈火,又何足惜!”
“阿家!”
妯娌几个皆是同时叫道,然后又不约而同道:“若要赴汤蹈火,也该我等先去!”
苗氏定了定心神道:“阿然,你说吧,我们皆愿舍身!”
岳欣然微微一笑:“眼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众人皆是聚精会神仔细听着:“上书。”
陈氏愕然:“上书?”
方才不是才说了上书圣上会引来不测之劫,怎地还要上书?!
岳欣然淡定自若:“不错,上书。不过不是喊冤,不是报仇,而是上书弹劾,弹劾国公失地误国,国公府该当满门抄斩!”
所有人震愕难言,如果眼前说这个话的不是岳欣然,苗氏已经柳眉倒竖破口怒斥,沈氏已经拔刀将之斩杀当场!
岳欣然却从容道:“不论背后之人是谁,因何要对国公府赶尽杀绝,又是何等势大,唯有一人无论如何都能力压对方,保全国公府——”
她看向国公府的女人们,再次笑道:“——当今圣上。”
皇帝这种职业,当全军将领为成国公奔走喊冤时,固然会心生猜忌从而狠下杀手;但当满朝文武对败军之将的遗孀幼子喊打喊杀时,他岂能不站出来拦上一拦?反正死去之人已失去人望,再无可惧之处,施舍些许放过这些孤儿寡母,反倒可以树立一下自己仁义明君的形象。
届时,国公府自然能从容保全,淡出朝野视线,彻底赢来韬光养晦积蓄实力的时间。
这其中道理,苗氏等人常年困于后宅,是极难明白的。
只有国公夫人,思索片刻之后恍然大悟,然后她忽然抬首,难以聚焦的眼睛中射出锋锐光芒:“岳氏,尔父是何人?!”
这样于轻描淡写间指点江山激荡时局的模样,叫国公夫人不能不想起数十年前,那个与她的夫君快意并肩、共扛国鼎的身影……
岳欣然一顿,然后轻声道:“家父讳峻,太常丞乃是我的叔父。”
阿家怎么突然在这当口向六弟妹问起这个,哦,六弟妹的父亲应是叫岳峻了……等等,岳峻?岳峻!
轰隆雷霆几乎炸响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耳边,太常丞岳峙又有几个叫岳峻的哥哥呢?
原来……她的父亲竟是高崖先生!
然后,对于岳欣然这样匪夷所思的提议,国公府上下已经再无半分疑虑:“阿然,上书弹劾之事该如何去做,你只管吩咐吧。”
高崖先生的女儿啊……成国公府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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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兵围成国公府,在路上,方正便向左卫军统领韩平强调了:“陆府那几个娘子俱是不贤不德的泼皮蛮横,会拔刀砍人的那种!还请将军多派几个护卫守在下官左右。”
韩平面无表情地吩咐下去了。
方正命人拍了成国公府的门,这一次护卫环侍,他底气十足地抬着下巴道:“上次我说了,要你们成国公府等着,现在,哼,开门吧!”
这是第三次成国公府被团团围住,而且,这一次,银光重甲夺目无比,不只是廷尉署的衙役,分明还出动了左卫军!
左卫军,乃是戍卫都城的三军之一,统领直接听命于陛下,左卫军的举动
这一次,成国公府怕是真的难以善了了。
暗地里,怀着诸般隐秘复杂的心情,整个魏京不知多少人家悄悄看着这里。
成国公府的门“吱呀”一声果然打开了,方正面上露出得意神色,嘿,上次你们敢拒本官进门搜查,这次我看你们还不是乖乖开了门?
方正面上的得意只维持到岳欣然身影出现的那一刻。
当他看清一身重孝自门内率先走出来的竟是岳欣然时,仿佛见了鬼一般,方正竟下意识地倒退了数步,沈氏那样的疯婆娘还可有护卫阻拦,可眼前这小娘子开口锋利如剑,谁能为他挡得住!
岳欣然看到门外左卫军军容整肃,银甲成涛、戈立如林,竟没有半分受惊,而是平静行了一礼道:“敢问方副使此来所为何事?”
方正吞了吞口口水,旋即他看向重甲高马却始终神情平静的韩平,心中一松,冷笑道:“本官此次奉尚书台之命,封禁成国公府,任何人皆不得进出!”
岳欣然点头道:“好,我等一定奉令。”
岳欣然居然没有跳脚失态,方正眯了眯眼睛:“今日早朝,十位御史一齐弹劾成国公失地误国,罪在难赦!现下只是将你们围将起来,只待陛下敕命一至,我廷尉署便与左卫军一道,将府内所有人全部拿下!届时,嘿嘿,夺爵除府,满——门——抄——斩!”
见岳欣然在听到这消息之后,居然依旧神情平静,方正不由大失所望,冷哼一声道:“你们便等着陛下的敕令吧!本官绝非恫吓!”
岳欣然忽地踏前一步,方正情不自禁倒退一步,来了!终于来了!
却见她竟恭敬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地传了开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纵是夺爵除府满门抄斩,陆府上下甘愿领受。”
然后,国公夫人领着苗氏、沈氏、陈氏,带着三个孩子,甚至连病榻的梁氏母子都被抬了出来。
国公夫人吃力地捧出一个金盘,盘中所盛,为一品夫人的诰命礼服、册书、玉章,沈氏和陈氏亦各自奉上金盘。
然后,岳欣然领着双目通红的部曲,齐齐捧出一丈有余的一物,那赫然是上皇手书‘成国公府’四字的牌匾!
国公夫人猛然剧烈咳嗽起来,然后,她推开苗氏吃力地道:“昔日陆府得蒙上皇、陛下厚泽,然今拙夫失地误国,深负圣恩连累百姓,陆府战战兢兢愧欠难当,如何能再安然受之……恳求陛下收回!老妇亦知,此难抵拙夫罪状之万一,便如方副使所说的满门抄斩,阖府上下亦无半分怨言。”
然后国公夫人,不,应该称之为花氏了,她颤颤地跪下,向着中宫的方向三叩首,重孝荆钗,半白头发在寒风中刺痛多少人的双目。
她的身后,一片重孝的妇人幼童,齐齐扣首。
眼前这一幕早已经远远超过方正的想像,他茫然看着跪倒在地的陆府妇孺,没有怨恨没有咒骂,那样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无怨无悔,难道他们陆氏真的忠心于陛下到这般田地,即使抄家灭族亦绝无怨尤?!
他只知道定是哪里不对,这一切,与大人所料全然不同!可一时间,他却茫然理不出头绪。
花氏喘息着道:“老妇将‘悔罪书’写好了,还请方副使一并代为上达……”
方正连连后退,仿佛那封轻薄书信上有什么触之即死的剧毒一般,竟完全不敢靠近!
花氏苦笑着恳求道:“方副使……”
一个冷毅的声音道:“我来递予陛下!”
左卫军统领,帝王心腹的韩平!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领着左卫军将成国公府团团包围,方正却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好像,被团团困住的……反而是他。
他隐约已经觉察到,一切已经失控,而且是向一个难以预料的方向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