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 修士是最不感时间流逝的人,一个顿悟, 三五天没了, 一个打坐,兴许就是十几二十天, 闭关更了不得, 眨眼数十年。
叶舟在中洲待了八年, 第一年写了一封保平安的信, 第三年写了《丹论》, 第五年汇报了沈细流、北斗堂剑修的案例, 第八年写了柳烟之的情况。然而, 三次去信, 均未收到分毫回音。
而拂羽写信来说,殷渺渺只闭关了三年,这些年一直忙于打理门派事务, 不存在没看到信的理由。
答案只有一个, 她不想回他的信。
于是就有了第九年。
从这一年开始,叶舟的名声就像是坐了火箭直线上升。沈细流刚入北斗堂,大家都叫她“小沈师妹”, 过了两年, 变成“沈师妹”,稀里糊涂过了两年,她和柳烟之偶尔下山历练,人家得知她的师承, 居然要恭恭敬敬叫一声“沈仙子”。
沈细流开始还有点小得意,金大腿越来越粗了,到后来却开始发毛,觉得屁股底下不是翘起的尾巴,是随时会喷的火山口。
这和她想要低调种田的方针全然违背,所以她很怂地表示,自己要闭关修炼一段时间。
躲了大半年,心想可能好些了,结果出关一看,自己多了个五、六岁的儿童师弟。
她师父说:“这是你大师姐。”
粉团子奶声奶气:“见过大师姐。”
沈细流:“哎!!!”她升职了!
随后,柳烟之告诉沈细流,这个小粉团是仁心书院孔院长的族侄,名叫孔玉,自幼聪明好学,不仅背完了儒家诸多经义,对道家典籍也了然于胸。但这么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偏生经脉淤塞,难以修炼。
孔院长原本都打算把他放回凡间,只做一个专心研究圣人之道的普通儒生。可既然有了长生之路,谁想七、八十年便垂垂老去呢?
所以,他不顾孔玉父母的阻拦,决意将他送到叶舟门下,拜其为师。
叶舟和全天下的师父一样,最喜欢这种聪明乖巧的好苗子,就算没有孔离说情也一定会收下,何况还能结个仁心书院的善缘。
沈细流下意识地说:“烟之姐姐,我怎么觉得我师父要搞大事呢?”
柳烟之收了笑意,缓缓道:“不独是仁心书院,缥缈山那边也派人来请,说门派草创,底下弟子多不成器,希望你师父去开坛讲座,只一次便封了好大的礼。这倒也罢了,浣纱仙子玲珑心窍,约莫只是结个善缘。楚吴、齐越那边,恐怕别有些想头。”
沈细流头皮炸了。
“我是凰月谷弟子,几十年后就要走,终归不是你们自己人。”柳烟之双目含愁,言辞恳切,“这些话原不该说,可叶真人给了我再续道途的希望,恩同再造,少不得放肆一二。”
她停顿了下,慢慢道:“本命灵丹能续人道途,已是天大的功德,可你有没有想过,它最大的作用在于丹田之外,多了一个选择——细流妹妹,没有人会嫌弃底牌多的。”
沈细流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懂。”
柳烟之这话的意思是,觊觎本命灵丹炼制之法的不止绝了道途的人,而是所有修士。
大家都想多一个底牌,多一条退路。
“天下丹道,丹心门居首。”柳烟之继续分析,“他们家丹药、丹方最多,丹风最盛,叶真人的本命灵丹虽说是丹道正统,可却是新出,难免要遭他们评判挑剔。这战帖接了,便是丹道之争,不接,便是心虚,低了他们一头。”
沈细流回想历史上的诸多争斗,愈发觉得不妙。
柳烟之还想说什么,但忍耐住了,交
乍闻此言,沈细流双颊火辣辣的。柳烟之是口下留情了,什么谨慎小心,就是胆小怕事,从心尔。
她慌忙道:“我知道了,多谢烟之姐姐。”
沈细流是坚定的种田流,但种田的前提得是靠山不倒,要是风雨飘摇,哪里都没有清净地。她被柳烟之提醒,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哪还敢抱有侥幸之心。
隔日,她和叶舟学习功课完毕,便试探性地提了这事。
“柳烟之和你说的?她倒是聪明,品性也可,明日你带她一道过来听讲吧。”叶舟语气平淡。
沈细流没想到她这么一番话就换来这么一句,不由傻眼。过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弟子的意思是,咱们是不是……徐徐图之?好饭不怕晚,真金不怕火炼……”
她说不下去了。
谁知叶舟放下丹册,颔首道:“你心性跳脱,时常浮躁,却贵有自知之明,不为利益动摇本性。”
沈细流:“……”这不是夸,是贬吧。她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对师徒尊卑看得并不重,因此被说了也只是笑嘻嘻应了一声,锲而不舍地追问:“师父,你给弟子一个准话,烟之姐姐说得可对?”
“不错。”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叶舟并不把沈细流当做孩童,直言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收到诸多打探消息的信笺或请帖,其中不乏金丹修士。你可知为何?”
沈细流想了想,猜测道:“怕不是寿元将尽,想用本命灵丹拼一把进阶?”
叶舟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不错。”
沈细流直言不讳:“师父背靠冲霄宗,寻常人肯定不敢得罪,但要是真的绝了他们的后路,肯定会被人记恨。到时候舍得一身剐,作死报复就不好了。”
叶舟平静道:“谁敢在燕堂主眼皮子底下对我下手?”
“又不能一直待着。”沈细流脱口而出。
叶舟倏地沉默下去。
好一会儿,他方道:“我需要多些例子完善丹方,不能半途而废。倒是你和玉儿两个,既拜入冲霄宗门下,没有长居他派的说法,过些日子便回门派去吧。”
沈细流赶紧摇头:“弟子想待在师父身边侍奉。”
叶舟没说什么,修士历练必不可少,多见识见识也没坏处。
然而,师徒俩都没想到,过了约莫半个多月,冲霄宗来人了,竟是故交。
“叶舟,你可真不讲义气,我在门派里忙得脚不沾地,你却悠哉悠哉在其他门派里做客卿。”拂羽一见到老朋友,张口就倒苦水,“我实在忍无可忍,这次非要将你捉回去不可。”
叶舟:“……”
拂羽没理他,看见沈细流和孔玉,笑眯眯地掏了锦囊作为见面礼。
沈细流大喜,拖着师弟拜见了这位师叔,而后识趣地退下了。
当屋里只余拂羽和叶舟二人后,叶舟方开口:“是谁让你来的?”
拂羽笑了,连连道:“我,我,我。”
叶舟微蹙眉头:“出了什么事,你非要来找我?”
“呵,我不信你猜不到是什么事,你搞出那么大动静来,要说证道,大可不必这么高调。”拂羽点点他,笑道,“你打算搞什么事,东洲就出了什么事。”
打趣归打趣,他如实说了近些年东洲的动静。
殷渺渺回门派后,前三年都在闭关打磨修为,闹得很多好奇神京传承的人心痒难耐却没个办法。
出关后,原本一堆人挤着上门拜访,她却又出门去了。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将东洲各大仙城都走了一遍。
东洲安定已久,阴私数不胜数。殷渺渺幻术过人,披了无数马甲暗访,且有一手出神入化的魂术,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如此一来,自然查出许多天怒人怨的混账事。她再不像过去那么手软,敲打一下处理几个刺头完事,而是下了狠手,杀得人头滚滚。
叶舟变了面色:“其他真君那里……”
各大仙城的城主,要么是当地的地头蛇,根深蒂固,要么是和门派里的各个元婴真君牵连甚深。殷渺渺修为在身,固无危险,却难免得罪了人。
拂羽摇头,轻轻一笑:“神京。”
叶舟恍然。神京这么大的好处在前,恐怕谁也不敢得罪了她去,确实是下手的大好时机。
“既然如此,你找我做什么?”他问。
拂羽忍俊不禁:“整顿仙城算什么,你我都知道,师姐想变的不是仙城,而是凡间。”
当年殷渺渺有事远赴陌洲,对凡人的种种举措都经他的手才办成,自然知晓她的计划——说白了,整顿仙城不过小事,门派建立时间长了,难免尾大不掉,及时清扫再寻常不过,哪里需要她亲自动手?
殷渺渺真正想做的,应该是改变修真界和凡间现有的关系。
可她具体想怎么做,做到什么地步,拂羽就不清楚了。但他不乏自己的猜测:“之前,师姐要我寻了普通的灵种下去,如今凡间粮食充足,人口增多数倍不止。若不是内乱消耗了些,还会繁盛不知几许。
“然则这些人丁,说白了和牛马没有分别,修士一句话,凡人哪敢不听?无须这般苦心谋划。可我左思右想,也实难猜想究竟能有什么别的奥妙,直到你的《丹论》寄过来,我就懂了。”
拂羽一双清明的眼眸看着好友,似喜似叹:“你自言是外丹是绝了道途的人重登长生路的机会,这话不假,可绝了道途的人和凡人,能有多少区别?假如本命灵丹有成,凡人不能成仙,也能做个修士啊!”
他是杏林世家,幼承祖训,想要悬壶济世,哪怕入了道门亦不改其志,因此修行速度不快,却十分稳当,几无心境的障碍。
相较而言,曾经的叶舟醉心于炼丹,却无属于自己的大道,说好听点叫“纯粹”,说通俗点就是没有人生目标。
拂羽知道以叶舟的悟性,寻到属于自己的道并非难事,但万万料不到居然是这样的情况。
柳烟之以为,这只是丹道之争,实在肤浅了些。
这是改变整个修真界的大事。
凡人不开窍便可做修士,修士的尊严何存?一旦露了口风,必然掀起惊涛骇浪,届时,谁能保得住他?
“叶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拂羽问。
叶舟放下茶盏,澄澹的眼眸平静如水:“知道,我可能会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