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墙壁,蕴含的恶鬼纹内容其实并不相同。
丁剑面对的是“悲喜交加”, 悲伤和欢喜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会轮流袭击他, 不断撕扯他的神智,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之下, 经脉中的灵力极容易相冲阻逆,轻则经脉受损, 重便走火入魔。
而碎星城主面对的称之为“世事无常”, 人生在世,总有什么事是刻骨铭心的, 或喜或悲,不管是哪一种,当事人的心境只要出现一丝缝隙,其他三种就会转化成同一类型,一波连着一波发动攻击,绵绵不绝, 把人逼到情绪的极致,深陷其中,再也无法超脱。
迟六呢?他面对的是另一种,叫做“春风化雨”。牵扯他思绪的神识缠绵又轻飘,像是蚕吐出来的丝, 也像是初春飘扬的柳絮, 丝丝缕缕落在心头, 没有任何威胁, 没有杀伤力, 但是润物细无声,不知不觉间就已沦为俘虏。
一切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思绪悄然飘远,恍惚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巧笑倩兮的身影。
那是他的道侣。
人人都以为他性格古怪变态,居然喜穿女子的衣衫,没有人知道,他身上所有的罗衣都来源于爱侣——她是个织娘,擅长用普通的材料织出品质极佳的法衣,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依靠着她的手艺得来的资源修炼的。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由衷感激她,爱慕她,发誓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时光,虽然囊中羞涩,然夫妻恩爱,同心协力,再多的艰险,也因为心存希望而显得不那么坎坷险恶。他总觉得,似乎一切都会好起来,等到他修炼有成,二人便可过上较为宽裕的生活,携手历练,共觅仙途。
然而……真的只是“似乎”而已。
好景不长,情深不寿,他的爱侣死于蝇营狗苟的小人之手,他含恨修炼多年,终于替她报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他亦因得罪了贵人,不得不隐姓埋名逃亡。
当时的他一贫如洗,仅有她遗留的一箱罗衣,他不忍卖掉爱妻唯一的衣物,心一狠,干脆穿上了女子的衣裙,扮作一个行迹诡异不男不女的邪修。
或许是她冥冥之中保佑着他,竟然叫他以此混过搜查,得以保全性命。后来,他虽修成金丹,不必再担忧敌人报复,却因为手抚着罗衣,就好像她还在身边一样,便没有再刻意改正过来,久而久之,时有她的芳魂似乎未曾远去的错觉。
然而,此时此刻,他真的见到了她,罗衣锦绣,笑靥如花,正冲着他温柔的微笑。
“秀娘……”他张唇,蓦地红了眼睛。
她轻柔地说“我等你好久了,你为什么还不来陪我?”
迟六浑身一震,双目竟露出愧疚之色。
人人都道盐帮的迟六堂主性情古怪,喜怒无常,不喜女色,对于权势也不太热衷,位列六堂主完全是帮主见他忠心耿耿,才力排众议提拔的。可以说,盐帮帮主很自信,迟六是自己的心腹,不会因为别人诱之权色而背叛自己,他恐怕万万没有想到,被自己认定心性坚定的迟六,居然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而动摇。
但这是千真万确的。
熟悉的声音回响在脑海时,往日的柔情蜜意纷至沓来,将迟六拽入了往日的恩爱岁月。
一时间,没有黯然销魂来稳定情绪的三人皆为恶鬼纹所影响迟六和碎星城主也就罢了,丁剑悲喜交织,灵力行岔,苦苦坚持半晌,终是无力逆转,彻底失了神智,挥剑攻向了恍惚的迟六。
迟六原本沉浸在是否要去往那个有爱侣的世界里,被他砍了一剑,歪打正着清醒了过来,一看丁剑走火入魔,哪里会放过良机,立即出招还手,与
照理说,碎星城主与迟六结盟,应当及时出手相助才是,然而,她虽然清楚地感觉到了那两人的动静,然万念俱灰,满心满怀都是“算了吧”“没意思”,居然无动于衷,没有出手相帮。
有心的反而是飞英。他没动手破解,又有黯然销魂的护持,受到恶鬼纹的影响较小,神智十分清醒,不由皱着眉头思考了起来这三个人和他们并无交情,或者说相反,始终暗藏祸心,死了对他们绝对是一件有利的事。
这个道理,飞英不是不懂,如果他们真的对自己四人出手,他会毫不犹豫抛出威力最大的法器,力求速速杀死对方。但像此时此刻这般,他们因被外物影响而大开杀戒,他心里就升起阻止的念头。
不错,这个想法很天真,也很可笑,然而飞英之所以是飞英,不是烈家兄妹,便是因为他有着难能可贵的“天真”,或者应该称之为“善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
所以,飞英哪怕知道救他们是件蠢事,依旧决定出手阻止他们的争斗。他修为低微,没有插手战局的本事,所以用了个非常粗暴的办法,找了一个迷踪阵盘隔开了他们。
“别打了。”他高喊一声,意图唤醒丁剑,“丁,你醒醒!”
理所应当的,没有任何卵用,丁剑恍若未闻,彻底成了个只会攻击人的疯子。而迟六瞥着他,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他突然想到,这个天真的孩子,多么像是过去的自己啊,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相信真善美。遗憾的是,世界很残酷,没有经历过的人压根想象不出来,命运会有多么残忍多么无情。
没道理他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楚,与秀娘阴阳相隔,这个少年却可以拥有那么干净的一双眼睛。
他决定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
心中的恶念如雨后竹笋疯狂生长,这是他和丁剑缠斗中触发的恶鬼纹“从恶如崩”,可惜他一无所知,还道自己已然清醒过来。
飞英感受到了他的杀气,眼皮子疯狂抽动,想也不想就将准备好的法器一股脑儿地丢了过去。
一道剑气紧随而来,丁剑走火入魔,实力大涨,强行破开了阵法的控制,执剑自背后刺向了迟六。
阻拦不成,反成仇敌,飞英不由丧气又警惕,手上的动作不慢,拿着弹弓打出天女散花,也不特意瞄准谁,只不断制造麻烦,削弱丁剑和迟六的实力,盼着他们重伤以后能消停点。
战斗的余波殃及了碎星城主,她被乱窜的灵力流打中,挣脱了恶鬼纹的控制,一见迟六被夹击,二话不说就朝飞英动了手。
飞英“……”做好事果然是有风险的。
他当然打不过碎星城主,幸亏殷渺渺始终关注着场内的情形,见他吃瘪,轻轻叹息了声,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掠身迎了上去。
焚灵火有红莲操控,不必她多费心思,殷渺渺便以落英掌法对敌。
雪白的玉掌晃开残影无数,犹如春日里盛放的玉兰花,姿态曼妙,如梦似画。但碎星城主知道,看起来轻飘飘无一丝杀气的掌下,氤氲着极其可怕的力量,方才她一时大意被掠过肩头,顿时便感到有强烈的痛楚与阵阵的酥麻,竟是被拍进了一丝雷电之力。
她连连后退,运转灵力意图化去,可殷渺渺哪能给她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不留情面。
激烈的交手中,潜藏在暗处的恶鬼纹悄无声息地被触发了。
即便是殷渺渺,也在顷刻间有了置身于怒海之上的错觉,恶鬼纹制造的神识如波涛汹涌,带着磅礴的力道劈头盖脸地打来,她身似孤舟,随波沉浮,再无余力执掌方向。
此情此景,是绝不能继续作战了。
她挥出一道火墙拦住了碎星城主,身形急退,撤离到慕天光等人的身边,而后将防御转交给乔平处理,自己倾尽全力维持着神识场,意图抵消掉外界的影响。
狂风暴雨中,丁剑、碎星城主和迟六难以抵御这样可怕的神识攻击,前后脚丧失了神智,不分敌我动起手来。
洞室就这么大,三个金丹修士拼尽全力出手,必然殃及池鱼。
乔平一边抵抗神识撕扯的负面影响,一边苦苦支撑着防御,鬓边的汗滚滚而落,迷住了眼睛。慕天光有意分担他的压力,以攻待守,耐心等待着良机,看谁先露出破绽就挥出一剑,剑意直取丹田,干净利落地取走了对方的性命。
不知过了多久,一分钟,又或是一个小时,殷渺渺头晕目眩,神识场不断震荡颤抖,维持不住圆融平静的样子,有了溃散之兆。而她一显现出颓势,恶鬼纹摇身一变就成了闻到肉包子香的恶狗,疯狂地扑了上来,一副不咬死她不算数的架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心念电转,知晓以自己一人之力怕是无法对抗精心布置的恶鬼纹,立即调整作战的思路,令焚灵火和地火齐齐出动,不顾一切摧毁它们。
与此同时,神识场一收,放弃了乔平和慕天光,余力照拂飞英一人,剩下的凝聚成气旋,强劲地扫向恶鬼纹营造的神识海。
狭路相逢,无形的力量激烈碰撞,谁也不肯相让,气波仿若爆炸时的声浪震荡开来。其他人只觉有重锤砸向胸口,耳畔嗡嗡作响,眼前天旋地转,五感被阻隔混淆,意识乱成了一锅粥。
不过,这样玉石俱焚的做法果然有效,洞室内大部分的恶鬼纹一片接着一片暗淡下来,彻底失去了效力。
“呕。”意识海与大脑有着奇妙的关联,殷渺渺头疼欲裂,眼胃里翻江倒海,情不自禁地呕吐了起来。
慕天光忍着晕眩搀住了她,手臂环住她的腰身,使她紧紧靠在了自己怀中“渺渺。”
殷渺渺想要撑开眼皮,意识却如坠深渊,不可抑制地下沉。
她昏了过去。
慕天光面色徒然沉下,雪际剑上的寒霜蓦地厚了一层,冰凉光滑的石壁上结起了薄霜,少顷,已是强弩之末的碎星城主就被他斩于剑下。丁剑当然不能幸免,耗尽了灵力的他跟着做了剑下的亡魂。
至此,除了意外被留在第一层的幸运儿,同他们一道进入寒鸦堡的人死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