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平老和青壮们面上洋溢出幸福满足的笑容,王耀沉默了。
虽然素来受到百姓推崇,甚是被冠以了圣贤的头衔,但王耀一直不觉得自己为平民百姓们做出了多少贡献。
他是一个封建时代的统治者,不管再是仁政,也改变不了他肉食者的本质。
自己只是没那么残暴,不会动不动行什么屠城、杀俘的行径,可就因如此,他便得到了仁德之名。
自己治下缺少人力,他又有充裕的食粮,天下纷乱有大量难民,他便接收难民为自己的子民,为地广人稀的并州吸取了足够的人力。这其实不过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可因此他便被世人称为圣贤。
早先义公的由来更没啥,自己率领乡勇义兵讨伐乱賊,只不过是常常帮助各地的乡里平定掉地方上的流寇劫匪,就被各地民众冠以了义公将军的头衔。
作为当权者,整肃吏治,树立风气,这需要理由么?不需要。贪官污吏多了,不只是民众受罪,官府的财政也会受到巨大影响,最终也会让他王耀的利益受损。
收取百姓的赋税,对待百姓温和些不是理所当然么?改进农具,地方上产粮多了,交的税自然也就多了。修官道施行公共交通,让各地之间的交流更加方便,这是利商利统治的举措,哪有动乱顷刻就可以平定,出行方便了经济自然也会便好,最大的受益者还是官府与当权者。
至于不召徭役,给民夫好吃好喝发俸禄,这更是理所应当。从民间抽徭役自备干粮修建工程,哪怕活活累死饿死也无所谓,这种恶心至极扭曲天理的制度早就该被废除。官府有钱,召民夫做事,给酬劳是天经地义,而不是仁慈,绝不是。
其实他王耀的所作所为真的都只是符合常理,并没有真为百姓付出多少。
甚至,他因为自己的个人情感,还跟残暴不仁的董卓纠缠不清……如果真是圣贤,董卓纵兵掳掠百姓,甚是为了震慑别人而刻意从民间抓来婴孩当众烹食、只为彰显自己有多么凶狠,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敗类,但凡是个人都该将其灭杀。可他王耀却因为过往董卓帮过自己,迟迟没有出兵平定这祸患,甚是还救其一命。
他王耀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复杂的普通人,他不坏,但也绝对谈不上多好。
看着眼前的老者和青壮们,耳边还回荡着他们对自己的绝对肯定,王耀心绪很是复杂。当一个观念只能说是正常还远谈不上有多正直的人都能被冠以圣贤之名,当一些谈不上多仁德只能说是符合情理的政令举措都能被称为仁政时……
这个时代是有多扭曲?这个时代的百姓是有多悲哀?
仅是不被战火袭扰,就满足了么。
没有在此过多纠结,当务之急还是早些落实活字印刷。经这一岔,王耀也失去了再逛逛的兴致,他摆手示意围来的便衣禁卫们散开,告别老者便重回车驾。
“驾!”
驭者扬鞭,宽大车驾脱队而出,没有惊动民用通道上正往查验处行去的百姓,而是径直朝那靠右边的军用通道开去。
这午间时候,右道空无一人。
忽有未设标识的车驾朝那开去,登时便引得周围之人注目。
那平老和一众青壮也是怔了怔,显然此情此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那位年轻权贵,是官府中人?”
“该不是吧!或许是有急事……”
“他刚刚还下车与平老闲聊,怎么可能有急事?若不是官也不是军,走这右道只怕……”
话音突然中止,平老及青壮们双眼圆睁,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般。
只见先前那青年贵族身后的魁梧家臣向甬道处的查验官出示了什么证物,立马便得到放行。
非但如此,把守在甬道处的一众守军竟是齐齐单膝跪地,朝那车驾毕恭毕敬的垂头行礼。佐官在狂奔传讯,城门官在全速赶来,狂热的呼喊也随之响彻云霄。
“恭迎大都护!”
“恭迎大都护!”
“恭迎大都护!”
……
卫士们的呼喊声传来,莫说平老及其身旁的一干青壮,便是整个城口的所有人无论平民还是商贾,全都霎时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旋即,惊呼接连不绝。
“那车上是义公将军!?”
“大都护万岁!今朝能巧遇大都护真是走运,俺要转运咯!”
“太原侯万岁!”
“刚才从那车上下来的年轻……咳,刚才那位贵人,就是大都护?我居然有幸能离
大都护这么近?我亲眼目睹了大都护的英姿!”
……
“老夫,老夫,我,我刚才是对着义公将军跺了一下拐棍!?”
待到平老及一众青壮反应过来,王耀的车驾早已离去。
回想起先前的谈话,平老激动万分,同时也感到很是后怕。此际他面色涨红,衣物却被冷汗浸湿。
无论再是宽仁伟岸的君主,那也是君主啊!君主岂能受到侮辱?即便是隐藏身份便衣行事,也必须得到绝对的尊重。
如果王耀因为刚才自己跺了跺拐棍而感到愤怒,平老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如果王耀因此命人将自己打杀,平老也绝不会有怨言。就算对方这么做了,也是合情合理,他依旧是众人心目中的仁君。
但对方并没有这么做。
王耀只是默然上了车驾,甚是还与冒犯他的子民们道了别。
大都护就这么走了,似乎根本不在意下位平民不知情下粗鲁的冒犯。
“这才是真正的仁君啊!”
“是啊!”
——————
进入城中,繁荣之景迎面而来。
几年不见,临戎大有不同。
以往的临戎,因常年被匈奴所占据,故此城中建筑风格极具游牧特色,即便后来被王耀攻下稍作改动,但主体依旧还是异族格调。
眼下旧有建筑几乎全部被推倒重建,那些形似帐篷的低矮平房都被建成了两三层的复式楼房。街道两侧到处都是商家,打的招牌也是各式各样,比起晋阳高邑这等核心大城,似乎也并未逊色多少。
这会正是日中之时,道旁的食肆坐满了食客,小厮们端上的餐点也是种类繁多一点也不单调。既有朔方本地特色马奶酒奶豆腐等物,又有并地糒糗干饭佐以干果调味,还有司隶雒阳的烤胡饼、青兖一带的特色米粥、豫州的乳鸽等物……
王耀当年主掌朔方时,曾大量接收各州各郡的难民,流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朔方,带来的不只是血肉之躯,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特色文化,其中自然也包含饮食文化。
在王耀较为开放包容的政策下,民间的限制少了,百姓也具有更多的选择,更加自由。虽然有家中有田世代欢的情怀,但实际上也是没有选择,并不是所有人都
想一辈子操事耕农,加之军机处在不断改革农具,务农效率变高也就不再需要那么多人去种地,这相当一部分不愿耕种和多出来的人则选择做各种营生,在官府的帮扶与支持下,各种小生意大量兴起,虽然也有经营不善最终失敗者,但大多数人却是挺住了初期,朔方也随之更加繁荣。
似如食肆,涵盖有天下各地的特色饮食,朔方的各种行业,那全都是不拘于一种特色。以往的青州难民,可能今日就是北海膏药坊的坊主,昔日的兖豫难民,也许今日就在这郡府所在开了家东郡豆腐店和小沛烧饼。
如果说当年接收天下各地的难民是种下种子,那么今日朔方的繁华便是这种子所结出的硕果。这点在临戎城中,彰显得淋漓尽致。
“东阿特色糕饼……”
透过车窗,看到一家生意爆火的糕饼店,王耀怔了怔,旋即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微笑。
东阿,是一个小县,名声不算大,自己当年率军出并讨伐黄巾时,曾在这小县下边的乡里拜访程昱,当时他与程家两位叔伯相谈甚欢,也得到了一定的资助,故此对这个地名还有点印象。
真没想到,当年流民中还有东阿人,如今他们更是改变人生,在这临戎做起了营生。
不知为何,王耀忽然感到非常满足。
还有什么能比国泰民安更美好呢?
“不求别事,只求海晏河清,时和岁丰,人们不再遭受战乱之苦,人人能够吃饱饭,能够有意义的活在这人世间。忙碌在自己喜爱的事业上便不会觉得累,这才是活着,这才是生活……竭尽全力才能生存的世道应该终结了,我要一个盛世,一个再也不必提心吊胆颠沛流离的盛世。”
“天下人,真的太苦了。”
看着周围景象,王耀神情复杂,其中既有满足,又有悲哀与苦痛。
都护府虽大,却也只有四州之地。就在此刻,又有多少黎民百姓在颠沛流离死中求活呢?就如刚才平老所说,中央司隶被凉州军祸乱得十室九空满目疮痍,百姓被夺去搜刮走了财产和食粮,只得背井离乡逃往外地,可又有几个人能够到达目的地?只怕大多都死在路上了罢。
自己身为君主,
消息自然远比平老一介平民广,他比誰都更清楚都护府外边的世界有多么悲惨。
司隶已经沦为一片废墟,说是炼狱也不为过。道路旁到处都是百姓的尸体,饿殍遍野也难以形容那般惨状,在董卓的残暴统治下,苟存的数十万百姓也被当作牛羊一般驱赶到了新都长安。
他们已然麻木,行尸走肉般来到新都城,大半人都死在了路上。不过幸存者也无法活太久,不管是在雒阳还是长安,他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长安不是仙境,长安的天上不会下稻谷,饿死在哪又有什么区别?他们暂时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增加点人气,让新国都看起来像个国都。
“唉……”
在犹豫与彷徨之后,王耀的脸色终于变得坚决,再无法动摇。
在这一刻,他决定了一件事,在一件犹豫已久的大事上做出了抉择。
既然心怀天下,又何必拘于常情?受百姓如此拥戴,被冠以圣贤之名,不如就真的摒弃掉俗人的想法,做一个圣贤,做一个站在绝对高点为苍生而战的真圣贤?
身处战团之中,天下百姓太苦了,其中最为艰苦者莫过于司隶与凉州的百姓。
董卓是真国賊。
董卓是真残暴。
即便在道德崩坏的乱世中,他也突破了身而为人的底线。
自己以温柔乡废掉了吕布,以非常手段破坏了王允和李肃的谋刺之计。
自己救了董卓一命,情谊已经还清。
救了他,再杀了他,并不冲突。
救董卓是为私情,灭董卓是为大义,一码归一码,这谈不上虚伪。或者就算强说是虚伪那又如何?自己可以做百姓心目中的圣贤,也可以做众诸侯眼中的小人,他就是他,随便别人怎么定义。
秦始皇残暴么?爱始皇帝的人很多,痛恨他的人同样多,但嬴政在乎么?
自己比不得始皇帝,但也有无视恶语的素养,随外人说去,就这样罢。
心怀天下至仁至善者,或许也都是薄情寡义之辈。不同的角度去看,事物呈现的面貌也大不相同。
也无需再去找什么借口,就当自己是薄情寡义贪图董卓那点地盘好了,他王耀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事他做了。
“不逛了,直接开往军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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