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请!”
作为堂堂冀州刺史,便是再清廉也不会缺钱。虽然没有刻意铺张,但王芬这场筵席还是丰盛无比。
烤得刚好的小牛腩、煲得热气腾腾的肥狗肉,焖烂的熊掌,丰腴的卤山鸡,各式各样的菜肴极其丰富,甚至王耀的桌案还摆上了一碟新鲜的鲤鱼片……
不习惯吃生食,王耀叫侍者将鱼片撤下,但还是略微感到诧异。
这年代,就有生鱼片这种吃法了?
厅堂中几十名宾客全都衣装体面,精美华丽的服饰已经说明其身份。他们即便不是世家大族,起码也是豪强乡绅、是手中掌握一定力量者,然而面对如此丰盛的筵席,这些来宾也都喉结蠕动……
“都别看着了,趁热吃吧!”
王芬笑容满面的招呼着,虽然他这没什么龙肝凤胆,但也都是买不到的。
“您请,王公您先请!”
在众人灼热的注视下,王芬还是率先吃下第一口,尽管他不饿。在他之后,一众宾客这才开始大口用餐。
经过大半年妥善整治,冀州已恢复不少元气,但黄巾给地方带来的创伤没这么容易愈合。眼下冀地不缺谷物饿不死人,但想弄来熊掌豹胎、肥狗鳆鱼之类的稀罕物解馋,光有钱也是做不到的。市场生态受损严重,压根没人卖。
王芬能摆出如此丰盛的筵席来款待,何尝不是一种实力的体现。
“王将军,我听说您刚回并州就威降南匈奴,近期更是先后大胜北匈奴和鲜卑步度根部,将并北域外扫荡一清。”
“自此之后,并州安定太平,境内再无胡賊逞凶。”
相较于美食,王芬还是对王耀更感兴趣些。他不断问询着,偶尔才吃一口。
“确有其事,不过胡賊就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马寇罢,跟王公不过半载就治理好冀地相比,此事甚小不值一提。”
“诶,将军太过谦虚!您为我大汉收复朔方,而后还接连大破异族,如此盖世功勋,岂是说是小事一桩?”
王耀闻言耸肩,不知可否。
他对美食的态度截然相反,可比与王芬交谈要感兴趣多了。在军中他常与士兵同吃同睡,虽然谈不上艰苦,但那粟米蘸酱肯定跟牛腩肥狗无法相比。
不过最珍重的那道炖豹胎,他从始至终都没动过。其实也没啥,全是王耀不喜欢吃生物的胎盘罢了。
想想都有些膈应如
何入口?这些富贵人的口味他学不来。
“依我看来,有您这样的上将真是天佑我大汉呐!只是……唉,为何您为国家立下赫赫功勋,却只虚升几级再增添五百户食邑?非但如此,陛下竟还叫张懿接替您执掌幽州军,这是什么理?”
“难道将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只换得个十万钱,甚至还被削减兵权?”
秦汉时期,一户食邑大概每年能征上来个两三百钱的户税。也就是说朝廷给王耀加封的这五百户,每年能带来十万钱。当然这没算田租,不过左右最多就每年二十万钱,这与功劳严重不符。
但考虑到刘宏爱钱如命,能加封五百户其实都算不错了。
当然,不错归不错,却不代表合理。
“唉,这是个什么世道?”
王芬越说越气,拍案怒道:
“荒唐!”
“王公刚正不阿,敢于直谏陛下诛杀阉党,实乃吾辈楷模!奈何陛下不听反而偏袒阉人,最后竟叫王公落得个收押问监的下场,这是何其荒唐!?”
“将军您为王公子侄,同样为国屡建功勋,可这又换来了什么?长久下去,只怕再无忠良愿意为国家做事……”
王耀闻言不语,他当然对刘宏感到不满,但这不会表露出来。
不过有一点他很意外,王芬虽有撺掇挑拨之意,可说出来的话却尽数为真心之言,两世为人王耀看的很清楚。
这王芬,好像还真是个慷慨之士。面对不公正,他是发自内心的愤怒。
略有迟疑,王耀还是低声道:“大人说这些能改变什么?既然什么都无法改变,不如暂且收敛锋芒以待天时。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嗨,成事在人,光想等时机那是永远都等不到的。”对王耀的劝诫,王芬并不在意,他轻轻摇头,笑道:
“今夜不谈这些!王将军,您为国戎边甚是辛苦,我敬您一杯!”
王芬从没想过一见面就能成功拉拢,自己要做的是大事,更需要从长计议,先让对方怨恨皇帝就行了。
继续夸赞王耀,他隐晦的表达出替对方感到不忿。频频点出其为国戎边立下赫赫战功,却被削去军权。这南下平叛,也被形容成辛劳的苦差事。
左右就是皇帝无道,毫不体恤忠良、没缘由的将贤人揉捏。在场宾客对此言论没有反对,竟纷纷附和,尽显狂士姿态。
王
耀见状了然,估计自己是正好撞上王芬群会党羽。这筵席邀约他只是意外,原本该是商讨谋逆之事。不过即便混入漩涡中心,王耀也丝毫不惧。
刘宏才不管这些呢,你只要不明面上掀起反旗,他压根不在意,或者说他现在想管也管不过来。到处加税到处叛乱,要是居心叵测就算谋逆,那只怕整个大汉朝都会瞬间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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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敬佩王芬的为人与勇气,但终究不是同路人,王耀没在筵席上待太久。他只当满足口腹,挑选美味大快朵颐。吃饱便饮酒,喝下几盏便告醉离去。
筵席还没开始多久,王芬和宾客们聊家常聊得正欢,见寡言少语的闷葫芦这就醉酒告辞,王芬非但不感觉丢脸面,心中还有些窃喜。
看来自己话语太中肯,痛击到了这位青年俊杰的魂灵深处。
他想到自己与堂伯王允被皇帝的不公正对待,忧愤悲苦之下只能借酒消愁。常言道悲伤的时候容易醉,害,瞧瞧这才几樽就不胜酒力了。
往后再跟他多多联系,还怕太原王家不加入?王耀手下有兵有将,得到他的军队支持,废立之事该会容易许多。
唉,该死的刘宏!
在宾客们诧异的目光下,王芬眸中忽然充满狂怒,他连饮三樽醇酒,强自按捺住仇恨,瞟了眼右首处的俊面文士。
那文士见王耀告辞,正有起身之意,看王芬望来当即微笑拱手:“王公,夜里风大,我且送送王将军。”
“嗯,就辛苦子远了。”
“为公大事,何谈辛苦?”
文士轻轻摇头,当即朝王耀追去。
目送许攸的背影行出堂外,王芬沉默许久,旋即继续饮起酒来。
他一杯接一杯,脸上逐渐显露出酡红醉态,眼中的悲愤也再难隐藏。
后方的宾客们依旧在相互攀谈,而前列之人已然逐渐噤声,他们望着王芬不知所措。在他们印象中,王大人这位温文尔雅的地方大员忧国忧民,成天都面带微笑宽容和善,叫人感到如沐春风。
即便其疾恶如仇,骨子里刚烈无比,但偶尔发怒也是雷霆万钧一闪而逝,又何时这般显露出哀伤过?
这种神情出现任何人面上都很正常,唯独在王芬脸上,真真是奇怪。
“大人,您……”
“诸位且饮且谈,莫要管我。”
再度痛饮一盏,王芬闭上双眼。
早
在桓帝执政时,他就是八厨之一的名士。当然相较三君之下的八俊八顾八及而言,八厨只是最末尾的名号。
三君毫无疑问,乃当世之至高荣誉。
八俊是八位最有才望之人,八顾是八位最有德行之人。八及稍差些,但同样是贤德有影响的八位名士。而他最末尾的八厨,则是最能以家财救济世人的八富豪。论才能品行,只靠出钱的八厨自是垫底,其实就是个名誉称谓。
但就因这个最虚的称谓,他王芬流亡藏匿整整十九年,可他不后悔。
……
因为这个称号,他能与真正的贤人们结交,一起忧虑国家大事,一起抨击奸恶佞臣,与贪污腐败、构陷无辜的权贵作斗争,那是王芬最快意的青春。他能与高朋彻夜不眠撰写阉党的罪状,而后次日依旧精神抖擞,于街头展开讲演。
那时他正值青年,血液仿佛永远都是滚烫的,都是沸腾的,满心只有国家。
他们也确实改变了朝局,朝中大臣自公卿以下,都畏惧被他们声讨,从而规范自身不再肆无忌惮的作恶。
然好景不长,桓帝是昏君,偏听阉宦发动党锢,大批贤良党人被捕,宦官由此肆意妄为。但想起此事,王芬只是微微一笑。那时候大家豪情冲天,并不认为邪能胜正,失败也只是暂时的。
度辽将军皇甫规还以没名列党人、没有被捕而感到耻辱,上书要求连自己一块儿治罪,不过桓帝没理他。
可想到刘宏,王芬就双眼赤红。
“王公!王公!”
“王大人,您怎么了!?”
“大人……”
焦急的呼唤将王芬拉回现实,顺着围上来宾客们担忧的目光,他看了眼自己的右手。只见那铜制酒樽竟被他捏得变形,而他的手掌,也被尖锐处割破流血。
那缕缕殷红莫名刺眼。
过往的痛苦竟叫他如此失态,连皮肉被割破的苦楚都能无视。
“无妨,我不过是有些醉了。”
“恕我先行歇息,诸位且慢饮。”
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王芬径直沿侧边偏门走出厅堂,来到了院落中。
夜风刮过,叫他不自禁一哆嗦。
神智稍稍清醒,王芬面上的悲愤却愈加明显。他仰望月空,即便四下无人,他也在习惯性的隐藏着情绪。
这也是他这些年能活下来的原因。
“昏君,我誓杀汝!”
“昏君,我誓杀汝啊!
”
咬牙切齿,王芬面目狰狞。他低声一遍遍重复着誓言,双眼早已是红肿。不知什么时候,他面上已然淌下两行热泪。
“昏君啊,昏君啊……”
桓帝虽昏但不滥杀,刘宏却真该死。
党锢后没两年桓帝就死了,刘宏登临大位。本以为这是贤君,没想他依旧偏听宦官兴牢狱、追查士人。而他抓到后不惩罚,而是辨明身份直接杀。
李膺、杜密、翟超、刘儒、荀翌、范滂、虞放等百余位当世贤良,尽数被下狱处死。在各地陆续被逮捕、杀死、流徙、囚禁的士人达到六七百名。连各种劝说皇帝的局外人,居然也尽数被杀!
这些被迫害的贤人可都是他王芬的泽袍,都是他王芬的兄弟啊!
此前曾得罪宦官的张俭四处流亡,路上又饥渴,看见人家就投宿,每户人家即便知道会引来杀身之祸也愿收留。张俭在众人帮助下得以逃亡塞外,而收留他被追究灭门的,前后竟有数十家之多!宗族亲戚都被牵连都被杀害。
许多郡县,竟因此而残破不堪。
“残暴至此世之少有,这样的大汉与那暴秦又有何异?”
“士大夫、豪强大族离心离德,归根结底全在党锢之祸,全因你刘宏!”
“昏君,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大汉四百年江山毁于你手!”
“这血海深仇,也绝不会这么算了!你昔日犯下的罪孽我会悉数讨要!”
面对夜月,王芬立下誓言。
他是党人,因为只是最末尾的名士,因为只靠出钱才成为八厨之一,故此他未被重点针对,也由此苟活到今天。
反是得幸黄巾起义,在皇甫嵩奏请解除党人之禁后,少有的贤宦吕强也提出相同意见,刘宏这才解除党禁、大赦天下党人,他王芬终于得以复用。
时隔多年,忠正的党人依旧忠正,可乍然回首在多年迫害下,贤良竟已所剩无几。矮子里拔高个,他王芬才能只属于昔日同袍中最末尾的存在,居然也被提为刺史。可他再怎么样也比现任这些祸害强,一上任就让冀地重回富饶。
不过王芬已经想通,顶头若是昏君,贤良再贤也无用。作为残存的党人,既为大汉又为惨死的同袍们……
他要做世间最不祥的事。
此事稍有不慎非但自身难保,甚至会祸及全族。可胜算再渺茫,他也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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