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恶灵像一抹人形的迷雾。
谈郁与它的距离不远不近,隔着半层楼梯,他一步一步往上走,恶灵也朝他飘过来。
他见到它的模样,模糊地呈现在玻璃窗户投进来的应急灯下,灰扑扑的金发,面色是死亡留下的灰白,身上穿条纹的囚服,看起来约莫不到二十岁。
恶灵缓慢地靠近他。
它的脸颊灰白失色,像在停尸间里存放的尸体,眼眶里没有眼珠,乍一看是两口诡异幽邃黑洞。
“他是冲你来的,”查礼然见到恶灵朝谈郁靠近,挑了下眉,上前把他挡在身后,“你那几个同僚不会被杀了吧别站在那边,很危险。”
“我不知道。”谈郁没兴趣躲在他身后,把查礼然挡到一边,皱眉看向那只恶灵,“你怎么了”
他手里拿着枪,但火器对付恶灵并没有任何作用。
恶灵比他高一些,站在三步远的地方,全程都很安静,没有呼吸,不言语。它金发蓬乱,两颊凹陷,不知是否是他死时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恶灵那双沾着血的手灵活而柔软地抬起,朝谈郁的面孔伸去。
右手关节贴在少年的脸颊,缓缓往下,动作是抚摸似的轻缓,像在摸一只柔软的猫,反倒不是谈郁想象中的猛地撕开他的脸。
因为恶灵不说话,他也沉默,忖量对方是打算做什么。
恶灵似乎心有所感,沉默着又把手慢慢收回去了,它手上是一层枯槁的灰白的皮,冷得像从雪地里抬出来的。
在那些纸质文件记录里,统称恶灵是意外死在监狱里的某个人,可能是狱警,也可能是犯人,那些文字有意隐瞒、语焉不详。
恶灵当初是怎么死在监狱里的
谈郁找不到任何记载。
“你待在监狱已经百年了”
谈郁问他。
恶灵不语,又重复了之前的动作,这一次,它将手放在他脖颈上,一个扼住的动作,但没有用力气。
恶灵的表现像是在犹疑是否该杀了眼前人。
监狱上下都因为漆黑而混乱,犯人们撞击着牢房门,试图在黑暗里逃出来。
良久,恶灵在一片嘈杂里说“你不是被困在这里的。”
这把声音
谈郁本以为它应该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声音是沙哑拉扯的,然而对方张开嘴,吐词清晰,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声线像是电子合成的机械音,令他怀疑这是个机器人,也许将它的脖颈割开来会露出一截冒着火花的电路板。
恶灵是副本的小boss。
神谕游戏的宣传词提到nc高度人工智能产生的自主性,仿佛有自己的灵魂和意识,绝非寻常游戏里机械化的nc。
真的是nc吗
这种恐怖猜想宛如火石擦过,在谈郁脑海里闪了出来。
“被困”谈郁望着他的脸看了几秒,“什么意思。”
如果恶灵不是nc,那该是什么。
“程序设定我每次醒来就会杀一批人,一个或者几个,不能太多,随机作案,犯人和狱警都可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为什么要这么做。没有原因,因为在这里已经这样决定了。”恶灵指着它的头颅说,“有时候我也想在墙上写下几个血字,谁来救救我你问我是不是在监狱里待了一百年,我不清楚,这里是空的只记得我原本不应该在这里,但已经变成这里的一部分了。”
“你是被迫的”
“也不完全是。我讨厌那些主动进来的人比如你身边那一位。他们的恐惧让会我感到快乐。至于你,既然不是被关在这里的,为什么不出去万一出不去就难过了。”
恶灵的嘴巴咧开来发出嗬嗬的笑声,仿佛喉咙被石块摩擦过,紧跟着,他灰色的身体濡幽魂般继续飘荡,从栏杆上一跃而下,像风筝一样坠落离去了。
信息量很大,谈郁一时没有回神。
恶灵是被困在这里的,它从前是人类吗,或许是人类的一抹意识某个可怜的困在这里的玩家
然而神谕是刚刚发行的新游戏,在男主所写的原著里,在此之前没有出过全息游戏事故。
正想着,肩膀一沉,搭上了一双男人的手。
“你不会相信它了吧。”查礼然贴近了,勾了他一缕黑发捏在指尖把玩,一脸无趣的表情,冷笑道,“那种东西,就是喜欢玩弄人类也说不定呢,它知道你好奇它的来历哦,那句以恐惧为乐也许是唯一真话。你不害怕,所以它也无聊了。”
“你觉得它是什么”
谈郁思索着,拨开他的手,反被攥住了一截指尖。
“你玩过游戏就知道,这是一类boss,它们没有目的,只是被程序操控着给玩家我是说,榻们是给人类添堵的,增加游戏的趣味性,它自己是没有灵魂的。”
男人银白的额发之下,一对幽绿的眼睛微微眯起,他在观察谈郁的神情。
玩家。
这句话更像是在试探他的身份。
事实上,他既不能算作nc,也不能算玩家,他也说不好自己是什么。
谈郁绕开了这个话题“我到楼下去找傅岚帛,跟着我。”
“你不怕我吗,我可是犯人。”
“没关系。”
谈郁几步走下楼,敷衍地搪塞过去。
傅岚帛的确正在监狱楼下,身旁还有一个皮肤棕黑的女子,周束。在见到谈郁走来时,两人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懈了下来。
“发生了一点意外,现在有两个犯人出来了。”谈郁随手将枪口指了身旁的白发男人,“另外一个是第五尧。”
傅岚帛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遍谈郁,确定他没有受伤,又说“过不了多久,监狱里的犯人都会出来了,无所谓。”
监狱的供电来自于帝国首都定期供应的内部燃料,有一套独立的供电用电程序和线路,理论上并不可能停电。
一旦预备电能耗竭,原本的牢房系统也无法震慑犯人,原著里提到的暴动显然即将提前了。
“十二天。”
谈郁打破沉默。
“什么”傅岚帛问他。
“食物和能源的库存量。”他说,“供给给所有人可以维持十二天,前提是没有发生事故。这里已经即将失控了,我们应该离开这里,返回帝国首都星球。”
之前因为同僚被害而一度情绪失控的周束,现在也面色惨白地冷静下来“你说得对,十二天,足够回首都星了,到时候再让补给船将资源送到监狱,完全来得及。”
只有典狱长掌握了离行飞船的权限,如果他们试图离开这里,必须征得谈郁的同意,现在他自己提出来了。
谈郁压了下帽檐,对其他人说“去把其他人找齐,在舱库集合,该走了。”
周束立刻离开了。傅岚帛停在原地,看了谈郁一会儿,少年摘下了帽子,隐匿在昏暗光线里的小半张脸肤色苍白,脸颊上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男人走上前,抬手擦去了这点痕迹,温声道“待会儿上飞船的人不止是狱警,还有一些是犯人,你能接受吗。”
他说这话时,查礼然抱臂在一旁看着,也扬眉说“比如我我想越狱了,长官。”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站在这个年轻典狱长身边,投下的阴影将少年的面容笼罩起来。
谈郁面上的神色一如往常那般沉静,即便是听到自己下属与犯人有私联、甚至计划与犯人一起乘飞船离开,他也只是平静地看了两人一眼“随便你们。”
一瞬间,傅岚帛意识到也许他早就察觉了。
他们不是寻常的狱警和犯人,从来没有哪个狱警和犯人合作越狱,尤其是这种关头。
但是,谈郁为什么答应了。
这时,谈郁已经将另一把枪抛给了查礼然,说“你跟我一起去舱门那儿,我猜有人会来飞船那儿犯事。”
不顾留下的两个男人的诧异,说完,他转过身往外走。
窗外依然是复制黏贴似的一轮巨大红色月亮。
白发的男人追上了他,弯起一边嘴角,好奇地与他说笑“傅岚帛很不解,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私下已经同流合污了,真的很明显吗,我也想问。”
他一路追着问。
视线中心,少年并不搭理他,持枪,垂着眼帘看前方的路,被微风撩起一撮额发,表情冷淡,全然不受他的影响。
查礼然凑近了,说“干嘛不理我。”
典狱长角色实在很吸引他,光是看着就令他控制不了上前搭话的欲望,哪怕对方爱答不理。
怎么才能在游戏结束之后留下他呢。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舱库,这儿是存放唯一一架飞船的地方。
沉重的大门将外界和飞船彻底隔阂,固若金汤的物理防御设施即便在断电和混乱的现在也依然有震慑力。
扫描虹膜和指纹之后,大门轰然打开了。
一架小型的飞船映入二人眼帘。
“你会开飞船吗”
查礼然饶有兴致地问他。
“现在都是自动驾驶,怎么,你要劫机”
谈郁回头看向他。
“我是不会对你做这种事的,不过嘛第五尧就不好说了,你得小心点。”查礼然难得地正色道,“飞船上的人如果真想对你做什么,你一个人也阻止不了。”
谈郁转过身。
白发男人已经走到他身边,昏暗的阴影从他身上笼罩下来。
谈郁站在机翼旁边,后背抵着金属板,查礼然身材高大,这么贴近就显得空间更阴暗逼仄,他不喜欢这样,将的枪管一抬,抵在男人的左胸口。
他皱眉“对我做什么,杀人,抢飞船这有什么意义”
nc在离开副本之后就缺失价值了。
“等你落单的时候就知道了。”
查礼然说得模棱不明,伸出一只手,手指关节蹭了蹭少年的侧脸,灯光昏暗,愈显得他肤色冷白如玉。
谈郁躲了一下,不耐烦地举着枪怼在他身上,说“后退。”
刚说完,二人同时听见舱库外传来的动静。
枪声混杂着叫嚷和尖叫。
查礼然正想与谈郁说一声他到外面去看看,对方已经疾步往外走,倚在门口的墙壁边上,利落地朝外面开了两枪。
谈郁扣动扳机,游戏里的枪的后坐力震得他虎口发麻,他皱眉往外探,周束已经扛着枪往这边冲来,身后追逐她的四个犯人已经倒下了两个。
谈郁与她同时补了一枪,她这才闯进了舱门里,大喘着气,额发全汗湿了。
她颠三倒四地说“犯人们已经大部分跑出来了,傅岚帛去找第五尧他们都得上飞船。”
“我知道。”
谈郁将她带到里边,自己往外走。
月光之下,血色和狂欢正如瘟疫蔓延,他不确定男主和傅岚帛是否能活着出来。
监狱门口有逃出来的,也有死在地上,不知道是被打死还是摔死的。
谈郁踩着血迹进了里层,沿着终端发出的信号走到楼梯口,入眼的一幕是傅岚帛正将一个高大的犯人割喉。
血喷了一地,一些溅在男人脸上。
“你怎么来了”
傅岚帛喘着气,像是力竭,将手里的刀换在左手,擦了擦脸上的血。
谈郁瞄了他一眼“他们在等你,第五尧呢”
男人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与他往下走,一楼又冲进了两个犯人,拿着不知道哪来的枪,两人刚抬起手来不及射击,谈郁已经开了枪,往上看的时候发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第五尧本是打算离开与傅岚帛会和。傅岚帛是狱警,对飞船的位置很熟悉,报给他坐标,但两人没能及时走出去,监狱就炸了,恶灵似乎有意搅混水,不杀人,只把所有锁和灯都砸烂了,犯人像洪水一样失控涌出。
第五尧赤手打死了一个抢匕首的犯人。
脑袋砸得稀烂,整个人从栏杆上跌下去,发出闷响。
他来不及撤退,身后又扑上来几个失控的犯人,手里拿着钢管猛地朝他敲去,他刺伤了其中两个,双手血迹滑腻几乎握不住刀柄。
“你怎么在这里。”
就在这时候,一把清冷的声音从他身后淋下来,几乎让在场听到的犯人们都一激灵。
他们又见到那个身着制服的年轻典狱长,一张雪白缺乏表情的脸,正举着枪,黑黝黝的枪口毫无犹豫地朝向他们。
这话是对第五尧说的。
他一说完就扣动了扳机,将除了男主之外的所有犯人都狠厉杀了。
男人满手是血,不知是否受伤,上身的囚服已经发皱被氧化的血浸湿血迹斑斑,肌肉在衣料下随着紊乱的呼吸而起伏。
昏暗之中,男人乌沉沉的双眼正盯着他,拧着眉,表情像是难以理解。
典狱长没必要特意冒着被犯人们杀了的危险,来找另一个犯人,一起离开星球。
为什么。
谈郁忽地俯身在栏杆往下看,皱了眉“有人过来了。”
刚说完,几个高大的男人冲上了楼梯,一见到谈郁,几个男人脸上都浮起笑意。
“你在这里和你姘头在一起啊”为首的男人拿着一把不知道哪儿来的枪,盯着那张脸,“第五尧怎么有这么幸运的事呢”
“这和你没有关系。”
第五尧冷声道。
现在的局势不太好。
他一把将身边的少年挡在身后。
谈郁没有开枪已经没有子弹了。
他的心跳得很快。
这里已经是无秩序监狱了。
犯人报复和狂欢的方式很多,不止是杀戮何况是谈郁这样的。
身后忽然抚上了一只温软的手。
“没事的,”谈郁在他身后,语气冷静而笃定,低声与他说,“你和我都能活着离开这里。”
与此同时,周束正在对飞船捣鼓自动驾驶模式。
她启动引擎之时,整个监狱已经是一片炼狱,查礼然和傅岚帛在三分钟之后才浑身血迹地闯进了舱门,丢下了手里的枪。
“其他人呢”
傅岚帛问周束。
周束睁着眼睛,摇头“不知道,他不是和你在一起”
气氛顿时沉默。
在飞船即将升起的最后一刻,从外面冲进来一个男人,查礼然注意到他背着另一个人。
“谈郁”
查礼然诧异道。
第五尧看了他一眼,将背上的伤者放在沙发上。
谈郁面色苍白地睁开双眼,先见到凑近了的白发男人的脸,查礼然一脸阴沉地靠近他,正与周束问治疗舱在哪。
身体骤然一轻,他又被另一个人横抱起来。
第五尧推开边上的一扇门,将他带到光线昏暗的床榻上,垂头开始解他被血染得湿漉漉的衣服。
视野模糊,隐约能瞥见男人低头时下巴的青色胡茬。
上衣被剪开,碰到被划伤的血口,接着是腰带。
第五尧中途停下来片刻。
因为失血,少年的面色比以往更苍白,嘴唇也是,脆弱得像一张纸,抚上去就碎了,他没有继续睡过去,反而是睁开一双湿漉漉的蓝色眼眸,微微垂着眼帘,长久地凝视着他,嘴唇也微微抿着。
他知道谈郁现在不太清醒。
被剪开衣服,敞露着伤口和身体,任他摆布清洗。
第五尧乌黑的眼眸看了他须臾,心里沉没了些许情绪,目光又移开了,垂首与对方解释“我在给你上药。”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不该回去找我。”
第五尧之前就察觉了,nc对他似乎有些意味不明的兴趣说不好那是什么感情。
说完,傅岚帛也推门走进来了。
谈郁昏昏沉沉地听见系统的声音。
不是很顺利,但是主要玩家全员存活,乘上了诺亚方舟开个玩笑。
之后将是一个过渡副本,你们全员参与,加入新角色,期间有部分角色死亡,你陪他们一起到了最后一关,掀开马甲,毫无征兆杀了他们。
你是那种恐怖真人游戏会冲在前面的玩家,但是第五尧不清楚,说不定还以为你是一个博爱的nc呢。
他不爱欠人情。
搞不好是因为这件事治好了他的恐同心结
系统温温柔柔地念了很久琐碎的细节,谈郁听得犯困,阖上眼又睁开,隐约见到另外几个人影。
再醒来的时候还在床上。
四周很安静,床边睡着一个男人。
他转过头,入眼是男人幽邃鲜明的侧颜,浓眉下的双眼轻阖,眼下是一点泪痣,似乎睡得很沉,台灯的光线在高挺的鼻梁下落下阴影。
谈郁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撑着手臂坐起了身。
他一动,第五尧也醒了。
谈郁昨日睡了一天,现在正在他面前坐起身,垂着眼,黑发柔软地搭在耳廓。
在他身上,原本盖到肩头的薄被随着少年的动作而滑落,卷着褶皱堆砌在他细窄的腰腹之间。
第五尧的睡意霎时全无。
少年低着头掀开被子,雪白的裸背暴露在第五尧眼前,又转过身,病恹恹地垂眸问他“我的衣服”
第五尧的目光擦过少年的上身,仿佛被烫到似的,登时移开了视线。
“那天剪掉了你穿我的。”他对谈郁说。
他下床去找衣服。
期间那个病恹恹的少年赤身坐在床边,光脚垂在地毯上,似乎是因为无聊而长久地盯着他看。
完全无法忽略他的视线。
第五尧将衣服递给他。
余光里,谈郁披上衣服,垂下浓密的睫毛,低头逐一系着纽扣,指尖雪白,合上的前襟遮住了粉色的两点。
第五尧将视线推得更往下,他看见深棕的地毯上陷着一双瘦削的雪白赤足,接着抬起踩在床边,探进了裤腿里。
谈郁的动作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落入第五尧视线里的只有几个须臾片段,他却为此感觉氛围一下子微妙。
第五尧激起一些沉寂的回忆,兵荒马乱的昨夜,他是怎么剥开染血的衬衣,解开皮带,见到对方的身体。
他不是同性恋甚至反感这些。
谈郁,典狱长,一个危险nc,为了他的安危调头闯入混乱监狱的同性,在第一次出场之后就几乎从此刻在他脑海里夜夜出现。
典狱长根本没必要关心犯人的死活。
谈郁是喜欢他吗。
门开了。
推门而入的傅岚帛,一眼觑视卧房里的场景。
面容苍白的少年正站在床边整理衣服,显然刚刚睡醒,黑发柔软地翘起一缕,抬眸看向门口与他对视。
衬衣不合身,宽松地覆在身上,仿佛穿了男友的衣服。
而在谈郁身旁站着另一个年轻男人,也正在整理衣服,低头系皮带,冷冷瞥了他一眼。
床榻上是两人睡过的痕迹。
傅岚帛登时不快地沉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