嘚嘚的驴蹄声,慢慢在朱雀大街响起。
范铮都忘了,给小叫驴钉一套掌。
马掌这东西据说古罗马用过,有遗址能考证。
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且可靠的证据,是敦煌莫高窟中有一幅开皇四年的“钉马掌图”,清晰描绘了钉马掌的画面。
更早没证据,但唐宋渐渐普及是事实。
所以,范铮想凭马掌混点功劳的想法,无疑被浇了一盆冷水。
影影绰绰地,朱雀大街两面陆陆续续加入一些马、驴,至不济也是马车。
唐朝并不排斥人力抬的舆,但男人一般只乘舆,而不坐遮掩视线的轿——舆男女通乘,轿在眼下,基本是女人乘坐。
反正前后都有人摸黑跟从,一个个灯笼只能照清楚眼前的方寸之地,谁想快一点也做不到。
谁让敦化坊是犄角旮旯呢?
范铮出门上衙,天生就是个费劲事,比北上广提前一两个小时乘公交也不遑多让。
卯时的气息,冰凉中带一点湿润,很快让人清醒了。
朱雀门外,范铮下驴,持随身鱼符进入皇城,孙九则熟门熟路地带着陆乙生,牵着小叫驴,进入了一侧的兴道坊。
陆乙生惊讶地看到,兴道坊有一半的地方是简易的茶寮,旁边是可以拴驻马、驴,并补充草料的地方。
“年轻不是?这多正常啊!贵人们上衙了,他们的车驾什么的,也不可能掉头回府,当然得找地方歇脚了。按规矩,歇脚钱是主家给的。”
孙九叫上一壶野茶、两个胡饼,与陆乙生分而食之。
这年头,饼实在,一個胡饼足以饱腹。
“孙……伯,你为什么要带个葫芦?”
陆乙生阅历不足,只能虚心请教。
孙九嘿嘿一笑:“水。万一渴了,又不在茶寮,怎么办?”
……
皇城内悬挂的引路灯笼不少,加上这一阵磨蹭,已经是六点多的时间,卯时过了大半,晨曦渐露,看路要清晰许多。
察院的公廨里,看到范铮的身影,一时显得欢喜。
“贤弟来得正好,还担心你路远误事了。快坐下,要点卯了,监察史给你搬来的桌椅呢。”
李义府絮絮叨叨,犹如祥林嫂。
憋狠了,在察院里他就没几个能说话的人。
“像赵国公住皇城边上崇仁坊、梁国公住务本坊,那多方便呐。”李义府羡慕得眼珠子发蓝。
你倒是敢想,现在就想跟人长孙无忌、房玄龄比。
坦白说,就是给机会,皇城周围的宅子,李义府、范铮之流的也只能看看。
长安城的房价,越往北越贵,南边贱得卖不出几贯钱。
谁让中心是在北面呢?
卯时末将近,察院的话事人——监察御史柳范,持着名籍,逐一点名,验明正身。
谁想代点名应到,那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之后就是供应早膳,粥、饼都有,味道就那样吧。
但是,这就是与平民百姓最大的区别,官员吃三餐,百姓多数还是两餐。
收成不好的年头,恐怕连一餐都得勒紧裤腰带。
吃完,汗巾擦嘴、挥手,餐具自有杂役收拾。
然后是整理个人仪容、安放应用器具,气氛相对轻松。
日出时分,开始理事。
其他人都有职司,就范铮新来,不知道该干什么。
柳范目光闪烁,斟酌了一下:“昭应折冲府在骊山剿山贼,斩首百余,依律当由察院审其功劳,裹行走一趟吧。”
啊?
监察御史干这个?
这不应该是兵曹参军、监军之类的人物干的活么?
这倒是范铮不了解监察御史的职责了,除了普通的监察百官,监察御史在将帅得胜归来,还得检查俘虏,验看斩首数目,确认有无杀良冒功、虚报功劳。
按常规,一州才置一折冲府,但那是指其他地方。
处于战争高发区的关内道,折冲府的数目相当惊人,有据可考的有二百八十九府,全国可考的才约六百二十七府。
于是一番折腾,陆乙生骑驴回敦化坊,范铮带着两名监察史、孙九,乘着驿站的驿马出发了。
乘驿马还是要给钱的,不过这算在出行靡费里头,察院得报销的。
唐朝的驿站也是史上一绝,三十里一驿,一千六百三十九所驿站,由兵部驾部司统驭。
长安城到昭应县百里之遥,路上也懒得换马了,就这么直接到了昭应城。
折冲府驻地,位于昭应一角,府兵们唱着《大角歌》,挥舞刀枪,疾刺、组阵,士气昂扬,即便范铮是个门外汉,也能感觉到他们的锋锐。
营房的一角,是二十余名伤到胳膊、膀子的府兵,包扎得严严实实的,静静地在外头坐着,享受日光的沐浴。
正常来说,受伤的人因为血液的流失,会觉得比较冷,晒晒不太烈的日头,有益于恢复健康。
“竟伤了这么多人?”
府兵的传说,在范铮印象里都是很牛的,剿百余骊山贼,即便没人死亡,这受伤的比例也有点高了。
折冲都尉樊胜有些恼火地回应:“我的府兵,是很强的!关键这一伙骊山贼,他也不弱!纵然手上的兵甲都是旧的,可那也是正经的木枪、步兵甲!”
两名监察史的脸色变了,与范铮小声地交流着。
大唐对于枪、矛、甲、弩、长弓、角弓、弩箭、兵箭等制式兵甲,掌控是相当严格的。
私有兵器,最低徒一年半;
有弩二年半;
甲一领或弩三张,流二千里;
甲三领、弩五张,绞。
所以,这些制式兵甲,是怎么流出去的?
追究下来,怕得滚几颗人头才能了解。
斩首,在以前的砍脑袋,可脑袋的份量肯定影响了士兵继续作战,于是改成了割左耳,偏偏语言习惯上还是斩首。
看到一袋人耳朵倒出来是什么感受?
反正,绝对不好受,又不是猫耳朵(零食)。
血早已凝固,味已经淡了许多,范铮不至于到呕吐的地步,面色还是微微变了一下。
说白了,一个手上没人命的白丁,又不是医学生,见到器官有所不适,很正常。
如果全部是耳朵,樊胜还有些说不清楚,可还生擒了敌酋呢。
敌酋是一名四旬不到的汉子,面容苍老得像六十,一双蜂目里迸射着仇恨的光芒,却一字不说。
两名监察史对视一眼,开始寻地方书写记录。
孙九朝范铮使了个眼色,范铮踱到一旁,孙九小声开口:“可不得了,钓到大鱼了!这是海陵剌郡王的旧部,谢叔方的堂弟谢季方!当年玄武门之后,谢叔方与冯立杀了陛下爱将敬君弘、吕世衡,见事不可为,次日方降,想不到他这藉藉无名的堂弟……”
海陵剌郡王是李元吉,李渊四子,身死,五子尽诛。
然后,李·曹贼·世民操作风骚,收李元吉的王妃杨氏入宫,并将他与杨氏之子曹王李明承李元吉嗣。
这样的操作,李元吉地下有知,棺材板大约是摁不住的。
欺人太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