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让散了,众人也只得各回各宫,景仁宫瞬时安静下来。
十阿哥今年十一岁,半大的小伙子坐在母亲床边要哭不敢哭的模样,他读书骑射均很普通,见到皇阿玛就有些害怕,特别是这会儿皇阿玛沉着一张脸坐在他身边,他更是身子僵硬,一动不动。
侍女端着刚煎好的药进来给贵妃喂药,这药里下了百年的老参,贵妃吃了几口药幽幽转醒。
玄烨惊喜道:“贵妃,你醒了?”
十阿哥喊了一声“额娘”。
贵妃眼中显出迷惘之色,好一会儿才认出这对父子来,虚弱地说:“皇上,请恕臣妾没法给您请安。”
玄烨道:“免礼,免礼,你好好养病,不要拘礼。”他把十阿哥往贵妃身边一推,“这是小十,他也在这里陪着你。”
贵妃艰难地握着儿子的手往玄烨的手边靠,哀声说:“皇上,以后这个没额娘的孩子就要您多多看顾他了!”
她的手已经瘦成一层皮包着骨头,看着分外狰狞,玄烨回想贵妃初入宫时候,再对比现在,陪伴了他十来年的女人即将离世,他抑制住心里的难受,笑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看顾好小十。”
十阿哥伏在贵妃身边放声大哭,贵妃道:“别哭啦,额娘没事儿,你去上书房读书吧。”
十阿哥哭道:“儿子要留下来陪额娘。”
贵妃勉强笑道:“额娘没事,你要听话,去上书房吧。”
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不愿意儿子亲眼看着她咽气,故而坚持让十阿哥离开,玄烨拍拍十阿哥的肩膀,道:“听你额娘的话,去上书房吧。”
十阿哥含泪离开了景仁宫。屋子里除了服侍的宫女太监,就只剩下玄烨与贵妃。
两人很久没有单独待在一起很长时间门了,玄烨有心说些劝慰的话给贵妃听,贵妃直接道:“皇上,人的寿命都有终结时,我知道我也到了那个时候,我的身子不会好了。”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贵妃依然是原来的脾气,玄烨没跟她生气,反而问她有什么未了之事。
贵妃认真想了想,道:“十阿哥已经托付给您了,我没别的未了之事了。皇上,前朝的事儿多,您去忙吧。”
玄烨握了她的手道:“朕今日罢朝,无事。”
他想起了先帝,他的皇阿玛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三方面都是失败者,伤了多少人的心,玄烨从小以父皇为戒,绝不重蹈先帝的覆辙。御医已明确地说了钮祜禄贵妃的大限之期就在这两日,他陪着她,让她安心地走。
玄烨吩咐侍女把贵妃常读的那本《饮水词》拿来,他翻了几页,道:“贵妃,朕给你读纳兰词吧。”
玄烨爱的是豪迈的稼轩词,如今转而读起来他素来不大喜欢的饮水词,刚开始读觉得牙齿有些酸,读了三五首那股子酸就没了。纳兰词细腻婉转,细品之下另有一番风味,其实也很不错。
贵妃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这位皇帝,以往对皇上的那些失望与怨恨突然都消失不见,她微微笑道:“皇上,妾这辈子嫁给您无憾了!”
这世间门找一个知音人多么难,皇上虽然不是她的知音人,却从来没有亏待过她。贵妃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遏必隆,他有那么多的妾室,有了新宠就忘了旧人,她的生母就是孤零零去世,皇上已经不错了罢。
次日冬至祭祀斋戒,朝中无事,玄烨大多时候陪伴贵妃。贵妃觉得过意不去,清醒地时候说:“让承乾宫贵妃娘娘来陪您说说话吧,我也想见见她,她算是这个宫里极少与我说得来的了。”
乐盈:所以这也关我的事情?
她去了景仁宫,呆坐一边,贵妃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玄烨给她读她最爱的纳兰词,乐盈蹭着听皇帝读词。
玄烨对贵妃呵护有加,乐盈看在眼里,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许有时候活过康熙并不是一件好事,死在他前面对于一个嫔妃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的临终关怀做得多好啊,仁孝皇后,孝昭皇后,这两位乐盈不知道,但她的孝懿皇后姐姐临死前最后几日也是由皇上陪伴,而且玄烨知道她的心思,临终前册封她为大清国皇后,再看钮祜禄贵妃,也是一样的细心照料。
在现代男人端水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在古代,一个帝王能做到这样太难能可贵了。
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贵妃清醒过来,不住地叫额娘,神情害怕,怎么都安抚不住。
玄烨读《纳兰词》也不管用了,乐盈想起了在佟府时念过的《地藏经》,她记得其中一小段,正好是关于往生的内容,她便把这段经文念诵出来,贵妃的神态安详了不少。
御医进来给钮祜禄贵妃诊脉,除了用百年人参吊着一口气,已经开不出其他的药方了。玄烨叹了口气,找了一个识字的宫女给贵妃念佛经。
他牵乐盈的手出来,道:“回承乾宫好好歇着吧。”
乐盈朝内室看过去,“钮祜禄贵妃——”
“朕守着她,你回去,别再待这里了。”
钮祜禄氏的时辰就快到了,玄烨并不想乐盈待着这里亲眼看着病人闭上眼睛,他担心她会吓着。
乐盈依他所言,福了福身,带着紫檀回了承乾宫。
第三日卯时,景仁宫贵妃薨逝。皇帝着内阁及礼部拟定“温僖”二字作为贵妃的谥号,给足了贵妃身后的殊荣。
斯人已逝,紫禁城的日子照旧得过,进了十二月,宫里的年味儿一天比一天重。宫里过年挺热闹的,乐盈也喜欢过年,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初二那天要去坤宁宫吃胙肉。
想想那又骚又腥的白水煮猪肉,乐盈整个人就不好了,而这种吃了能让人恶心把隔夜的晚饭都吐出来的胙肉,她已经连着吃了三年了!
但这胙肉是大清建国就留下的国俗祖制,更是福气,上至皇帝,下至嫔妃百官,人人都得吃。
她真好奇玄烨是怎么吃得下去的,于是找了一个借口委婉再委婉地问他。
玄烨道:“配上酱菜即可,空口白嘴吃确实有些腻味。”
乐盈大惊,这个皇帝不厚道,他自己躲起来用酱菜配白水煮猪肉,怎么让底下人空口白嘴吃呢。
“您得给我们也赐一碟子酱菜呀!”乐盈道。
这位细心贴心人的皇帝也有疏忽的时候,“从来没人再朕面前提过这事。”
谁敢提啊,这可是祖宗规矩,乐盈都是小心翼翼鼓足勇气,各种拐弯抹角才敢隐晦地提一提。
皇帝果然还是皇帝,有些小事上确实真就注意不到,他自己配着酱菜吃肉,觉得这胙肉也能吃,再说一年就吃那么几回,没注意到也情有可原,但这次能不能给大家伙儿一人赐一小碟子酱菜?
玄烨爽快地答应了她,“行!”
他特意问了她的喜好,乐盈道:“宫外东门大街有个王记酱菜铺子,里面卖的腐乳特别好吃。我以前在佟府时,经常派人去买回来吃。”
皇帝当然答应了她的请求。
是以,到了初二坤宁宫萨满祭祀完毕,大家的桌边都出现了一碟子酱菜,有腌萝卜条,腌黄瓜,还有酱黄豆,各式各样的酱菜。乐盈就着王记腐乳吃胙肉,味道也还不错,没有“yue”的冲动,今年的吃肉大会总算是圆满结束。
康熙三十四年的新年就这么结束了,紧接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太子大婚了,时间门就在五月初八。本朝没有皇太子大婚的先例在前,礼部与内务府拉拉扯扯好久都拿不出一个让皇帝满意的大婚章程。
最后由玄烨亲自下旨,将他与仁孝皇后大婚时的礼仪章程稍稍减去一层,以此作为皇太子大婚的仪程。
太子、太子妃大婚所需要的物资有些需要去江南采购,玄烨将这项任务交给了隆科多。
这家伙重新支棱起来,来承乾宫给贵妃娘娘请安。
自他伤好后,来过一次承乾宫,玄烨当时也在,乐盈碍于皇上,没有真让隆科多下跪叩头,只让他斟酒道歉,之后两人再没有见过面了。
看得出隆科多有几分气性在,乐盈根本不理会他,隔壁大伯家的法海堂弟,一身的文人书卷气儿,模样斯文,说话做事甚为知礼,毫不因为佟佳氏的身份傲慢自大。
乐盈与这位法海堂弟也有话聊,有事多吩咐他去办,法海将静明园打理的井井有条,乐盈投桃报李,在玄烨问及法海时,说了他很多好处。之后法海被玄烨认命为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的上书房老师。虽然这事可能与乐盈没什么关系,但法海也的的确确得到了重用。
对比之下,隆科多显得灰头土脸的。
玄烨不喜欢后宫参与朝堂上的事情,乐盈自然是知道的,但有些事情也还是能做的,比如此去江南采购太子大婚的物资,这是件妥妥的肥差,内务府有的是人挤破头想要去。
乐盈虽然不能建议让谁去,但她完全可以对玄烨说不让隆科多去。
到手的鸭子飞了也不是不可能,隆科多大概是知道这一点,因此进宫探望她。
乐盈笑道:“三哥,好久不见啊,近来可好?”
隆科多:“臣一切都好,多谢娘娘关心。”
两人之间门的关系生疏了不少,隆科多经过上次的事件再不敢小觑这位贵妃三妹。其实这几个月他冷清清的在家里,看着隔壁的法海堂弟混得风生水起,不是不后悔的,打算趁着这次下江南办差之际进宫向贵妃示好。
他比上次还要做小伏低,再一次深刻地反省了自己过错,希望娘娘能接受他的诚心悔改。
感情是上回悔改的还不够啊,乐盈心道。
对于隆科多的投诚,她还是接受的,无他,法海的政治灵敏度远不如隆科多,佟家又是将来九子夺嫡的重要争夺势力,乐盈总得知道外面的事情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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