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曲水村走吗?”
正午时分,因着昨天刚下了雨的缘故,乡间本就不太好走的路更加泥泞,只要一抬脚,鞋底带出的泥点子很快就会被甩到腿上,好不狼狈。
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腿和脚痛的近乎麻木,陶希然脸上的表情却不敢显露分毫。
远远望见一个身着白色褂子的老伯牵着驴车迎面走来,陶希然看了眼明夏,随后咬了咬牙,开口问道。
走在两人前面的小孩儿也听到了她的这声,不由停下脚步,回头朝身后的两人张望,黑乎乎的脸上表情紧张又警惕。
赶着驴车的老伯听到她的问话,倒是没有置之不理,然而带着浓重口音的地方话让陶希然宛如在听天书。
双方鸡同鸭讲了半天,最终还是沟通无果。
眼看老伯摆了摆手,扬起了手里用来赶驴的鞭子要走,陶希然顿时有些着急,显然不想就此放弃。
这里距离琼华寺少说还有几十公里,如果纯粹靠着双腿走过去,耽误时间不说,面临的风险也更大。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前面没有上前的小孩儿却忽然转身往回走了过来,语速很快的和老伯用地方话说了句什么。
在陶希然还没反应过来前,小孩儿已经对她伸出手,满脸不耐烦道:“给钱。”
“什么?”陶希然愕然。
见她这副模样,小孩儿脸上不耐更甚,满脸嘲讽道:“坐车不用给钱的吗,还是你想继续走过去?”
话意思是好的,但听上去简直和吃了火药似的,若非体力已经差不多到达极限,又担心明夏大病初愈身体扛不住,陶希然定要和他理论一番。
但现在,时间太过宝贵,没空用于争吵,每耽误一分钟,不但她们的处境会愈发危险,那些藏在琼华寺内的文物也就越危险。
陶希然压下火气,问道:“要多少?”
“半贯铜钱。”小孩儿道。
待到陶希然将钱给了他,不知他与那老伯是怎么沟通的,两人就见那老伯冲两人招了招手,拍拍驴子身后简陋的木板,示意她们坐上去。
这次不用小孩儿翻译,两人也领会了老伯的意思。她们上车后,却发现小孩儿并没有一起上来,而是小跑着跟在车后。
陶希然皱了皱眉,道:“你怎么不上来?”
小孩儿看了她一眼,不屑道:“我可没有你们那么娇贵。”
陶希然气结,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明夏拍拍车子空余的地方,道:“上来,不差你一个小孩。”
小孩儿自顾自闷着头往前跑,像是没听到明夏的话。
明夏揉了揉眉心,道:“不上来你就别跟着我们了,反正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趟这趟浑水。”
话音刚落,小孩儿脚步一顿。
驴车依旧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着,他停下后没多久,双方之间的距离就被拉开了一大截。
就在陶希然以为他被明夏的话打击到了,不会再跟过来的时候,却见那小孩儿狠狠咬了咬牙,小跑着追了上来,单手撑在车上,动作相当灵活的跳了上来。
“你们别想甩掉我。”小孩儿凶巴巴道。
陶希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凑到明夏耳边小声道:“我真的不能揍他吗,他看上去真的很欠揍。”
明夏忍着笑安抚性的拍拍她的手,“淡定,他就是这狗脾气。”
驴车的速度算不上快,但却比走路要节省体力太多,更何况在如此严峻的情况下,大部分人都是从曲水村往外逃,鲜少能见愿意往曲水村去的车子。
日军的主力部队正在往浔州城方向来,而曲水村正是通往浔州城的必经之路,消息一经传出,人心惶惶,不少当地的村民连夜拖家带口向外奔逃。
和明夏两人同行的这小孩儿正是跟随着逃难的难民从曲水村逃出来的,好巧不巧,明夏要找的那座琼华寺,刚好就在曲水村旁边不足十里的山坡之上。
所以当明夏提及要去琼华寺时,小孩儿的反应才会那么激烈,在他看来,明夏这个时候去琼华寺,和去送死又有什么区别。
别人跑都来不及,她倒是好,上赶着去给人当炮灰。
然而,即便小孩儿怎么劝阻,如何威胁恐吓,依旧没能说动明夏改变主意,有那么一瞬间,小孩儿真想转身就走,随便这俩人怎么去送死。
左右不过萍水相逢,该提醒的他已经提醒过了,也算是对得起拿到的那两块银元,和那两个包子。
下定决心不过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情,可真等明夏和陶希然要离开的时候,他最终还是没走,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小孩儿告诉自己,他不走不是因为同情心作祟,更不是出于对这两个不识好歹的人的关心,他只是……
只是刚好想起来他离开曲水村时走的匆忙,忘了向做过活的地主家讨钱了。
仅此而已。
随着距离曲水村越来越近,路上除了他们这辆驴车外,已经逐渐看不到路人了。
除了车轮碾过路面和驴蹄子发出的哒哒声外,再听不到其他声响,气氛压抑紧张的可怕。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途经一座小桥时,一行人忽然感觉到了地面传来了震颤声。
几乎是下一秒,冲天的火光自西边升起,将原本已经逐渐暗淡的天空映照的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驴子因受到惊吓而下意识发出嘶鸣,若非驾车的老伯及时控制住方向,恐怕车子都会直接被受惊的驴子给带翻。
安抚完驴子,老伯显然也有些惊慌,用带着乡音的地方话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明夏和陶希然都没听懂,但从老伯惊恐的表情来看,应该是被吓到了。
他转过身对着明夏和陶希然说了些什么,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两人可能听不懂自己的话,再开口的时候不但放慢了语速,还用两只手比划着。
就在陶希然连蒙带猜他的意思时,沉默了一路的小孩儿忽然开口,对两人道:“他说,要打仗了,他回去是因为家人还在村子里,你们去曲水村如果不是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最好还是回去吧,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听了这话,向来毫无顾虑的明夏居然十分罕见的犹豫了。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身旁明明已经害怕到浑身发抖,却还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的陶希然。
以及好不容易从曲水村逃出去,却又跟着她们再次踏上了回去路程的,性格别扭到不行的狗脾气小孩儿。
他们当中,一个是从未经历过战乱,还在念大学的学生;另一个是尚未成年,放在现代恐怕还在上高中甚至初中的小孩儿。
明夏想了想,开口问小孩儿:“回去的路,你记得吧?”
小孩儿抿了抿唇,点头:“记得。”
他对人的情绪感知向来敏感,敏锐的察觉到明夏已经动摇了,紧绷的情绪也随着这个认知而有所放松。
如果在这里回头,他有把握可以将两人平安带回浔州城。
明夏对他笑了笑,拉着陶希然的手晃了晃,道:“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把她……”
“我不会走的。”说这话的时候,陶希然的声音还没从刚才爆炸的恐惧中缓过来,带着明显的颤抖。
可她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哪怕分毫的动摇。
“你是我带来的,所以我也一定要把你带回去。”陶希然道。
从陶希然的眼睛里,明夏清楚的知道,这姑娘看似性格软和,可骨子里却有着和自己极为相似的执拗,一旦打定主意就不会有所改变。
就如她执意要与她一起参加的那场宛如鸿门宴一般的拍卖会,亦如在拍卖会结束后,毅然决然跳车走到她面前,即便浑身是伤也执拗的拍打着她的车玻璃。
良久,明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陶希然的头,无奈道:“你还真是,让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陶希然笑了,短暂的克服恐惧,抱紧她胳膊,道:“出国前就说了,我要和你一起啊,我可是很缠人的,你可别想着轻易撇下我啊。”
事关生死,千言万语也只化成了一声清浅的叹息。
在陶希然表明态度后,意识到不会再有转圜余地,明夏对她道:“把我们的钱拿出一半来。”
陶希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犹豫,直接将钱全部拿了出来,不用明夏交代,直接把钱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给了坐在她们对面的小孩儿。
“谢谢你陪我们走到这儿,但接下来的路我们自己走就可以了,就不用你跟着了。”和他不对付了一路的陶希然难得没再和面前的小孩儿呛声,用故作轻松的语调调侃道,“钱拿着,不多,但吃包子的话应该能吃很久啦。”
小孩儿看着递到面前的钱,没有伸手去接,牙齿咬的死紧,紧到脸部表情都有些扭曲。
他的爆发毫无征兆,却又并不让人意外。
“你到底有什么必须去琼华寺的理由,如果要去找人的话,我可以明白告诉你,不会有人在的,那里的人早就已经全跑光了!懂吗,全部跑光了!!”
话音落下后,回应他的只有再次被火光点亮的天。
小孩儿死死看着她们,忽然,动作十分粗鲁的从陶希然手里抢过钱,低声骂道:“要死你们两个疯婆娘自己去死,我才不会陪你们一起,小爷我还没活够呢!”
将钱塞进怀里,小孩儿动作干脆利落的从驴车上一跃而下,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