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燨是个自负的人,他的自负不是盛气凌人,却往往能给他的敌人带来巨大的羞辱。
比如,他现在只用山东半省的兵力,就要与在山东蓄力多年的汉王开战,他拥有调动外省军队的权力与实力,但他觉得,打一个汉王如果还要去调动外省军队,那未免也太丢人了。
半省兵力对半省兵力,这一仗打的很公平。
朱高燨并不觉得自己此举是否显得托大,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
……
朱高燨看着地图琢磨道:“让德州左卫调到恒台县,平山卫驻扎到长山防线,让德州左卫顶在前面,平山卫殿后。”
恒台县已经是属于军事上的最前线了,是汉王驻兵最多的一带,因为一旦恒台失守,可直驱长入,攻下汉王的老巢乐安。
“王爷此举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险了?”
给朱高燨当副将的是苏文,他是极少数跟着朱高燨到山东的人,跟随祁王经历数战,当年的纨绔少爷沉稳了许多,已经初显大将之风度。
他在祁王身边这么久,眼界也愈发的一针见血:“德州左卫是永乐五年六月刚刚设立的卫所,这支军队未曾经历过大战的磨砺,还是太年轻了,让德州左卫戌防还好,让他去恒台县则甚是唐突。我军一旦在恒台县驻兵,汉王必然不会答应,势必会爆发一场血战,这是决定战争走向的大战,是整个山东战事的核心区。臣斗胆建议,让更加精锐的平山卫打前锋,德州左卫殿后,两个卫的任务调转一下。”
朱高燨微微颔首:“不错,你现在倒是有点大将的风范了,匹夫之勇不过能逞一时之能,长远的眼界与精确的判断才是为将者的利刃。”
苏文谦逊的说道:“都是王爷栽培的好,跟着王爷打了这么多仗,就算是头猪,也能指挥小猪崽儿去拱猪圈了。”
朱高燨笑道:“这个比喻打的不恰当,在我眼中,包括你在内的这批年轻军官不是小猪崽儿,而是大明未来的将才帅才,你们的任务可不是拱猪圈,而是拱翻这一天青天,让大明的旗帜飘扬在四海之外。”
苏文有些受宠若惊,迟迟说不上来一句话。
祁王分明也是一个年轻人,说起话来却像是历经岁月沧桑的老将,不过能得到祁王的认可,换谁都得飘一下。
“不过我觉得,你刚才说的不够准确。”
朱高燨指在地图的恒台县位置上,道,“你看,这是哪儿?”
苏文有些不明所以:“恒台县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好,那你再看。”朱高燨的手指,沿着恒台县的位置一路上划,划出了一条曲线,“恒台,长山,田镇,蒲台,利津,这个五个点,再加上我们在淄川驻兵的三千济南卫,如果能把这六个点,连成一条线,你猜下面的仗我们该怎么打?”
苏文下意识的说道:“六路起发,各自为营,犹如登临沿岸的潮汐浪花,一朵接着一朵,汉王的老营乐安根本挡不住这样的潮汐,只能被迫放弃青州济南这一条战线,退守乐安以不动来应对我军的六点成线战术,可若是如此,那汉王所有的部署就只能统统废掉,被迫去打守城的大决战。”
“不错,你说的恰是本王所想,六点成线,潮汐战术,动则千变万化,静则固若金汤,或战或守或攻或退或往或去,汉王若是死守必然千疮万孔,只能退守乐安城。”
朱高燨点头道,“将能调动的军队,全都调动到这六个点上,纵然是德州左卫所镇守的恒台县被汉王吃下,我们也有一万种战术来应对,潮汐,是无孔不入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用兵之道当如此,皆贵在随机应变,军队当为水而非石,你可明白?”
苏文旋即道:“王爷您的意思是,德州左卫能不能在恒台县取胜击退叛军都已经不重要了?”
朱高燨露出了笑容:“正是如此,孺子可教也。”
“可是,我们该如何组成这六个点呢?”苏文又问道,“王爷所言的这六个点里,除了淄川已经被我军先下手为强所占领,剩下的五个点,要么在汉王手里,要么在和汉王做激烈的争夺战,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线。倘若我们能攻下这六个点,潮汐战术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但凡能攻下这六个点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汉王的叛军已经被我们打废了,这时候我们根本无需潮汐战术,大可直驱长入集火乐安城。”
“为什么要硬打呢?”朱高燨神秘一笑道,“偷他五座城,你觉得如何?”
苏文震惊了:“偷?!”
朱高燨旋即下令:“传令前线各卫所,除却淄川不可放给汉王必须死守,剩下的五个点上驻守的所有军队,一边打一边后退,佯装出我军疲敝乏力,不敌于叛军的姿态。”
……
蒲台县,前身是汉朝的湿沃县,邑境汉武帝间置湿沃县;新莽时改延亭县,后复名,隋改蒲台县。
据传,秦始皇派遣徐福东渡寻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此台世称“秦台”,因台周遍蒲草又称“蒲台”,故蒲台县而得名。
芳草萋萋,济宁卫的将士在此已经死守三天三夜,汉王的叛军疯狂的对蒲台县进攻,似乎有不夺蒲台誓不罢休的气势,目的就是为了将朝廷的兵马逼回去,抢占有利地势。
而济宁卫也就不服这个劲儿了,他们虽说是永乐这一朝方才刚刚建立的卫所,但这支年轻的军队血气方刚,就是要跟汉王叛军死战到底。
济宁卫五千余人,死守三日后残存兵力不过两千多人,但汉王的叛军也头皮发麻,攻势愈发颓废,胜负犹在仲伯之间。
“什么,让老子撤军?!”
蒲台县衙里临时设立的指挥部当中,济宁卫指挥使愤怒了,“老子在这蒲台躺了三千具兄弟的尸体,就算是拼到只剩最后一个人也得把汉王的叛军给拼死,你现在让我撤军?谁他娘下的命令,我干死他!”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用怒吼的声音吼出来的。
“一寸江山一寸血,蒲台县的城墙外,跟着我打仗的那些弟兄们尸骨未寒,他们的尸体就随意的遗弃在杂草之上,被敌人的马蹄践踏,他们的鲜血浸透了土地,将褐色的古城墙染成红色,即使是倾盆的大雨也冲刷不下!”
济宁卫指挥使呵斥道,“现在你告诉,让我撤军?将士们的血白流了?谁他妈下的命令,要撤他自己撤,济宁卫的将士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怕死的,将士们打完了那就让百户千户们上,军官们打完了那就让我这个指挥使挥舞长剑与敌人厮杀,真想让我们撤军,可以,把祁王的手书拿来,在见到祁王手书之前,济宁卫一步也不会将蒲台县拱手送给汉王!”
虽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济宁卫指挥使如此蛮横的态度,即使是他们守住了蒲台县,将敌军击退甚至是全歼,但就凭他抗命这一条,战后第一个就是找他问罪,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杀头立威。
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仗打到这个份上,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和叛军死战,只为按照上面的命令守住蒲台县。
一开始没人觉得他们能守住蒲台,济宁卫一支五千人的新军,如何能顶得住叛军跋扈之气焰,可他们就是凭借着一腔热血守住了这里。
若是现在撤军,济宁卫指挥使觉得自己对不起死在守城战的那些弟兄们,他宁愿不当这个官,也就让夜枕青山的将士安息。
不料,传令官取出了一份文书,递给了济宁卫指挥使:“这是祁王的手书,上面有祁王府金印为证,这是祁王亲自下的命令,让济宁卫撤出蒲台,与驻守利津的守军至齐东会师。”
济宁卫指挥使当机立断的说道:“放你娘的屁,祁王懂打仗的人,他怎么会下这种命令,连我都能看出来蒲台至利津这条战线有多重要,祁王能看不出来?”
传令官面无表情的说道:“祁王手书在这里,信与不信由你,我只负责传令。”
济宁卫指挥使不死心,拆开了那封祁王的手书,果真是末尾看到了祁王府的金印作为防伪,内容是让济宁卫撤至齐东。
这也让他有些怀疑人生了,他宁愿相信现在济南城沦陷祁王被俘虏,也不愿意相信这封信是真的。
祁王,那是当世之军神,与陛下在漠北并肩征战的名将,这样的人,怎会下如此愚昧的命令?
违抗军令,济宁卫指挥使是一点都不带怂的,可若是祁王的命令,这就让他有点犹豫了。
换做是别的将帅下这种令,他鸟都不带鸟的,不过祁王不是一般都将帅,目前祁王参与战役,胜率是十成,打一仗胜一仗,没准儿让他这会儿撤军是有什么战术或者布局。
犹豫再三,济宁卫指挥使还是咬着牙接过了祁王手书,对传令官恶狠狠的说道:“这个命令,我接下了,济宁卫会在指定时间撤出蒲台,希望祁王那边,不要让济宁卫将士们的血白白洒在蒲台!”
……
与在蒲台血战的济宁卫一样,利津、田镇两地的朝廷军也收到了同样的命令,虽然不解,但他们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祁王,战术撤军,从焦灼的前线撤了下来,把军队带回了后方。
就连刚刚抵达战场没多久,方才刚刚和汉王叛军碰面的恒台、长山的德州左卫、平山卫也陆续回撤,将阵地拱手相让。
一时间,朝廷军在和汉王叛军作战的最前线一片空虚,本来还步步艰难的叛军忽然发现这仗打的轻快多了,将前线的防线全盘纳入怀中,贪婪的向西部逐步推进。
在乐安指挥大军的汉王被这一手给整不会了,他有些晕头转向,想不明白祁王怎么越打越怂,这不像是祁王那个杀胚的风格啊。
于是,汉王与叛军的高层,紧急召开了一场会议,在乐安城会府议事,商讨有关朝廷军的对策。
“想都不用想,祁王肯定是被我们打怂了!”
都指挥使靳荣意气风发,迷之自信,“我军之晓勇,他祁王不过徒有虚名之辈,岂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军只是略微出手,他祁王就被吓得丢盔弃甲,节节败退!”
苏青撇了撇嘴,暗骂一声:“真是傻狗,我怎么会跟这种傻狗坐在同一张桌子前。”
虽然苏青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靳荣听到了,气的指着苏青的鼻子骂道:“有种的你就再说一遍,大点声,别在那里嘀咕个不停!在背地里说人坏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苏青傲然起身,对靳荣扯着嗓门大声喊道:“我说你是傻狗,有问题吗,可能是我没点名道姓你装听不到是吧,好,那我再重复一遍,你,对,就是你,山东都指挥使靳荣靳将军,你就是一傻狗!”
不得不说,苏青真是实在人,靳荣让他骂他是真敢骂。
刚才我说话声音小,现在我再大声骂你一遍,听到了吗。
靳荣颅内高压爆表,开口就是舌灿金莲的国粹:“苏青我操你妈!出来单挑!”
苏青啧啧说道:“靳将军有没有感觉头里有点痒?坏了啊,靳将军不会是要长脑子了吧,也真是可怜靳将军的父母了,生了个孩子叫靳荣,都几十岁了才开始发育这颗头颅,问题不大,后天的努力胜过先天的天赋,只要靳将军多努力,还是有机会变成正常人的。”
在文斗这方面,苏青真是能让靳荣望尘莫及,无论是暗讽还是明骂,苏先生的知识含量和词条储备都远胜于靳荣,骂起人来一环接一环,其描述生动有趣,甚至在场有人不禁笑出了声。
靳荣憋红了脸,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他是不敢再骂了,他骂来骂去也就那一句,他骂一句苏青能骂他十句,这骂的也太亏本了。
“好,好,好。”
靳荣憋着一口气质问道,“你觉得我说的话是屁话,那敢问苏先生有何高见?”
苏青淡然道:“苏某是一介书生,不懂军事,此事我已经申明数次。不过靳将军的意见,在下不敢苟同。”
靳荣有些不耐:“说屁话谁不会,你能说点实际的吗?”
苏青平静的环视众人:“在场有哪位见过祁王本人,与他面对面的谈话?”
众人沉默。
虽说他们天天的把祁王当成死敌,可回归现实,祁王根本就没把在场这些人放在心上,根本就没人有机会去和祁王面对面。
“我见过。”
之前一直不语的汉王举手示意,道,“我想,在场应该没人比我更了解祁王吧,如果你们没什么意见可以说,那就听听我对祁王的看法。”
苏青躬身拱手道:“请王爷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