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和那个什么教授联系好了。”饭桌上,婶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古德里安教授。”叔叔补充道。
“总之,明天早上咱们去一趟丽晶酒店,谈一下去那个卡塞尔学院留学的事情。”婶婶没理会叔叔的话,直入正题。
婶婶向来如此,在家庭权威这一块拿捏得死死的,在路家这一亩三分地里,没人敢不听她的话。
路明非知道婶婶这话不是征求自己的什么意见,就只是单纯的一个通知而已,而他只需要得体一点地表达自己收到通知就够了。
“好,我知道了。”路明非露出嘴角上扬三十度的微笑,看起来正经而又不至于太严肃。
这种看气氛的扮演游戏并不会让路明非感到开心,但相比于往常,今天饭桌上这个关于“卡塞尔学院”的话题呈现出一种十分诡异的状态,好像这个话题之前已经说尽,此刻却还像一座山那样横亘在这里,而令所有人都处于一种欲言又止的状态。
路明非没觉得气氛凝重什么的,反倒是觉得很有意思,饭桌上谈“正事”向来是一种传统习俗,然而当这“正事”和他路明非扯上关系的时候,就总会又让人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种状态如果非要找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的话,那可能就是“生分”了。
这顿晚饭与往常相比话要少一些,不过这对路明非来说没什么区别,他的心思压根没在饭桌上。
自觉洗过碗,路明非溜回房间,打开那台老笔记本连上了QQ,迫不及待盯着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看。
那个头像正在跳动,却是灰色的,昭示着头像的主人已经下线,只留下一段言简意赅的留言:“去啊,明天见。”
那条留言往上,是路明非发的一条消息:“后天晚上文学社的活动,去不去?”时间是十九小时前。
省略主语,中间也没有多余的对话,显得二人间似乎互相熟悉到保持着某种默契,而那简单五个字的回复,在路明非眼中似乎也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使得他看了又看,平淡的心情变得明媚起来,甚至忍不住哼起了小曲。
其实哪有什么特别含义,路明非心里清楚得很,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自得其乐,在值得高兴的时候,那就不妨高兴一下。
目光向上看最新消息,路明非才发现还有一个大脸猫头像闪烁着,名字是“诺诺”。
对这个头像和昵称路明非没有任何印象,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加过这么个人,不过路明非列表里加完好友就躺尸的人也不算少,这个时代的网友都这样,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切一盘?”大脸猫的消息很简短。
路明非很想答应这个“诺诺”,不过伟大的堂弟路鸣泽已经抵达了他忠诚的卧室,路明非知道,今天的电脑使用体验卡已经到期了。
“现在没空,你实在想打下次再说吧,下了。”路明非打字回复然后飞快下线,做好交接老笔记本的准备工作。
洗完澡,路明非一头扎进枕头里,很快沉进了梦境。
恍惚了一阵,路明非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场景。
面前是一条一眼看不到尽头的长长阶梯,而阶梯的每一级都插着一把剑。
说是阶梯也不太恰当,因为这每一级“阶梯”都是一个五米见方的平台,只不过这一层层平台层层叠叠地向上延伸,形成了阶梯一样的构造。
这样一片奇妙的空间,路明非将其命名为“剑阶”,这片剑阶是路明非长久以来的梦境,自三岁开始,路明非已经在这片梦境里度过了五千多个夜晚。
剑阶一共有三千阶,也就有三千把剑,路明非这十五年来每一把都仔细看过、摸过、拔出来挥舞过。
这诚然是路明非具有某种异于常人天赋的一项铁证,路明非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甚至为此曾一度沉迷于武侠小说,幻想有一天仗剑走江湖,说不得也能搏出个“天下第一剑客”的传奇名号。
稍微长大一些之后,路明非某天领悟了“大人,时代变了”,现在七步外枪快,七步内枪又准又快,而仗剑行侠最标准的结局就是去局子里喝茶,路明非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收起了大胆的想法。
实在是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
再后来路明非就更没感觉自己有什么特别的了,无非当作自己长期在做清醒梦,唯一可以说得上的好处也就是可能舞剑舞得好看一点,不过路明非没看出舞剑好看一点有什么用,至少,并不能让爸妈多和自己多联系一下。
不过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路明非还是挺喜欢这块地方的,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打扰自己,想干啥就干啥,清净,自由,而且独属于他自己,因此哪怕后来根据掌握清醒梦的方法学会了如何退出这里,路明非也时常乐意在这里停留。
路明非随手拔出一把剑挥舞起来,这姑且称之为剑术的运动威力怎样暂且不论,但足够证明前面所说的剑舞得好看不是虚言,路明非打消仗剑行侠的念头后曾打算在校庆上表演舞剑,幻想自己技惊四座,传下“昔有佳人路明非,一舞剑器动仕兰”的故事,为平淡的高中生活增添一抹色彩,奈何生出这个念头时已经临近校庆,而路明非用尽手段也没有找到一把能作为表演道具的剑,在校庆上表演挥舞教鞭的话画风又未免太奇怪了,于是只好作罢,导致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路明非还有舞剑的爱好。
一套剑舞完,就换下一把剑继续舞,每一把剑都不一样,路明非舞剑的动作也都不同,路明非在最初五年观剑之后的某一天突然顿悟,自那以后这里的每一柄剑器他都能运使自如。
梦到底是梦,在这里路明非不会有疲劳伤痛之类的感觉,舞剑忘了时间直到醒来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这次路明非并没有舞剑到天明,换过三柄剑过后就放空心灵,沉入了更深层次的无梦的睡眠。
无梦的深层睡眠能让路明非早起的同时精力更加充沛,轻手轻脚下床的路明非没有惊动路鸣泽,悄悄打开电脑,先搓了一把星际,然后才看了看QQ消息。
那个“诺诺”的大脸猫头像一闪一闪,留言是:“明天见。”
路明非正揣摩着这句明天见有没有什么更深的含义,大脸猫头像又跳了跳:“早上好。”
紧接着又跳出一条消息:“现在有空了吗?”
好家伙,这位伙计游戏瘾这么大的吗?路明非愣了一下,难不成这位网友在网吧通宵?这个“诺诺”给他的感觉像是个女孩子,不过这点也不尽然,路明非就有个叫“夕阳的刻痕”的小号,堂弟路鸣泽至今还认为这位“夕阳的刻痕”是一位温柔而多愁善感的文艺少女。
总之网络上的东西都是虚拟的,不是每个人都把握得住,这样想着,路明非回复了一句:“有空。”
那边很快回复:“那切一盘?”
路明非大清早起床也不是为了别的,就答应了,对面多半是个挑战者,路明非自然没有怯战的道理。
飞快开了三盘,路明非神族人族虫族轮流上场,第一盘路明非勉强势均力敌最终惜败,接下来两盘简直是被虐杀,全程被压制,打的路明非一点脾气都没有,尤其是最后一局,路明非故部疑兵后孤注一掷将所有资源用来升级主基地,摆了一出空城计,可惜“诺诺”并不上当,带着四队刺蛇四队狗大军压境。
“Iwatchingyou.”公屏上跳出一行字。
路明非看着公屏上这行字,有些走神,他莫名地感觉这句话的背后,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双得意而神气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
无奈打出GG,然后退出游戏。
“厉害。”路明非回到QQ给“诺诺”发了条信息。
“诺诺”似乎心情不错,发了一串呲牙黄豆表情,然后下线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一个小小的插曲,路明非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还要去见那个卡塞尔学院的招生办,路明非关上电脑,离开卧室洗漱去了。
丽晶酒店是全球连锁的五星级酒店,在本地毫无疑问是最具名气的酒店,路明非的叔叔觉得在那里去讨论正事很有面子,于是这次去见那位古德里安教授是少见的全家齐上阵。
路明非刚进丽晶酒店,立刻便有一名衣冠楚楚的侍者过来彬彬有礼地询问道:“请问是路明非先生么?”
路明非此前从未被称呼为“先生”过,闻言稍有些茫然,但也不至于失态,正要回答,叔叔就抢先道:“他是路明非,我是他的叔叔,我们与古德里安教授有约。”
“我们尊贵的客人古德里安教授已经在九楼VIP旋转吧安排了早餐,让我来接待各位。”
“VIP旋转吧?”路明非叔叔虽然经常呼朋唤友在丽晶酒店大堂喝茶无限续杯到没有茶味,但自诩为熟客的他显然对侍者口中的这个名词也不是很熟悉。
“是这样的,VIP旋转吧是不对外开放的,只为商务套间和总统套房的客人提供免费使用服务,古德里安教授正是订了我们总统套房的客人。”那位侍者仍旧彬彬有礼,耐心解释道。
“总统套房?”听到这句话,叔叔和婶婶脸上都升起了肃然起敬的表情。
显然,总统套房的含金量得到了这两位的认可。
不管这个卡塞尔学院是不是一个骗局,至少目前看起来含金量相当足,不是差钱的主。
VIP专用电梯很快把一家四口送到了九层,路明非看到一位银色头发的魁梧老人迎了上来,扫视了他们一眼之后,准确地握住了他的手:“你好!路明非!”
“你好,古德里安教授……你的中文说得真好。”路明非没想到这位一看就像是大人物的老人会直接这么热情地和自己打招呼,他还以为这场饭局会主要由叔叔婶婶和这位古德里安教授交涉,一时间有点卡壳。
在这个只有他们这一群人的VIP旋转吧里,桌布雪白餐具银亮,向外放眼看去是这个城市最漂亮的湖景,无处不充斥着低调奢华的高雅格调,而他路明非居然似乎被当作一个什么重要人物如此庄重地接待了,这让他有些不太适应,说实话,是很不适应。
古德里安教授似乎并没有看出抑或是并不在意路明非的窘迫,他爽朗地笑道:“哈哈,不错吧?我们学院这两年正在逐渐重视中文的教育,鼓励学生和教职工在日常里都用中文交流呢!”
说着,古德里安教授朝路明非挤了挤眼睛:“如果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学生的话,那外语这门课可以免修哦!”
一所美国的大学,日常使用中文,专门到中国一座二线城市来面试一个各方面都平平无奇的学生,听起来总像是个荒诞的玩笑。
路明非一时间没有说话,这下可给叔叔找到了插入话题的机会:“你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或许是为了显得亲近,他还入乡随俗地将古德里安教授简化成了古教授。
“你好你好!”古德里安教授似乎这时候才注意到路明非并非孤身一人来见他,忙热情邀请道,“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一起吃吧。”
这让原本打算挤开叔叔说几句话的婶婶只好作罢。
路明非注意到这位银发的魁梧老人说话时目光也没从他身上离开过,这令他始终有些不太自在。
早餐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鲑鱼卷配鲜榨柠檬汁,而叔叔婶婶也充分发扬了中国人饭桌上谈正事的传统,轮流询问起了卡塞尔学院的招生事宜。
路明非十分欣慰他们没有被这一看就气派无比的VIP旋转吧蒙蔽双眼,还记得到这里来的正事,尽管他知道他们的用心不完全是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