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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二年,三月初一。
清军的前锋在迁安受挫之后的第二日,清军突然改变进攻的方向,趁着清晨风雪停止,集中兵力转攻红门凿子岭、寺儿峪。
分守当地的三屯营总兵陈国威眼见清军势大,竟然领兵不战而逃,清军因此不费吹灰之力便占据了青山口以及附近重峦叠峰的要害地形。
青山口失守的消息传到孙传庭的耳中之时,孙传庭还坐镇在永安府内,一边统筹着各地兵马的情况,一边应对的关外正在攻关的清军。
这一天,一众明军的军将也都见到了孙传庭的另外一面。
孙传庭平日里不苟言笑,做事有序,喜怒少有行于色之时。
但是当青山口失守的消息传来之后,身处于中军帐中正在布置防务的孙传庭将案桌都掀翻在地。
永安府西郊,明军大营。
中军帐中,孙传庭面沉如水,空气甚至为之而凝结。
帐内下方,一众刚刚听令从各自营垒赶来的各营将校,此刻皆是低首垂目老老实实的站着。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孙传庭的霉头,给自己找不自在,这还是孙传庭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气。
陈望和曹变蛟两人一起跟着曹文诏进入了帐中,而后便站在人群之中。
因为级别的原因,传令兵提前告诉了他有什么事情发生,陈望也因此得知了青山关失守的消息。
青山关也是长城之上的一座关卡,坐落在燕山的支脉,大青山腹地。
万里长城从此蜿蜒而过,加之城堡建在山脚平台之上,因此得名青山关。
青山关虽然相对于冷口、喜峰口等地来说交通要差上一些,但是也勉强可以作为出口。
在原本的时空之中,清军也是夺取青山关出口。
陈望知晓历史,他记得戊寅之变清军就是从青山关出口,因此早就提前向孙传庭谏言,提起了青山关可能会被清军选定为出关地之一。
经历了此前的几战,他在孙传庭的心中地位高了许多,因此孙传庭也很重视他的意见,亲自下令让三屯营总兵陈国威领近四千的兵马镇守青山关。
青山关的附近就是蓟州镇的所在,陈新甲此时领着三万大军驻防在蓟州镇中。
陈新甲麾下的三万人,其中大半都是出自宣府、大同、山西三镇,经由卢象升训练和整编之后的精兵强将,还有跟随着洪承畴从山西境内一路驰援而来,在京师休整了近月余,养精蓄锐的秦地精锐。
因为此前接连战胜的鼓舞,各镇的明军皆是士气高昂,颇俱战意。
不仅如此,各镇的营兵也都在二月下旬的收到了此前迟迟未拨的军饷,得到了充足的粮草补充。
能够主导这一切,自然只有此时圣眷在身的杨嗣昌。
清军入寇一路烧杀抢掠荼毒千里,边事如此,杨嗣昌身为兵部尚书早已经是难辞其咎。
孙传庭这边的能取得的多少的战果,就能减轻杨嗣昌身上多少的罪责,这种情况之下,杨嗣昌自然是也尽心尽力。
蓟州镇距离青山关的距离并不远,陈国威但凡只要硬气一点,挡住了清军第一波的进攻,等到陈新甲带兵驰援过来,守住青山关并不困难。
清军的主力毕竟现在仍然还在玉田的北部,没有太大的动作,进攻青山关的部队并不多。
但是陈国威竟然如此胆小如鼠,望风而逃,直接让原本密不透风的防御网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陈望心中叹了一口气,九边的蓟镇已经快烂到根里。
辽东虽然也烂,但是辽东的营兵也并不是真的没有战力。
但是蓟镇一直以来的表现都是乏善可陈,几经整顿但终究还是收效甚微。
陈国威畏敌而逃,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只可惜,眼下的局面已经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局面,却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
若是陈国威坚守青山关,清军必然将会蒙受巨大的损失,他们也能够救回更多被掳掠走的百姓。
“陈望何在?”
正思索间,陈望突然听到了孙传庭的呼喊声。
“末将在。”
陈望下意识的应答了一声。
站在陈望的周围的一众将校纷纷将目光投向陈望,同时让开了一条通道。
陈望回过神来,顺着众人留出通道,迎着孙传庭的目光,举步上前,双手抱拳,低首躬身,再度回答道。
“末将,在。”
孙传庭神色清冷,目光如同鹰隼一般锐利,向前踏出一步,寒声道。
“三屯营总兵陈国威临阵脱逃,致使青山关丢失,放纵建奴破围,罪无可赦!”
“三军将校无不奋勇,上下军民舍生忘死,眼见合围功成之际,却因宵小胆怯致使功亏一篑!”
孙传庭一手按刀,一手挎带,面对着陈望,森然下令道。
“我命你,即刻持尚方剑,赶赴蓟州镇北,诛陈国威以正军法!”
孙传庭将令下达,宛如一颗大石落在平静的水面之中,立时便在军帐众将之中激起了千层的浪花。
对于手握重权的总督,皇上一般都会赐尚方剑以示看重,同时也代表着授予其便宜行事之权。
毕竟战场之上战机转瞬即逝,若是事事皆需上报,皆需请示,那么必然会耽误军情要务,因此总督实际上本身也具备便宜行事之权,尚方剑大部分时候只是一个象征。
真正先斩后奏之权,基本上没有人当真。
这么久以来,真正行先斩后奏之权,没有下审判便直接动手只有袁崇焕一人。
但是袁崇焕借尚方剑之权,登东江岛先斩后奏斩杀毛文龙的旧事,当时在朝野之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各镇武将人人自危,甚至不敢踏出兵营半步,唯恐重蹈覆辙。
袁崇焕最后的下场,是在京师被凌迟处死,其中一条罪名专戮大帅,正是指责他未经审判便斩杀了身为平辽总兵的毛文龙。
陈国威望风而逃,怯敌不战,确实应当惩戒,甚至斩杀,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首先还是需要朝廷定罪。
虽说陈国威和毛文龙不能相提并论,两人虽然都是总兵,但是实际上级别陈国威要低得多。
简单来说,毛文龙所统领的东江镇规模巨大,几乎可以比拟最初的九边重镇。
陈国威所统领的镇,只不过是一个小镇罢了。
而且陈国威确实是不战而逃,已经证实,只是朝廷还没有定罪。
而袁崇焕昔日斩杀毛文龙之时,给毛文龙定下的罪责很多都是莫须有的罪责。
但陈国威就算再怎么不堪,到底也是一镇的总兵,营将的顶点,武臣之中的最高职务,不是什么普通的参将、游击。
自土木堡变后,重文轻武已久,在后来便一直是以文制武,文官总督有权节制各路总兵,制定方略,发号施令。
但是总督的权力再如何大,也没有斩杀一镇总兵的权利,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没有。
陈国威确实该死,但不应该是死在孙传庭的手中。
身为一镇的总兵,作为武臣的顶点,都可以不经审判便被诛杀。
他们这些普通的将校,又岂不是可以更加被随意的处决。
军帐之中,气氛一瞬间几乎凝结,帐内一众将校的目光皆是向着孙传庭投去。
陈望双手抱拳站在众人的前列,不敢躬身,也不敢垂首,更不敢应命。
孙传庭下达的命令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个时候他如果应下了军令,不知道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但是不接又不行,孙传庭已经下了军令,他要是不接,便又是抗令。
孙传庭现在已经开始将他当作了亲信,他在孙传庭心中的地位正在逐步上升。
孙传庭之所以刚刚亲口下令点名给他,也正是因为将他看作亲信。
眼下若是不接军令,必然会降低在孙传庭心中的评价。
“督抚……”
就在陈望准备硬着头皮应下军令之时,曹文诏的声音正好从他的耳畔响起。
“还请督抚暂息雷霆之怒。”
余光之中,陈望看到了越众而出的曹文诏,紧绷的精神为之一松。
“建奴破围,陈国威难辞其咎,但是总兵失职,按理需先等朝廷论罪……”
“我知道。”
曹文诏的话没有说完,便已经被孙传庭出言打断。
陈望心中一凛,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孙传庭锐气毕露的双眸。
孙传庭锐利的目光自军帐之中众将的身上缓缓扫过,他的声音低沉的可怕。
“但是建奴破围而出,夺取青山关,情势急转直下,时局艰难,非常之事须行非常之事。”
陈国威隶属蓟州镇的编制,也不属于孙传庭的管辖。
孙传庭虽然有总领各镇勤王兵马之权,只有暂时的节制之权。
“我虽受上谕为总督,总领各镇勤王之军,但实则有名而无实,”
孙传庭再度上前一步,按刀而立,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再度开口。
而他再一次开口说出的话,也为陈国威的命运划上了一个句号。
“他陈国威丢下的不仅仅是青山关,还有被建奴掳掠数十万百姓,那些百姓父老都将被建奴带到关外为奴为婢,做牛做马!”
孙传庭踩在翻倒的案桌之上,咬牙切齿,声色俱厉道。
“青山关陷落,建奴必将大举北上,建奴拥步骑近十万,我军便是联合宣大、关宁等镇军兵,兵力也只是仅仅与其相当。”
“说句长他人的志气的话,建奴战力强悍,常常以少胜多,同等的兵力之下,我军无疑是处于劣势。”
“眼下情形,只有各镇同心并力,方能稳住局面,拯救更多的百姓。”
“但是,同心并力何其难也?”
孙传庭目光坚定,沉声道。
“军法不行,何以治军?赏罚不明,何以服众?!”
“我杀赵国威,非是意欲擅杀大将,而是不得已为之。”
“如今之局,唯有杀赵国威以正军法,方可使诸镇营将知我决胜之意!”
孙传庭昂首挺胸,朗声高语,顾盼之间双目满是凌厉之色。
就近的亲卫已经是怀捧着尚方剑,立在了孙传庭的身侧。
陈望心中动容,孙传庭的话音落下,他也已经是相通了其中的关窍。
青山关被夺,清军出关已经是不可能阻挡的事情。
根据探报,清军起码还有八万可战之兵。
而他们只有三万人,就算是加上陈新甲麾下的三万大军也只有六万多人。
两部明军合计不过六万多人,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因为秦军的比例占比较多,因此骑兵的数量相对来说要少的多。
以步对骑,一旦战败便是一溃千里,而战胜了却是也得不到多少的收获。
只合两部之兵进攻清军,必然是败则重丧,胜亦难收之局,
然而拥有着众多骑兵的部队,则是高起潜麾下的关宁军。
高起潜先后两次按兵不动,先是坐视贾庄鏖战,后是坐视济南被围。
虽说之后在受到斥责之后高起潜带兵实打实的和清军打了几次野战,也没有再如同之前那般胆怯畏缩。
但终究是不能完全的放心。
而且关宁辽东那边的骄兵悍将难以节制,一旦发现局势不对,便会毫不犹豫的先行退怯以保存实力。
反正只要麾下的军兵仍在,朝廷也只会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会有什么实质切身的惩罚,这是朝廷历来的行事风格。
相反,那些舍生忘死,拼命搏杀的军将多半没有几个有好下场……
孙传庭之所以明知逾越,却仍然要斩杀陈国威,正是因为想要扭转北地军将对于这类的事情看法。
斩杀陈国威,实际上只是一个信号,传递一个消息。
孙传庭想要告诉其余诸镇的军将,不要抱着旧有的想法,保存实力。
逼迫着关宁等镇的军兵的参战,逼迫着高起潜领兵合拢,同时竖立起一个权威。
集结诸镇之军与清军分庭抗礼,以维持动荡之局。
军法不行,何以治军?
赏罚不明,何以服众?
孙传庭的话语宛如重锤一般狠狠的敲击在帐内一众军将的心中,压住了他们心中的原本不满的情绪。
陈望微微侧目看向曹文诏,映入眼帘的是曹文诏平静如水的脸。
陈望心中清明,曹文诏恐怕在一开始就明白了孙传庭的意思,他站出来来,只是为了让孙传庭将所有的事情说明,让众将能够信服。
曹文诏放下了手,轻轻的往下压了一压,这一切也都落在了陈望的眼中,这明显是曹文诏向他的示意。
当下,陈望也不再犹豫,再度向前一步,走到了一众军将的最前方。
而后单膝跪地,神色肃然,高声应下了孙传庭此前下达的军令。
“末将,领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