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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渐白,苍穹放光,天地却仍然还是一片迷茫。
“咚!”“咚!”“咚!”
但是济南城下,早已是鼓声如雷,喊杀之声响彻云霄。
城外数以千计的清军甲兵,踏着鼓点再度汹涌而来。
济南城墙之上早已经是血流成河,积尸遍地,满目皆是赤红之色。
清军的攻势比起数日之前更为凶狠,济南城墙之上的防线也因此摇摇欲坠。
张秉文手执着雁翎刀,从盔沿之上滴落而下的鲜血模糊了他的视野。
缺乏睡眠导致他的脚步虚浮不已,他的眼眸之中满是血丝,他身穿的甲胄已经九个昼夜没有解下过了。
盔甲之上很多地方甚至还有刀剑劈砍所留下的痕迹。
张秉文不是武将,他只是文官。
但是大明的文官,从来不缺乏上阵的勇气。
舞刀弄枪张秉文确实是一窍不通,年少之时倒是学过一些所谓剑术,但是也不过是仰慕唐时诗人的洒脱。
那些用作观赏的剑术再真正的战阵之上又如何能够堪用?
张秉文知晓自己能够做的不多,他尽力统筹安排好了城防事务,但还是有很多他没有预见的意外发生。
很多情况之下,他只有身先士卒鼓舞士气,才能够勉强稳定局面。
“呜————”
告急的号角声再度传来,打断了张秉文的思绪。
张秉文转过头向着北方看去,告急号角响起的地方是城墙的最北方。
随着告急号角声到来的,还有负责镇守北部城墙参政周之训的死讯。
“呜————”“呜————”
北部告急的号角声刚刚落下,南部也在此时传来的同样的号角声,紧接着更远处其他段城墙也传来的告急的信号。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直冲云霄,回荡在城上城下,贯入耳中。
城外清军的战鼓声就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一般,恍若魔音。
风雪急切。
张秉文看着周遭恍若炼狱一般的景象,心中满是寒冰。
“已经是要到结束的时候了吗……”
九个昼夜的时间,城中守卫的军民们也已经是到了极限。
城中原先从各地来援的三千兵马,在这九天的时间折了有六成,协防的民壮死伤更是不计其数。
巡守四城的秀才,战死者已经超过了二百七十多人。
德王府的守卫甚至都有大半填进四方的城墙之上。
东虏破城只是时间的问题。
张秉文不再去看号角响起的地方,转而向着西北的方向看去。
前日城外东虏调动大队的兵马向西北方疾驰而去,城中的士气也因此大为振奋。
东虏调动大队兵马向着西北而去,肯定是因为西北生变。
而其中最大的可能便是有援军从西北方向而来,否则东虏怎么可能离开济南城下。
只是当大队的东虏往西北而去之后,城下的东虏却仍然没有放缓攻势,攻势反而更为凌厉。
之后在西北方向再没有传来任何的消息,济南城的郊外也没有出现任何一支援军的踪影。
在城中,有人说来援军队畏惧城外的东虏徘徊不敢前。
有人说来援的军队和东虏大战了一场全军溃败。
还有人说来没有来援的军队,只是东虏看到城池快要告破,往别处继续去劫掠了。
城中众说纷纭,人心惶惶,恐慌的情绪不断的蔓延着。
哪怕是抓了一批人,又关了一批人,局势也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好起来。
众人只是不再说了,但心中却仍然是在想。
绝望的阴霾,对于死亡的恐惧,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
东虏破城之后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所有人的心里都清楚。
张秉文回首望向城中。
城中静静悄悄,寂寥无声,坊市之间静静悄悄。
只可惜这样的平静,很快便将不复存在。
东虏破城之日,便是济南血流成河之日。
张秉文的心中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有的只是悔恨。
寒窗苦读十数载,为官沉浮十数年,他早已经被磨平了棱角。
曾经的他何尝没有过匡扶社稷,振兴国家的梦想。
但是现在,就连碌碌无为,致仕归乡都成了一种奢望。
他是山东左布政使,有守土安民之责,但是他守不下土,也无力安民。
济南,即将在他的手中陷落。
他对不住国家,也对不住城中数十万的军民。
“终究是……有负天恩,有负国家,有负于……百姓啊……”
张秉文闭上了双目,两行清泪缓缓从他的眼角流下。
大势已去,一切已是无可奈何。
“传令四城,城墙失守之后,各官各将按原定计划,退往城内,依托街巷而守。”
张秉文握紧了手中的雁翎刀,竭力支撑着身躯站立。
城墙失守,其实已经是宣告着城池的陷落。
退往街巷而守,其实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在城墙失守的那一刻守城战其实就已经是输了。
守卫街巷只不过是为了做最后的一搏,以全忠义之名。
……
大清河岸,原野之上,血气弥漫。
“咚!咚!咚!!!”
“杀!!”
伴随着急促的鼓点声,密密麻麻手持着虎枪的清军甲兵跃出了盾车,呐喊着直冲明军的车营。
八尺长的虎枪,杆杆枪尖雪亮,成片的虎枪恍如荆棘组成的城墙一般覆压而去,冷森森的寒芒直蚀人心,摄人心魄。
“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排铳声音陡然响起,恍若惊雷一般。
明军车营阵前一阵硝烟弥漫,彷佛凭空变出了一条白色的烟龙。
二十余步的距离,铳枪的破甲能力达到了最大。
那些清军甲兵身上披挂的甲胄并没有能够给他们带来多少的保护,冲锋在最前面的清军甲兵几乎倒下去了半数。
这么近的距离被火铳命中,就是三眼铳的威力也已经是比寻常弓弩都要巨大。
哪怕火铳没有能够穿透他们身上的甲胄,但是火铳弹丸所携带的巨大动能,也足以将他们盔甲遮蔽之下的身体震得筋折骨断,痛苦不已。
“顶上去!!”
人潮之中,一名头戴着单棱盔,身穿着白甲的清军将领双目赤红,声嘶力竭的呼喊着。
他头顶的顶针比其他众人都要更长,他是这支部队的牛录章京,也是这处军阵的指挥。
冲锋在最前面倒下的那十数名甲兵让他目眦欲裂,他手底下这个牛录有三百多人,比起其他的牛录人数要多得多。
本想着有己方箭雨的压制,趁着对面铳枪换弹的时机去冲一波,但是谁曾想明军竟然还有火铳可以击发,真是见了鬼了。
现如今半个时辰的鏖战之下,他麾下的甲兵损失已经接近了两成,早已经是到了崩溃的边缘。
只是没有收到撤退军令,现在谁敢轻易撤退?
护军营的甲兵在身后虎视眈眈,后退就是一死。
就算躲过了护军营的顺刀,难不成回去以后还能躲过旗主的问责?
“顶上去!”
“顶上去!!”
明军早有准备,但是眼下冲都已经是冲了,人也已经折了,不冲上去前面的人就是白白的死了,现在也只能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顶。
“嘭!”“嘭!”
明军车营之中沉寂半响的佛朗机炮和虎蹲炮,再度发出了属于它们的咆哮。
大片大片的铅弹呈扇形急射而出,打入直冲而来的一众清军甲兵,将其又是打的一阵人仰马翻。
明军的战车之后阵阵硝烟弥漫而起,火炮的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清军盾车之后,大量的羽箭再度掠空而起,箭矢的破空声响彻汇成风吹树林般的声响。
三十步的距离,对于离弦的箭矢而来说不过是转瞬即至。
前阵列阵冲锋而来的清军虎枪兵离着明军的车营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之时,数百支羽箭已是翩然而至。
在一阵令人心悸的锐响声中,大量的羽箭射入明军的车营之中。
让人瞠目结舌的是,清军射出的羽箭大部分都射入了明军战车露出的缝隙之中,有些箭矢更是直接穿过明军战车上狭窄的设计口射入其中,带起阵阵惨嚎声,显然是射中了目标。
只有少部分的羽箭射在了外围的战车之上。
不过饶是如此,明军外围的战车也早已经是插满了箭矢。
半个时辰的鏖战,箭矢都不知道射了多少支,前阵的弓手都因为力竭换了两批。
满洲八旗之中,精锐基本都集中在两黄旗之中,因为两黄旗受着黄台吉的直领,而黄台吉是如今清国的皇帝。
两黄旗实际上就相当于历朝的禁卫军,自然是云集精锐。
但是多尔衮麾下的两白旗在他多年的经营之下,实际上也没有逊色两黄旗太多。
都是一等一的精锐,箭术卓越者不在少数。
爆响声起,明军的车营后方再度升腾起一阵硝烟,但是这一次因为有了箭雨的压制,声势明显是不如之前。
清军的前阵再度爆发一阵呐喊之声,直冲明军车营。
十步的距离,全力奔跑,用时不过一息。
转瞬之间,犹如潮水一般的清军甲兵已是席卷而至,冲入了明军的车营之中。
明军的甲兵在战车之后列阵以待,这样的情形已经是在短短的半个时辰之中上演了许多回。
列阵在最前方的明军甲兵,皆是身穿双层重甲,手持着近四米的长枪严阵以待……
滚热的鲜血汨汨流出,地上的冰雪不断被侵蚀腐化,不断消融,不断的变化。
鼓声如雷,角声漫天,大清河南,无数旌旗纠缠在一起。
明清两军的前军,早已经是彻底的纠葛在了一起,每分每秒都有无数军卒在沙场中殒命。
孙传庭紧握着马鞭,牵引着战马,扫视着整个战局。
前军四阵已经接敌,清军前军分十二阵进攻,往复循环,一刻不停,势若疾风浪涛。
不过依靠着车营,还有军营之中大量的火器,现阶段还是可以维持不败之地。
“嘭!嘭!嘭!!!”
连珠似的炮响再度在孙传庭的耳畔响起。
孙传庭循声望向中军的炮兵阵地,那里一共有十二门火炮,这一十二门火炮都是陈望军中的火炮。
他曾经问过陈望这些火炮有没有名字,陈望告诉他说叫小一些的叫做三斤炮,大一些的则是叫做五斤炮。
名字并不响亮,比起工部制作的那些什么大将军炮,神机炮来说,听起来要差得多。
但是无论是威力还是射程甚至是射速,都要好得多。
陈望在陕西之时声名卓著,其中最为人所称道的,其一是练兵,其二便是善用火器,通晓器械。
汉中卫军器局的情况,孙传庭也知晓一些,陈望向他禀报过情况,陈望铸炮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铸炮铸铳之事其实也因为他的默许之下进行。
真按照规章制度来办,陈望身为营将,掌控一地军器局,大铸军械,哪一条都能拿来砍头了。
不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这一次北上勤王,陈望的所作所为都被孙传庭看在眼中。
若是陈望一味藏拙,保存实力,那么等到战后他必然不会再放任陈望再做出格的事情。
但是陈望一直到现在都是尽心为国。
真定城外作为主力列阵迎敌,硬撼东虏。
贾庄之战,甚至是立下军令状请求,领本部骑兵作为先锋奔袭驰援。
若是当时没有陈望的请求,孙传庭自问自己肯定不会前往贾庄。
清军大兵云集,平原野战,一旦落败便要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这一次的济南之围,孙传庭其实在一开始也没有准备前来救援。
救援济南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内阁首辅刘宇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请督师但是出了京师不久便不敢再向前去,在保定府内徘徊。
不仅没有起到任何的帮助,反而还将本来还可以继续作战的宣大军扣在了保定府内。
如果不是是因为陈望向他提出了一条计策确实有可能保全济南,
他绝不会冒着巨大的危险,领兵南下驰援济南。
孙传庭收回了目光,向着左翼扫视而去。
左右两翼负责掩护侧翼的骑兵也已经是落入了下风。
统领右翼骑兵的曹变蛟虽然落入了下风,但是好歹还是能够稳住局势。
曹变蛟领兵居中,一旦一处地方露出破绽便立即带领亲卫填补,清军骑兵虽然一直占据着上风,但是终究是没有办法取得太大的战果。
但是在左翼,祖宽的情况却是要差得多,在清军骑兵连续的攻势之下明显露出颓势。
一旦祖宽败退,前军和中军的整个左翼便失去了援护。
若是依据营地而守还好,但是为了实施计划,现在他们是主动跨过河道进攻。
声东击西之策,要想成功,首重声东。
眼下处于大清河的南岸,清军若是两面压来,败亡只在转瞬之间。
伴随着一阵的急促的马蹄,一名塘马从西面飞驰而来,他的到来也打断了孙传庭的思索。
“东虏云集重兵,我部伤亡惨重……”
孙传庭的神色随着那塘马的禀报越发的阴冷。
半个时辰的时间,祖宽连派两人请示撤退,请求援助,现在这名塘马是祖宽派来的第三个人。
孙传庭没有看那跪在地上禀报的塘马一眼,只是转过眼看向侍立在一旁的贺人龙,淡然道。
“拿着我的军令,持尚方剑,去问祖宽。”
“就问他,他有几颗头可以砍?当真忘了我是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