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瞬间,话音刚落,镜头之中方才还懒散的人陡然换了个眼神——冷到刻骨。
顾栖池身上全然没有半点自己的影子,神态、语气还有一些细小的动作全都换了个模子,此刻他只是沈卿烨,只是这个角色。
沈卿烨怎么可能不恨呢?
整日对着自己的杀父仇人虚与委蛇,笑脸相迎,他步步如履薄冰,为的不就是今天没?
他一步一步走到龙床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个世间最尊贵的人,眼中却毫无尊敬,满是讥讽之意,就好像在打量着一团烂肉。
温石接触到他眼神的一瞬间,立刻做出了反应。
老皇帝双眼浑浊,眼白发黄,泛着乌紫的唇瓣也不自觉地抖,颤颤巍巍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卿烨啊——”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袖子,好像将死之人想要抓住求生的浮木一般。
按照以往,沈卿烨是一定会俯身凑上前去,神色恭敬,听着施楚说些什么,等他说完,眼角眉梢都会晕出一抹丽色,安抚地宽慰他;“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做到。”
但今日,顾栖池饰演的沈卿烨非但没躲开,反而侧身躲了下。
温石饰演的施楚很明显地怔楞了一下,紧接着,就见顾栖池歪了下头。
温石好像是才看清楚顾栖池身上穿的是什么——一袭缟素,在这宫里,只有君王驾崩时才有人能穿。
温石当即气上心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打光组往前一点,避开顾栖池的站位。”
镜头随着顾栖池的动作而拉进,将温石的反应记录了个清楚。
九五之尊的皇帝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挑衅与诅咒,当即便要愤怒地强撑起身,顾栖池却猛地笑了声。
他的台词很好,吐字清晰,说话时的台词也格外到位,现场的收音设备也能完全将他的话采入,并没有什么吐息不稳的状况。
顾栖池漫不经心地挑起上眼睑,他平常做沈卿烨时,都会画上大红的眼影来加深妖媚之气,今天却没有,是极致的纯与白,眼神之中仿若淬了冰雪,刺骨的冷。
“陛下,还满意你看到的吗?”顾栖池慢条斯理地从衣袖之中掏出一个白瓷的小瓶子,上边用红色的木塞塞着,只能听到丹丸滚动的声音,却并无法判断里面装的是什么。“昔日沈家满门抄斩,我身为罪臣之子,被打入宫闱,无法送葬,今时今日却不同了,我如今终于有机会穿上了这身丧服。”
似乎是觉得还不够刺激皇帝一般,顾栖池懒洋洋换了个语气,语气含笑,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几位皇子都不在陛下身边,哦不对,是几位皇子都以魂归西天,恐怕没人来为陛下收殓尸身了,只有我这个阉人,还能守在陛下身边呢。”
他这一段戏走的极为流畅,就连显示器后方的林双意都极为感慨赞叹,宋知安没在剧组,在a场那边和武术指导拍着,制片人和林双意对视一眼,不由出声:“我感觉这部剧会变成《沈卿烨》传,你说宋知安的粉丝会不会闹?”
制片说的不无道理,林双意却懒得管那么多:“闹就闹呗,那些书粉也不是好惹的,我这微博评论区现在还在战火之中沦陷着呢。”
“再说了,顾栖池说是男二号,其实和温石老师的戏份大差不差,甚至是温石老师的背景板一样,这个角色他能拿捏得住,是他自己的本事。就算爆红,那也是凭他的演技,又不是宋知安那样带资进组、狂加戏份才爆红的。”
“他粉丝不乐意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林双意嗤笑一声,“戏是她家哥哥上赶着用宋氏施压来拍的,戏份也加了,大男主高光也都给他了,他粉丝还能吃了我不成。”
深觉林双意说的有道理,制片人狠狠点了下头,又开始欣赏起显示器之中顾栖池的脸来,赞叹道:“该说不说,顾栖池就是天生来吃这碗饭的。演技老辣,情感充沛,台词底子也好,你跟我说他不是科班生的时候可给我吓了一跳。”
林双意也跟着笑:“是啊,谁能想到呢,这么块璞玉却被网上那些纷纷扬扬的言论闹得无戏可拍,我都替他可惜。”
他拿着手边的咖啡饮了一口,感慨道:“好在要熬出头了啊。”
制片人看着还在状态之中的顾栖池,也颇为感慨,在剧组里的这三个月,他也是一步一步看着顾栖池走过来的,他谦逊,和善,对待剧组工作人员都十分有礼貌,就连附近的环卫工人都收到过他送来的消暑的绿豆水,真的很难把他和网络上那个扭曲的人联系到一起。
“这孩子啊,熬出头之后,一定前途无量。”
镜头之内,顾栖池正扼着温石的下巴,手中拿着那颗黑色的麦丽素,表情狠厉,还有些疯癫:“陛下您以为,如今你日日瘫痪在床是因为什么,当真是太医口中的那套虚晃说辞吗?”
“忘了告诉您了,大皇子以叛逆罪论战,三皇子终身腿疾,都是臣一手操纵的,而您心心念念的六皇子也在方才随着淑妃娘娘死在了长乐宫……”
“至于二皇子……”顾栖池说到这里时顿了下,眼眸微眯,眼睫上挑,手里的白瓷瓶不断打转,纤细而修长的五指包裹住瓶身,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他和瓷瓶的手哪个更白。
顾栖池悄然迈了一步,似笑非笑地盯着北边的方向,这才继续道:“二皇子殿下如今正带着叛军,马上就要攻破长安了呢。据我所知,二皇子打得是‘清君侧’的名号,只是这君,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到他来了。”明黄的龙床之上,温石的表情有些狰狞,贴的假胡子被他气到上翘,瞳孔陡然紧缩,笔翼也随着呼吸一翕一合。
“你……你竟敢谋害朕……逆贼!逆贼!”
他说的越急,气息就越急促,胸腔起伏剧烈,生生吐出一口血来,眼睛却仍旧死死盯着顾栖池,颤抖着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嘶吼道;“朕要诛你九族!”
顾栖池拿起了那颗“丹丸”,强硬地塞进了温石的嘴里,笑容清浅。
他一袭纯白,看着像是高寒雪山上冰清玉洁的雪莲,实则却是地狱深处用血浇灌出来的曼陀罗。
这粒麦丽素的“毒素”发挥的很快,没过多时,等到温石演出毒发身亡的样子时,林双意在镜头前利落地喊了“卡”。
但凡涉及到顾栖池和温石老师两人对戏的戏份时就格外顺利,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条就能过。林双意又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两人的对手戏,发现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来,干脆利落地抬了手放行。
剧组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温石老师杀青快乐”的祝福,氛围十分热烈。
顾栖池听到之后也笑了下,给温石递了一包纸巾,低声道:“温石老师,祝您杀青快乐。”
对方接过了工作人员递来的花,眸中乐呵呵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刻画出了痕迹,却增添了份温柔的底蕴,温石拍了拍顾栖池的肩:“马上也要到你喽,下一场戏之后,你也要杀青了吧。”
顾栖池点了下头。其实在这个剧组里,他最熟悉的人不是林双意,而是温石老师。对方是为让人钦佩的前辈,总是会在片场休息的中途笑着拍拍他的手,给他讲戏,还会分享许多他从前再在其他剧组的一些有趣的经历。
顾栖池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能在温石的脸上,找到一些名为“父亲”的痕迹。
温石老师的温柔与耐心是顾成天从来不吝啬于施舍给顾栖池的,那些深夜里的谆谆教导、彼此之间的相互陪伴,都让顾栖池觉得难能可贵。
一时之间,他的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不舍来。察觉到了他些许的失落,温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像对待自己长不大的孩子一般:“小池啊,总会再见的,做人一定要开心一点,多笑一笑。”
顾栖池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的,温老师。”
等到拍下一场戏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宋知安那边的戏难度比较大,他把控不好,以至于拍了很多遍才得以通过。
林双意正在调整顾栖池和宋知安对峙时的路线,并不怎么需要顾栖池,是以大美人裹着羽绒服正在和薄彧聊天、
对方有些不耐烦,一直在问他什么时候下戏,其实早在薄彧获得顾栖池的近日行程表的时候,对方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板起了脸。
顾栖池倒是没觉得什么,只是可怜了薄氏的员工,每天扛着致死量的工作不说,还要抽出精力来抵抗薄总周身的低气压,实在是让人有些心力交瘁。
好在近两天薄总的心情便好了不少,整个薄氏隐隐有了回暖的迹象,甚至有人大着胆子问到了白衡那里:“白助,这两天是集团有什么喜事吗,薄总怎么这么高兴啊?”
白衡淡淡晲了对方一眼,手上确定着薄彧近日以来的行程,却也没忍住,小声透露:“夫人要回来了,薄总要亲自去接夫人回来,能见到面,当然开心。”
“薄总真的结婚了吗?!白助,我以为薄总手上那个戒指是戴着玩的,为了防骚扰。”
白衡有些无语,瞅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教训道:“想什么呢,薄总哪有闲心干那种事儿。”
见对方还想多问,明显是对顾栖池感兴趣,白衡顿了下,猛地想起上次在飞机上薄彧的反应,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告诫他道:“别乱想,夫人是位矜贵高雅的少爷,和薄总很是相爱,没什么其他的。”
对方惊了一下,白衡却没再搭理,薄彧可是赶着要去见顾栖池。
【粘人精】:还没下戏吗?
【老婆】:还剩下最后一场,我就杀青了。
【粘人精】:可是都已经很晚了,林双意不考虑你们的身体健康吗?
顾栖池无语,瞥见林双意不再周围,立刻回了句:薄彧,你还记得你自己是个罪恶的资本家吗?
对方回复的很快——
【粘人精】:不记得
【粘人精】:但我等不及要和你打视频通话了。
顾栖池无奈,他抬眸看向正在工作的林双意与各组成员,又看了几眼自己的剧本,确定背诵无误之后,这才分了些心思去想一些别的什么。
薄彧现在在y国处理一笔大的订单,临近新年,各项策划多到起飞,加上顾栖池拍戏时间又极其不稳定,以至于视频通话的次数与时间都直线下降。
这次杀青之后只有两天的休息时间,之后他又要去录制综艺,恐怕到时候也很难见到薄彧了。
林双意安排好了景,着急所有演员就位,顾栖池抿了下唇,只来得及匆匆发了条消息,就全身心投入工作之中、
【老婆】:时间不太确定,你别等我了。
最后一场戏是沈卿烨身死的戏,是顾栖池的高光戏份,也是宋知安的高光戏份。
林双意对这场戏份极为看重,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一会的走位和台词情绪起伏的变化,还有意无意地隔开了宋知安与顾栖池的距离。
顾栖池手上拿着剧本,穿着件并不厚实的羽绒服,有意无意地避开宋知安的视线。说起来最近宋知安都没时间来骚扰自己,一是因为宋知安的高光戏份集中在这段时间,脱离了宫廷,在另一个棚待着,两人着实没什么能见到的机会。二是因为,宋知安好像最近被什么麻缠身了一样,资源和代言都在往下掉,哪怕对方搬出宋家也无济于事。
虽然看着自己的目光依旧很恶心,但次数大大减少,顾栖池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这一场是在晚上,暗夜繁星闪烁的宫禁之中,城墙之外的火光映红了半边的天,施天霖正在带着手底下的军队攻破宫门,而顾栖池则行走在这片大雪之中。
这场雪下得的确大,厚厚的积雪在地面上有了具体的形状,顾栖池踩在上面,有时靴子压到不知名的地方,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不同于白天,他在晚上没有打伞,只是穿了那件单薄的衣服,腰间佩着把绯刀,行走在雪地之中。
他的眼睫实在是过分纤长,上次的杂志没办到用自然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只好用水钻来代替,这一次,却是被顾栖池的眼睫自己接接到,
两边的镜头不断推移,随着顾栖池的走进,那边声势浩荡的宋知安也带着群演杀了进来。
对方的脸上用血在脸色化了一个战损妆,提着长刀,一路杀到了顾栖池的面前。
身前是施天霖虎视眈眈,身后是数都数不清的想要取他性命的人,可沈卿烨浑然不觉,只是孑然一身,在这片茫白之中静静站着。
他歪着头,把玩着绯刀之上的一个小的流苏,语气淡淡,仿佛处在必死之境的人不是他一样:“没想到啊,真的被你硬闯了进来。”
宋知安饰演的施天霖拎着把长刀,黑色的金属质铠甲被血包晶石,刀剑对准顾栖池,嘲讽出声:“沈卿烨,想过这一天吗,你害我狼狈至此,就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吗回来报复你吗?”
顾栖池眼神依旧无波无澜,平静的仿若一潭死水,他对着宋知安丝毫没与笑脸,经历了上次那一遭,他甚至都懒得和施天霖笑脸相待。
“不过是棋差一着罢了,输赢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这场戏走的并不顺利,宋知安总是把握不了正确的情绪,演的方式也有问题,林双意不满意,就一直喊ng卡他。
直至拍了很多遍之后,雪都落了顾栖池满身,冷的他指尖都有些发紫,这场戏才得以继续下去,
这是一场必死局,沈卿烨注定会输,只因为他不是主角罢了。
宋知安那柄长刀捅入胸膛的一瞬间,顾栖池被逼得连连后退,心口处有些钻心的疼。
他的眼眸之中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剩下萧索的解脱之意。
沈卿烨输在了忠义仁这三个字上,却始终没有背弃过孝这一个字。
他所作为皆为沈家,他一步一步往上爬,站在权力漩涡的中心时,第一件事情并不是铲除异己,而是为沈家平反冤假错案,他终于得以让沈家洗清冤屈。
顾栖池是欣赏沈卿烨的,甚至是热爱这个角色,沈卿烨一生都在被人推着向前走,起初是父母亲族,之后是血海深仇,他总是不得已,这才背负了那么多。
但沈卿烨其实是这世间最好不过的少年郎,他总归没丢了自己。
长刀刺入胸膛之后,血包被刺破,宋知安微微退开,紧接着,马背上的“将士们”万箭齐发,无数只箭矢划破寂静的夜色,带着破空之声,一下又一下地钉入顾栖池的胸膛。
这个特效妆有点难化,所以道具组老师前前后后又整理了半晌,这才让林双意满意。
沈卿烨死了,极致的纯与白死在了最干净的这个雪夜里。
头顶倒吊着一盏灯,在镜头里是一坨耀眼的光圈,顾栖池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试探性地去探那束光。
剧本里,沈卿烨在弥留之际时,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对方没有任何指责他的意味,只是弯着眼,笑容和煦:“小烨,累了吧。到爹这里来。”
为人父母,不会在乎孩子犯了什么错,只会在乎他过的是不是开心的。
顾栖池闭上眼的时候,脑海中只剩下怅然。
这场为期三个月的电视剧最终要走了尽头,却也走到了顾栖池的心头。
当林双意喊完通过时,伴随着工作人员的欢呼与递上来的花朵,顾栖池依旧有种不真实感。
来和他打招呼拥抱的工作人员立刻在现场排起了长龙,宋知安原本也想参加,被林双意毫不客气地踹出了队伍,美名其曰去研究下一场戏份。
等到终于轮到林双意时,对方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来日方长。”
之后又笑着调侃他:“还有,早点回家,你再不回去,薄彧那小子就要杀过来了。”
顾栖池只好配合地点头。
等到他走出剧组,看到门口那辆熟悉的车时,才明白了林双意说的是什么意思。
薄彧手中拿着一捧纯白的洋桔梗,将他揽入了怀里,耳鬓厮磨道:“顾栖池,杀青快乐。”
顾栖池接过花的那一瞬,猛然记起了白色洋桔梗的花语——
始终如一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