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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福宫。
宋徽宗正在阅读《大学章句疏义》,嘉王赵楷在旁边坐着,蔡京亦被皇帝赐座。
而王黼、李邦彦、梁师成等人,则静静站于周围。
梁师成造海船的任务已完成,前阵子回京复命。宋徽宗本想让他驾船出海寻仙,梁师成直接装病不起。
皇帝知其害怕,也懒得拆穿,改派别的心腹太监,率领道士、禁军、童男童女前往杭州登船。
十多分钟就把书看完了,宋徽宗问道:“有何不对之处?”
蔡京说道:“此洛学也,颇多二程之言,譬如格物致知。”
宋徽宗却说:“格物致知,乃孔夫子遗言,怎成了二程说法?”
蔡京说道:“我朝儒士,对此众说纷纭。便连二程也有分歧,朱铭的格物致知,分明是引自程颐。”
蔡京不仅带来了《大学章句疏义》,还带来一本《道用策》。
宋徽宗不置可否,转而阅读《道用策》。数学、农学、物理等内容,他全部跳过不看,只读书中的理论文章,半个小时不到便已读完。
读着读着,宋徽宗就笑起来:“这个朱铭做学问,就像煮杂粥一般,他不止引用洛学,还引用了许多新学。洛学为本,新学为用,能揉在一起也算难得。”
宋徽宗可不止会搞艺术,他本身是有儒学根基的,居然能一眼看穿朱铭的底细。
事实上,除了王安石故意牵强附会、歪曲经义的部分,新学和洛学在学术上并没有太大冲突。
就拿格物致知来说,新学和洛学是大致相通的。
分歧当然也有,就连程颢、程颐兄弟之间都互有分歧。
王安石的格物理论,反而更接近程颐。
程颐认为,格物有外物和性分的区别。
外物,即人对事物现象的固有认识。比如看到冰就知道是寒冷的,看到父子就联想到孝顺。(事物的表象特征。)
性分,即事物现象所蕴含的深层次道理。比如冰是水受到阴气影响所化,阴气郁积所以很寒冷。孩子孝顺父亲,有更多人伦道理等等。(事物的内在规律。)
程颐的观点是,格万物而穷万理,万理相通是大道。更注重理论总结。
王安石虽然没有明说,但也在格万物而穷万理,只是各种道理没有串联起来。更注重实践效果。
程颐还对此进行吐槽,大概意思是说:“王安石年轻时牛逼轰轰说自己能格物穷理而归一,后来做学问却自我否定,晚年的学术成果更是支离破碎。”
朱铭启发陈渊撰写的《格物论》,既注重理论总结,又注重实践效果,等于把程颐和王安石相结合。
所以,宋徽宗说朱铭在熬杂粥,洛学取一点,新学取一点,扔在锅里一起煮。
蔡京坐在椅子上没动,右手抬了抬。
蔡攸立即捧出别的罪证,正是朱铭在金州州学的讲学内容摘抄。
宋徽宗仔细看完,脸色终于变得不悦。
王安石注有《礼记要义》、《礼记发明》两本书,朝廷推广的是前者,蔡京故意雪藏后者。因为后者多有“妄言”,好些观点极为激进,甚至可以称得上忤逆。
宋徽宗没读过《礼记发明》,即便读过,看了朱铭的讲学内容也会生气。
因为王安石再忤逆,也不敢直接说出来,只是启发读者去想。类似戳破了窗户纸,让读者可以窥探。
朱铭则明明白白讲出来,等于一脚踹开大门。
“好个君赠无禄之臣曰献,好大的胆子!”宋徽宗是被触到逆鳞了。
他疯狂推崇道教和道家,除了自己确实喜欢之外,更是要构建自己的法统权威。
他承认朱铭讲得有道理,且《礼记》的本义,多半就是朱铭讲的那样。但是,绝对不能说出来,更不能讲给士子们听!
正因为讲得有道理,宋徽宗才确信是朱铭讲的,并非蔡京父子胡乱诬陷。
按照传统的注解,那句话给出了花石纲的合理性。即无禄之臣,有好东西也该献给君主,官员百姓进献花石纲是应该的。
而朱铭把经义解释一改,花石纲就背离了仁政,官员进献花石纲就成了残民!
蔡攸默不作声,把朱铭的几首诗词献上。
配合着讲学内容,再看朱铭的后续三首诗词,宋徽宗瞬间明白是啥意思。他钦点的探花郎,他重用提拔的臣子,居然写诗暗讽自己,把他比喻成晚年昏聩的齐桓公,甚至使用“在床尸”这种词句。
写给李师师那首词,还在暗示继续乱政,大宋有可能会亡国。
“朕是在床尸啊!”宋徽宗已经怒极。
嘉王赵楷已经看完《大学章句疏义》,此刻正在读《道用策》。他虽然天资聪慧但对洛学不了解,实在看不明白其中关窍。
干脆不读了,从皇帝手里接过讲学摘抄内容。
扫视几行文字,赵楷义愤填膺道:“臣赠君曰献,君赠臣怎能是献?此人目无君上,该当重重责罚!”
宋徽宗对随侍太监说:“拟旨,禁毁《大学章句疏义》、《道用策》,胆敢私藏、传播此二书者,终身不得参与科举。已有官身者,降官贬职。金州知州朱铭……”
李邦彦等人屏气凝神,等着听皇帝发落。
朱铭是文官,而且是朝官,宋室优待士人,不能一杆子将朝官打死。
特别是以言获罪者,在处罚的时候要留有余地。
思虑许久,宋徽宗说道:“金州知州朱铭,特降六官,贬为知县!”
特降六官,朱铭的寄禄官就降为承务郎,从朝官变成最低级的京官。
好歹还保住了京官的官身,没有直接变成选人。
蔡攸心情愉悦的离开皇宫,中途派人去找吏部侍郎孟揆。
皇帝只说把朱铭贬为知县,却没有讲明贬到哪里。而且,朱国祥并未受牵连,朱铭还有起复的机会,得弄个好地方让朱铭待着。
傍晚,孟揆到蔡攸府上拜见。
孟揆是《东京梦华录》作者孟元老的亲大哥,再过两年还会主持修建艮岳。
他爹孟昌龄,是蔡京的得力干将。
孟昌龄虽属奸党,却也是一个能臣。其建造永久性浮桥,解决了东京黄河两岸,涨水期的商旅来往问题。另外还督建了几条运河——虽然都是为了收税和运送花石纲,但确实也方便了交通。
孟揆问道:“寻个偏远小县如何?”
蔡攸说道:“最好是又穷又偏,还容易生事的小县。”
孟揆计上心来,笑道:“可为黎州汉源知县。”
“着啊!”
蔡攸拍手大赞:“君堪大用也!”
黎州属于上州,并非户口有很多,而是边疆战略位置重要。
但是,黎州仅有一县,即汉源县。下县,很穷。
黎州境内,汉人不足3000户,约16000人左右。又有熟夷3000户,约18000人左右。
剩下的全是生夷,总数三四十万人。
生夷部落,动辄互相攻打,甚至跑来劫掠汉民。
也即是说,朱铭去了之后,属于附郭知县。整个州就那一个县他啥事儿都不能做主。汉人和熟夷加起来就三四万,却要面对周边三四十万生夷。
油水都是知州的,跟朱铭没半毛钱关系,出了事情却要共同担责。
蔡攸说道:“李道冲办事得力,给他寻个好差遣,我择日便让人举荐。”
对于朱铭的处罚,很快就传遍京城。
之所以传得那么快,纯粹是因为学禁。
“道用”之学被斥为禁学,《道用策》、《大学章句疏义》被列为禁书。
这种事情,已经十多年不曾发生,上次出现还是禁止洛学和蜀学。
太惹眼了!
朝廷绝大多数官员,东京绝大多数士子,正是因为朝廷的禁令,才知道还有什么道用之学。
所有的读书人,都感觉不可思议。
这名不见经传的道用学,居然能够引起皇帝重视,居然能够获得与洛学、蜀学同等的待遇。
于是,官员和士子们互相打听,道用学究竟是啥玩意儿。
蔡京还派遣差役,到太学里面搜书,接连搜出好几本手抄《道用策》。顺便搜出一些洛学、蜀学书籍……
不禁还好,禁了等于给朱铭扬名。
待风头稍过,《道用策》首先就在太学里面加速传播。
好多太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偷偷阅读洛学、蜀学、道用学书籍。朝廷禁什么,他们就看什么,主打一个刺激。
甚至有人求购《大学章句疏义》,想知道里面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正好,朱铭寄了一本给陈东。
南郊,太学新校区。
陈东已经升为太学上舍生,他去朱探花石炭铺取了包裹,当场打开发现居然是禁书。欣喜之余,又不敢声张,揣在怀里悄悄拿回学校。
上舍生待遇不同,宿舍都升级为两人间。
“应道,快看这是何物!”陈东献宝似的拿出来。
王俊义瞥了一眼封面,惊喜道:“大学章句……”
“小声些!”陈东连忙提醒。
王俊义家住会稽(绍兴),是王羲之的第三十世嫡孙,族谱详细做不得假。他后来有个堂侄叫王佐,是朱熹的同榜状元。
王俊义在学校学习新学,私底下却是洛学弟子。
两人关好门窗,凑到一起阅读,越读越是兴奋。
王俊义说:“朱金州真乃当世大儒也!”
陈东愤愤道:“可惜不为奸党所容,陛下真是昏聩糊涂了!”
王俊义说道:“此书一出,可传万世,三纲八目乃天下儒生之准绳也。”
“须得让更多人看到。”陈东说。
王俊义想出个法子:“你我用左手抄录,装订之后,丢弃到太学各处。”
陈东说:“我知有两位学录、一位教授,他们也私下修习洛学,可丢弃此书到他们房前。”
王俊义说:“上舍还有一些同窗,他们也在读禁书,亦可塞入其寝舍。”
二人不但自己用左手抄录,还在装订成书后,于扉页写了一行字:“此真道学也请阁下誊抄传播。”
越来越多学生加入抄写行列,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大学章句疏义》就从上舍传播到内舍,甚至在外舍也有零星出现。
还有不嫌事儿大的,在太学的大门、茅房、墙壁上写字:三纲者,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八目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圣贤大道,君子之绳,不可不察。
禁书的传播速度,远远快于正常书籍。
到秋末之时,就连朝堂官员,都已经接触到《大学章句疏义》。
有学生不甘寂寞,抄录书籍之后,专挑名声还算好的官员,偷摸跑去其宅第,猛地扔到围墙内。又或者把书扔在门外,敲门之后立即开溜。
朝廷禁朝廷的,大家看大家的。
半年时间不到,东京的读书人谈论学问,张口三纲八目,闭口修齐治平。
在士子口中,朱铭不再叫朱探花、朱学正,而是唤作朱金州、朱大学。
一些京朝官给亲友写信,也会主动推荐《大学章句疏义》,说这本书可以批判阅读,最好让族中晚辈也去批判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