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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
闵子顺本欲追赶陈渊,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叔父喝止。
闵文蔚问道:“你要去哪里?”
闵子顺转身作揖:“叔父,侄儿想去请教一些学问。”
“他那学问是二程嫡传,自然极好的,可太偏于旁门小道,”闵文蔚告诫说,“等你科举中第,再去学他也不迟。”
闵文蔚执掌书院二十余年,连一个进士也没出,这个情况没有人埋怨他。
因为整个汉中地区,两宋三百余年,仅仅只有22个进士,平摊下来十五年出一个。这只是平均数,就算三十年没有进士,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哪像江东江西,一考就是一堆!
宋代没有南北榜制度,进士分布极不平衡,主要来自江浙、江西、广东、四川、福建、开封、关中、湖南。即便这些区域也比较集中,比如四川,进士大多出自成都府路,又如广东,进士大多出自广州及周边。
而汉中地区,平均十五年一个进士,已经非常不错了,洋州书院绝对算高端院校。
闵子顺再次拱手行礼:“叔父,诚与仁,侄儿以前也知道,却无今日这般清晰可见。陈先生是真儒,侄儿想要随他治学,还请叔父务必成全。”
闵文蔚说:“你是俺家的千里驹,是这二十年来,最有希望中进士的一个。”
闵子顺说:“官可以不做,真学问却不能不求。”
闵文蔚道:“这位陈先生,十八岁解式第一,此后二三十年,他连科举也不去考,只晓得埋头做学问。难道,伱也想如他一般?”
“心向往之。”闵子顺低头,虽不敢与叔父对视,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
闵文蔚对侄子非常了解,知道其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沉默一阵,他无奈说道:“六年,只随他治学六年,六年之后必须回来科举!”
“侄儿遵命!”
闵子顺心头大喜,当即拜别叔父,朝着陈渊离开的方向狂奔。
令孤许坐在白崇彦旁边,低声说道:“要不俺们也去,俺觉得吧,陈先生讲得极有道理。”
白崇彦心虚道:“先假装把凳子搬回去,再半道去寻陈先生,不可让山长发现,否则咱俩肯定要挨骂。”
李含章笑道:“陈先生所言,我以前听人讲过,只是没他讲得这般明白,更似传自明道先生(程颢)。”
二程是理学的关键人物,但他们的侧重也不同。
程颐偏理,程颢偏心。
此时的洛学弟子,基本上都是心理双修,但也有各自的偏好。比如杨时、陈渊师徒,就更偏向于程颢,更接近于心学。杨时后来的四五代传人朱熹,却又向着程颐的理学靠拢。
反正是到了南宋,心学与理学才分家。
杨时、陈渊的明善求仁,跟王阳明的致良知差不多。他们的注重实践,跟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差不多。人人可以为圣,又是心学王艮的口号。陆王心学,跟宋代这些洛学思想,有着非常清晰的传承关系。
而在王阳明晚年,尝试将心学与理学合一,如果他成功了,合出来的就是进阶版洛学……
见侄子跑了,闵文蔚呵斥师生:“尔等还愣着作甚,快快回学舍读书!”
二百多师生,磨磨蹭蹭,搬着板凳散去。
闵文蔚也气呼呼回自己的办公室,却不知道,等他走后,一些学生忽然折道去追陈渊。甚至还有一个书院老师,躲着山长也跟去了。
闵子顺一阵奔跑,却不见陈渊的影子,茫然迈步追寻,猛见老槐树下站着两人。
他兴奋疾奔过去,便听到一番对话。
陈渊说道:“未有天地之前,太极是个混沌之物。太极分阴阳,一阴一阳之谓道。形而上者为理,形而下者为气,理一分殊,不辨先后。人生天地间,具二五之气。得清者智,得浊者愚,中和者为圣贤。向学求道,便是求一个中和。明善求仁,愚者亦能为圣贤矣。”
朱铭没有去颠覆古代世界观,因为这属于宋代的大众认知,不管哪个学派都认可此言。
难道还要扯宇宙大爆炸?
就算扯出来,也能说大爆炸之前,混沌宇宙便是太极。阴阳分化,就有了宇宙大爆炸,而五行之气就是各种宇宙元素,理则是宇宙运行的各种规律。
朱铭说道:“晚辈主修《周易》,系辞传有云:一阴一阳之谓道……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
“然也!”陈渊拍手赞道。
开创学派,不能随便瞎说,得符合圣贤文章,否则就难以服众。
《易经·系辞传》里说得很明白,天地大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百姓每天都在用,却不知道其中道理,所以君子的大道无法彰显。道理显露出来就是仁,道理藏起来就是百姓日用。如果万物能各正其性,盛德大业就能成功。
这便是朱铭和陈渊的开宗依据。
即让老百姓知道,他们的日常生活存在大道,并让他们明白这些道理。则天下百姓都是君子,圣人大道就彰显了,盛德大业也就成功了。
朱铭继续说:“显诸仁,藏诸用。可缘用求仁,亦可以仁化用!”
陈渊赞叹道:“善哉,令尊真乃大儒也!”
朱铭又在夹带私货,他想搞出“实学”一派来。
道理藏起来是日用,百姓明白了就能做仁人君子。那么多君子拿来干啥呢?当然是化仁为用,即君子用自己掌握的道理,转化成老百姓的日用。
化仁为用,可以是道德层面的,教导老百姓懂礼守法、尊老爱幼。也可以是发明创造、兴修水利,有了《周易》做背书,今后的杂学也是大道,并非什么旁门小道。
“百姓日用即为道”,这是认识论。
“缘用求仁”,这是方法论。
“化仁为用”,这是实践论。
朱铭继续说道:“家父推崇农学,农学不是最大的百姓日用吗?家父常说,耕种亦含天地大道。譬如花朵,分雌花与雄花,此非阴阳之道耳?雌花雄花交媾,结出粮食果实,此亦阴阳合和之道。从耕种而得知此理,这便是‘缘用求仁’。如何‘化仁为用’呢?那便是人工授粉,在天气不好、蜂蝶不多的时候,以人媒促成雌雄花朵交媾。如此,粮食就能增收,仁便化为了用。”
陈渊惊讶道:“花朵也分雌雄?”
朱铭学着老爸的样子,弯腰捡起小石子,在地上画图进行讲解。
陈渊赞叹道:“《周易》诚不我欺也,果真是‘显诸仁,藏诸用’。这耕种之道暗含阴阳,藏起来便是百姓日用而不自知。我辈当缘用求仁,从这些日用之中理解道理。晓得了农学阴阳之道,再‘化仁为用’,让百姓种出更多粮食!”
朱铭又说:“先生推崇造船,这造船亦有大道。”
“有何大道?”陈渊问道。
朱铭反问:“先生可知,船为何能浮于水面?”
陈渊说道:“重者在下,轻者在上。木轻于水,便可浮于水面。”
“非也,”朱铭摇头说,“取一巨石,凿之为舟。只要这石舟足够大,也能浮于水面。”
陈渊笑道:“此戏言尔,石舟沉重,怎能浮水?”
“石舟不好凿,以铜舟代之可乎?”朱铭问道。
陈渊说:“可以,铜比石更重。”
朱铭再问:“先生家里可有铜盆?”
“有……”陈渊突然醒悟过来,“铜盘便是铜舟,可浮于水面!这是怎生道理?”
朱铭笑道:“这便是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物俘于水,其中蕴含大道,以此大道造出船舶,便可通行江海以利天下。而天下之人,只知其用,却忽视其道。”
陈渊低头苦思,他已经可以确信,物浮于水确实暗含大道,可又如何明白其中的道理呢?
朱铭说道:“这就要格物致知!”
陈渊忙问:“如何格之?”
朱铭问道:“铜锭沉于水底,铜盆浮于水面,二者有何不同?”
陈渊回答:“铜之形不同。”
“然也,”朱铭说道,“是否可以得出,同样重量的同一事物,外形展得越开越能浮起来?”
陈渊拍手赞道:“当是这般道理。”
朱铭又问:“那究竟该展开多少,能刚好浮于水面呢?”
陈渊一愣,是啊,物体展开多大能浮起来?
朱铭说道:“这要用到算术。”
“算术?”陈渊问道,“能准确算出来吗?”
朱铭问道:“先生可听说过曹冲称象?”
“自然听过。”陈渊说。
朱铭说道:“曹冲称象,以石代之,刻水为记。船沉到同样的深度,石头与大象的重量便相同。这是否可以得出,物能浮水,不仅跟展开大小有关,还跟其自身重量有关?”
“然也。”陈渊点头。
朱铭说道:“便可将几升清水,倒入大桶之中,投入铜锭,计算水涨了多少,以此算出铜锭大小。还可用同样大小的铜锭与水,算出他们各自的重量……事物的大小、轻重亦是物之理也。计算、总结其中关系,便可得出物浮于水的大道,此亦格物致知。”
朱铭为陈渊讲解浮力问题时,旁边已经站了十多人。
一个老师,十二个学生,此刻听得有些迷糊。
不是要探讨世间大道吗,怎么又扯出来这些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