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回到六十三年前。
这是公元一九五九年四月的一个清晨,太阳刚从东山露出头来。
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东北初春时节。
幸福屯的村庄里,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丝丝牛粪和马粪的味道。
那些从遥远的南方飞回的燕子正繁忙地在天空中不停地穿梭,来往于河边和一间间茅草房舍。
屯子里各家各户一簇簇篱笆上和茅草房的庭院里到处是翻飞觅食的麻雀。
只有花喜鹊悠闲,落在后山坡的杨树上唧唧喳喳地叫着。
各家的院内院外,鸡、鸭、鹅早早地跑了出来,开始四处觅食,爱管闲事的大狗小狗讨厌地追咬着它们。
可怜的猪还被主人关在圈中,不停地扒着圈门,远远就能听见猪饿得叫嚣的声音。
村庄前小路上,乡亲们穿着破旧的衣衫和裤子,有人正拿着铁铲提着粪箕拣拾粪肥,有人正担着扁担,挑着水桶,或来或往。
此时,屯子中十字路口旁的辘轳井边,聚集着陆续从家里赶来担水的男女老少。
辘轳井的辘轳吱吱呀呀不停地转动着,绞着一条长长的棕绳卷起又放下。
男女老少聚在一起,少不了动手动脚,扯皮逗哏,谈论谁家谁人的风流韵事。
这当中就有一位年轻妇女,本姓花,名花红。
她个子不高,身体偏胖,因为平时爱说爱笑大嗓门,人前就像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又是屯里有名的媒婆,屯里人讨喜,便给她起了个花喜鹊的外号,大伙一般见面都称呼她喜鹊。
花喜鹊有一副巧嘴,不仅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而且常常是话里有话,雅的她会说,俗的她不惧,而且更胜一筹。
说荤段子是花喜鹊的拿手好戏,用东北话说,她是扯大彪的能手。(这里“扯”字,东北方言读作“lai上声”)
此时,花喜鹊看见一位年轻媳妇赶来挑水,还没等人家走近,便大嗓门扯起大彪来。
“柱子他娘,你怎么来挑水了?他爹怎么没来?是不是昨天晚上累趴下,爬不起来了?”
被挑逗的是一位从外村嫁过来的年轻媳妇,人长得俊俏腼腆,看得出孩子还在哺乳期。
大伙把目光集中到这位年轻媳妇的脸上,附和着一阵哄笑,她一时涨红了脸,无地自容。
等缓过神来,这位年轻媳妇也不甘示弱:“我家老爷们能耐着呢,不信你去试一试。”
“别吹牛了,姐告诉你,没有耕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要我说呀,趁你家小柱子还没忌奶,你挑完水赶紧回去先让他补补身子吧。”
大伙听花喜鹊这样说笑,都在一旁起哄。
也有眼睛不守规矩的,直愣愣地盯着好看的小媳妇,专看人家诱人的地方,乐见她这时候尴尬含羞的样子。
“你们没有一个好人。”
年轻媳妇说不过花喜鹊,只好甘拜下风,放下水桶和扁担,躲向一边,低下头,不再言语。
花喜鹊有大伙附和着,越说越起劲。
“就你是好人,那就好人做点好事,你看看这么多老爷们,一个个都憋得像饿狼似的。”
“要做好事也得你来。”年轻媳妇回应了一句。
“有年轻漂亮的谁还稀罕我呀,”花喜鹊信手拈来,“有小口的水井,谁还去敞开的大河里挑水呀?大伙说是不是?”
大伙又是一阵联想和哄笑。
正在这时,有人对正兴奋异常的花喜鹊说:“别扯大彪了,假小子来了。”
这一句果真管用,已打满两桶水的花喜鹊一时闭上了嘴,但还觉得意犹未尽,趁来人还没有走近,又对身旁几位妇女诡秘地小声调侃起来。
“假小子咋了?别看她像小子似的,如今也是大姑娘了,你看她今天打扮的,也知道臭美了,你们以为她啥也不懂啊?要我看,过去三个礼拜洗一次内裤,没准儿现在三天就得洗一次。”
说完,花喜鹊自己一阵浪笑,挑起水就走。
一位姑娘挑着空水桶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
这位姑娘留着小伙式短发,脖子上系着一条浅绿色花头巾,穿着一件崭新的小翻领粉红格子上衣和一条蓝咔叽裤子。
撇开这身打扮,单看面相愣头愣脑的样子,倒像是一位结实小伙,可是再怎么样,姑娘就是姑娘。
这就是刚才所说的假小子,屯里人也只是在背后敢这样叫她,当面都称呼她四姑娘,而她自己的爹娘习惯叫她四丫头。
四姑娘大名叫王昭男,是幸福屯生产队王奎队长的女儿。
王奎队长家有四个姑娘一个儿子。
四姑娘之所以背后被大伙称为假小子,是因为王奎老两口早年盼儿心切,从小就刻意把她打扮成男孩的样子。
四姑娘也是愿意,习惯把自己当成男丁在男孩堆里混,一应打扮和做派与男孩没什么两样。
如今长大了,身体发育成熟了,可是,干起农活来还是愿意和屯里男社员凑在一起,并且敢和屯子里任何一个小伙子较劲。
四姑娘虽然平时打扮和做派都像小伙子,性格也是大咧咧的男人秉性,但是她个子不矮,人长得喜兴,圆乎乎的脸蛋,眯起眼睛一笑俩酒窝,很是耐看。
今天,她刻意打扮了一番,看上去虽然有点滑稽,可也是一位漂亮姑娘,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过的。
只见她走到水井旁放下两只水桶,上面搭着扁担,一屁股坐在扁担上翘起二郎腿,疑惑地看着大伙。
“刚才挺热闹的,你们笑什么?怎么我一来都没动静了?”
大伙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还敢说?
四姑娘急了,站起身一把揪住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伙耳朵。
“你说,你给我说,不说,信不信我踹扁你。”
小伙子平时老实巴交,拗不过她,只好撒谎。
“姑奶奶,你把手松开,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四姑娘松开手,正得意地准备洗耳恭听,谁知这小伙子连水都没挑,撒腿就跑。
路上有洒落的水,小伙子踩上,脚底一滑,正好摔个仰八叉,弄得衣服、裤子和脸上都是泥水,很是狼狈。
四姑娘懒得去追,看准了小伙子没挑的水桶,上去就是一脚,踢得水桶骨碌碌滚出去很远。
大伙在一旁看着,憋不住乐。
遇到这样的刁蛮主儿谁还敢言语?要么躲得远远的,要么赶紧把水挑走。
这时候,一位随着妈妈来挑水的童言无忌小女孩,看出四姑娘生气了,上前拉着四姑娘的衣襟。
“小姨,刚才花大娘说你以前懒,现在勤快了。”
按照小女孩的理解,这是一句好话,花喜鹊是在夸四姑娘,她哪里知道这里面暗藏的玄机。”怎么以前懒,现在勤快了?啥意思?“四姑娘疑惑不解。
小女孩妈妈没想到女儿口无遮拦,上前拽过小女孩就打了一巴掌,打得小女孩委屈得边哭边说:“我没撒谎,她就是这么说的。”
四姑娘没有听出小女孩传话中的意思,只感觉花喜鹊这话不太好听,有点儿窝囊人的意思。
本来,她并没有往心里去。经小女孩妈妈这一巴掌,小女孩一哭,她忽然感觉不对劲儿,花喜鹊说这话肯定还有别的意思。
四姑娘先是替小女孩鸣不平:“嫂子,你是不是闲得手痒了,没事你拿孩子撒什么气呀?要是有劲没处使,有能耐你冲我来!”
接下来,四姑娘指着周围的人骂道:“你们这帮人,都不如一个小孩儿,我可真服你们了,告诉我怕得罪人是吧?瞧瞧你们那德行,树上掉下一片树叶都怕砸到自己脑袋,一个个缩头乌龟。”
四姑娘说话,大伙不敢搭茬,小女孩妈妈担心惹是生非,赶紧拉过话解释。
“四姑娘,你别听小孩子瞎说,人家喜鹊也没说别的,就是看你今天打扮得漂亮,夸你勤快能干,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
四姑娘疑惑不解地逼问道:“既然没说别的,那你们笑什么?你凭什么打孩子?”
有四姑娘为小女孩撑腰,小女孩理直气壮地撅着小嘴,冲自己妈妈一瞪眼,跑向了一边。
“我就是来气小孩多嘴,四姑娘你也别太在意,你先去打水吧。”
小女孩妈妈看四姑娘不依不饶的架势,只想抽身,一脸无奈。
这时,大伙纷纷让出了水井辘轳,四姑娘却更加愤愤然。
“你们这是干什么?谦让我还是迁就我,还是什么?把我当成啥了?姑奶奶多待一会儿能吃了你们是咋的?无聊。”
听她这样说,辘轳又闲着,就有人复去打水。
刚才的事,四姑娘一是懵懂,没当成事,二是她今天心情大好,这点事全当成了耳旁风。
她根本不急着打水,坐在扁担上,两眼只顾着顺着十字路口向南张望。
南面路上,牧羊小子穿着褴褛的衣服,戴着一顶破帽,手拿着红缨鞭子,正从生产队里赶着一群绵羊走过那座石拱小桥。
一条大黄狗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又折返回去圈一圈羊群。
过了一会儿,一位社员大声道:“四姑娘,到你打水了,你不着急,我先打了?”
“你先打吧,我不急。”
四姑娘咬着嘴唇,一只脚碾着地,依然不时地抬头向南望着。
其实,四姑娘清晨赶来担水只是一个由头而已,她真正的心思是来等一个人。
她等的那个人后来就是我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亲爷爷,我却称呼他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