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喊怀三郎来。”谢显指腹压了压书卷一角,淡淡开口。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好颜色的。
当年他在雪地里站了多久,她就躲在藏书阁看了他多久。
比拼对弈时也频频走神,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瞄了他一眼又一眼,后来输急眼了,方才认真起来。
但同样,他清楚知道,在嗜颜的外象之下,她的心有多坚硬。
她看他惊为天人,不照样毫不留情地刺了他一剑。
她的好颜色仅限于闲暇爱好而已,依照其真实心性,绝无可能在风大雨大的深夜爬墙观色。
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且对她至关重要。
一刻钟后,怀左站在了书房。
“不必拘礼,坐下说话。”谢显面上浮着浅浅的笑意,手微抬止了他的礼。
谢显这人,待人接物时若端出他谦谦君子的假面,再含上一两分笑,顿时便予人一种清风拂面的错觉,让人无意识就放松了警惕。
他轻易消解掉怀左的拘谨。
怀左略略松弛,依言坐下。
“三郎搬离漪澜小筑,可有询问过沐公子日后作何打算?”
谢显穿着简约衣袍坐在书案后,愈发得显出他拨俗绝尘的清朗。
他声线温润,
“欢馆终不是个好归处,他于你有恩,你如今入了我府,便是自己人,你若有想法不妨直言相告。”
他的关怀入微,令怀左备受感动,
“是有些想法,我原打算待哪日立下功,向您求个恩典,替他脱了奴籍,再存些银钱置一间宅院接他出来。”
话到此处,他顿了顿,面露遗憾,
“只是我走时也与他这般说了,他拒绝了,说是这些年在热热闹闹的场所待习惯了,出去反倒受不了那份清贫与孤独。”
“如此人各有志,勉强不来。”谢显宽慰他一句,话锋一转:“那他家里可还有人?若他家中有何难处,日后你照拂着些,倒也不失为报答的一种途径。”
怀左摇摇头:“没了,贞元二年,南方那场水患带走了他全部的亲人,小小年纪的他饿晕在街头,被戏园子班头相中才捡回一条命,后来几经转辗来了帝京,入的采南院。”
他表情不似作伪,也无说谎的迹象,谢显眉尾几不可察地一扬。
他答的滴水不漏,只有两种可能,怀家三郎乃是位唱作俱佳的角儿,另一个则是沐司并未同他讲实话。
他不知情,句句皆是发自肺腑的真言真语,自然就无破绽可寻。
谢显判断后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他一猜即中。
沐司的确没跟怀左道出实情,孟家出事前,沐司并不知晓他阿父与户部侍郎怀危莆有交际。
阿父旧部找来,把阿父与怀危莆的联络信物交给他,他才知道阿父与当朝正三品大员交情匪浅。
原本沐司没打算瞒着怀左,毕竟他们目标一致,连仇人都是同一批,理当互通有无,合作无间才是。
然一接触,他发现怀三郎这人纯直仁讷,尤是不擅长说谎,便也就歇了心思,寻思等时机恰当再说。
这一等就是五年。
他倒不是疑心怀三郎会出卖他,怕就怕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不知不觉间就被人套了话去。
沐司前瞻性还是比较强的,只不过他碰到的是谢显。
只能说一山比一山高。
谢显在怀左身上没套出想要的信息,转头就让庆砚去查沐司的生平。
假的真不了,掩藏的再是隐蔽,也经不起有心且有能力之人的细查,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不过一天的工夫,有关沐司的详情资料就递到了谢显的案头上。
除去暂时还没查到他孟家五郎的身份,他这些年在帝京深耕的势力,分属哪个坊哪条巷,混哪些码头,一览无余。
沐司倘若知晓会因裴姝而招来这尊瘟神,估计生吞了她的心都有。
裴姝也冤啊!
她如何能知自己已经尽量避着远着的人,依旧弄她的心不死。
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落入他人眼里,裴姝隔天又去了一趟采南院,找沐司商议具体细节。
庆砚将裴姝当天的动向呈报上来,谢显低眉敛目,指尖轻击着桌面。
原来她要借调沐司的人
国公府护卫队合计二百余人,还不够她使?
究竟意欲何为,这是想把帝京的天捅个窟窿出来?
另一厢,营救辛姑姑一事敲定,裴姝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这几日天天带着芸雀在屋里捣鼓消暑佳品。
今日翻牌乳糖冰沙。
这冰沙便是在牛乳里添入蜜糖、果酱、碎山楂后,置入密封冰鉴里,凝成沙泥一般的冰。
制成后奶香浓厚,酸甜可口又解暑。
裴姝舔了舔上颌角的小虎牙,探头望向窗外:“这芸雀去取牛乳怎老半天不回?”
瞧她望眼欲穿的馋猫模样,芸鹭好笑:“这小妮子,指定又叫膳厨的美食勾住了脚。”
厨房那帮人一天一碗汤吊着狗命,遭了大罪,见天挖空心思研制新菜式,献媚女君。
裴姝快把一碟子糕点吃完,芸雀才跟阵风似的窜进来。
全身上下带着股不可名状的燥热,感觉头发丝都要着火了。
芸鹭接过快洒没了的牛乳,心里纳罕,这是发了多大的脾气?
“谁又惹着你啦?”
芸雀胸脯起伏不定,瞟一眼裴姝,张张嘴复又沉默。
裴姝坐姿不变,歪在罗汉塌上:“你这症状像是入耳了什么了不得的闲言碎语,好好的牛乳被你泼个净光,真是浪费。”
芸雀惊讶张嘴:“女君早已知晓?”
裴姝笑了声:“一点风言风语就把你气成这样?”
芸雀瞪大眼睛:“何止一点,您是不知道传的有多过火,有多难听!”
因着最近裴姝时常不避讳地光顾采南院,帝京城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已是满天乱飞。
大有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