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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为何这样看着我?”迎着晏长清冷冽的目光,慕容修歪了歪头,脸上的阴鹜在晏长清睁开双眼的一刻就已尽数消散,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睛笑地弯弯的,露出几分正属于他年龄的阳光来。
“许久不见,哥哥瘦了。”
晏长清面无表情地抽回自己的手。
“皇上。”
两个字一出口,慕容修的眉心隐隐颤动了一下,有些不快道:“都说过了,以后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没有君臣,只有兄弟。”
这几句,却又隐隐带着几分天子的威严来。
兄弟?
晏长清静静地凝视着慕容修。眼前的皇帝已经年满二十岁,面容几乎褪尽了年少时的稚气和胆怯,毫无保留地继承着慕容皇室特有的英挺的眉骨。而一双酷似他母亲娴贵妃的瑞凤眼,又冲淡了几分慕容家的粗粝和王者气概,融合成一张带有几分秀丽和忧郁气质的脸。虽然他的身材仍有些瘦削,但是已经拥有了属于男人的坚实而挺拔的骨骼。
只是,似乎是因为常年忧虑,慕容修的眼角眉梢过早地带了几分不属于他年龄的阴鹜和深沉。
晏长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细细打量慕容修了。似乎是从慕容修十四岁登基那一日开始,他就再也没有以平视的眼光注视过自己的这个“小阿弟”。
慕容修登基那一日,正值大雪。那个刚刚经历痛失双亲的少年,头顶着沉重而华丽的,仿佛随时都能压折他细弱脖颈的的二十四粱通天冠,一步一步,独自走上高高的九九八十一阶白玉九龙台,在呼啸的寒风和漫天横飞的雪花中,接受百官朝拜。所有人都被风雪迷了眼睛,睫毛上都挂满了冰凌。没人能看到,他们至高无上的的新任天子,那个年仅十四岁的瘦弱少年,眼角甚至还带着晏长清亲手替他拭去的泪痕。
先帝驾崩后,一道遗旨,让最得宠的娴贵妃三尺白绫殉了葬。漫天的白色纸钱和纷纷扬扬的大雪,成为慕容修十六岁那年的冬日里最鲜明的记忆。就在登基前一刻,慕容修整个人仿佛仍在一场荒唐而惨烈的大梦里未曾醒来。孱弱而无助的少年,简直就是被捆扎在镶金绣龙的绛色冕服里的一个苍白的纸片人。晏长清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努力想把自己的热量传给他。
别怕,一切都有哥哥在。哥哥会保护你。
慕容修却一把反握住晏长清的手:“哥哥,我也可以保护你。”
晏长清笑了,其实这个只比自己小了半岁的弟弟,这两年已经长得不比他矮了,可是他还是以兄长的样子,轻轻拍了拍慕容修的肩膀。他知道,门开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准备好了吗?”
慕容修深呼一口气,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准备好了。”
打开大门的一刻,寒冬凌冽的风夹杂着大片雪花迎面刮进来。山呼海啸直冲进来,高高的九龙白玉台下,整整齐齐跪着数不清的王公大臣,将军侍卫。从高台上看去,他们每个人,不过是拇指大的黑点,但是正是这些人,汇聚成了燕国最核心的,最强大的力量。
这股力量,可以臣服于威严的帝王,也可以随时推翻孱弱的君主。
晏长清有些担忧地回望过去。却只见慕容修紧绷着脊梁,站得极挺直,不曾在百官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雪花扑扑地吹打在他的脸上,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脸,还是雪花更苍白。
直到百官朝拜,纷纷跪地,口呼万岁的时刻,晏长清才注意到慕容修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血色。
晏长清走下九龙台,和其他臣子一样,披着大氅,跪在雪地里,他三叩九拜后才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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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抬起头来,正不偏不倚迎上慕容修投向这里的目光。
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在接受万人之上的至高权利时,第一个看向的人,是晏长清。
慕容修垂眸,薄唇微动,虽然离得很远,但是晏长清立刻意会,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你我,是君臣,也是兄弟。
高高的朱红色的宫墙下,两个小小的少年,在月下对着娴贵妃宫外的海棠花树相拜,立下了郑重的誓言。
但是现在,他们依旧可以回到当年的那个时刻吗?他们还可以是兄弟吗?
那个年少时,那个天天追在他身后,一口一个“长清哥哥”的小阿弟,是什么时候不见了呢?
见晏长清迟迟不答话,只用一双如黑宝石般的眼睛,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静静地打量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慕容修心中闪过一丝慌乱,道:“哥哥怎么不说话,昨晚睡得不好吗?”
晏长清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半晌,他终于开口。
“你,会做梦么?”
见晏长清用了“你”而不是“皇上”,口吻似是在关心自己,慕容修眉色顿时舒展。
原来长清不生自己的气吗?他还是关心自己的,不是吗?
慕容修语气里带了几分欣喜:“哥哥一走数月,朕——我担心不已,夜里总是梦到哥哥呢。”
晏长清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难道就不曾梦到别人?”
慕容修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温馨的往事,柔声道:“也曾梦到几次母妃。咱们还像小时候那样,绕着我的母妃讨要小玩意儿,母妃还总是偏心你,气得我直哭,不过最后啊,哥哥就像当年一样,总是把所有的宝贝都给了我。”
晏长清黑眸中似有微澜泛起,但仅仅一瞬,就被更刻骨的情感取代。
他的胸膛中,有一团火焰,无时无刻都在静静地燃烧着,每一寸炽烈的火舌,都在焚烧着他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无措,是深入骨髓的愧疚,是满头的不解,是满腔愤懑。
“我和皇上不同。我每逢做梦,总是能梦到许多许多人。”
似是意识到了晏长清的话里的意味,慕容修眼中的柔情稍减,挑起一边眉毛,有些好奇的样子:“哥哥都梦到了谁?”
慕容修这一瞬好奇而带几分天真的表情,酷似他十二三岁时的少年模样。
晏长清看着他的表情,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梦见,七八岁的幼童,大声哭嚎着想要唤醒死去的母亲。我梦见,满身是血的村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护着身下的妻儿。我梦见,满头白发的老妪,颤颤巍巍地为自己的儿子的墓穴盖上最后一抔黄土。我还梦见,我大燕最忠心和勇敢的将士,瞪大了眼睛,倒在自己人的刀下,死不瞑目。”
晏长清静静地看着慕容修的脸,眼光是那样的陌生和冰冷:“皇上,你就不曾梦见他们,不曾在深夜里,听见他们在耳畔的哭嚎吗?”
慕容修蓦地变了脸色,颤声道:“哥哥,你怨我,是吗?”
“怨”?
晏长清喃喃道。他怨慕容修吗?
其实这几日,在伤病带来的混混沌沌中,晏长清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作为臣子,他无法去怨皇帝,只能悲愤。
作为哥哥,他不忍怨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更多的,是心痛。
“对不起。慕容修垂下眸:“朝中大臣对此事不依不饶。我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保护你。”
“所以就这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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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成河,屠戮百姓?”晏长清声音里带了几分愤怒和不解,道:“这样的保护,是对我的侮辱。”
他不是不知道此事劫船事件,他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但是一人做事一人担,如是早知会落得如此局面,晏长清一定会拔剑自刎,以自己的命,换回栖霞村所有的百姓。
还有,那个人。也不知他是否活着,是否还……
晏长清不敢再去想了。
慕容修轻轻抚摸着晏长清腕间冰冷的桎梏,嘴角一抹淡淡的笑。
他的长清哥哥,还是这么天真。
他扬起头,问道:“哥哥还记不记得,当年父王曾考过咱们一个关于以水代兵的问题?”
晏长清颦眉,不明白慕容修为何突然岔出这样一个话题。
他当然记得,大概七八年前,他作慕容修的陪读,一日,先帝慕容韬突然来了兴致,以史书故事为底本,考了他们一道题。
有一弱小之国,遇到强敌入侵,大片领土即将被占领。就在这国将不国之际,有人给这个国家的君主,进谏了一条妙计。
原来此国境内,有一条大河正值汛期,河水滔滔如万条金龙翻涌。而此时的敌军,正在这条大河边上企图强渡,这个大臣的妙计,就是强行凿开河道,让决堤的汹涌河水代替千军万马,必能将敌军的进攻圈击溃。
“那么你们说,这个国家的君主,应不应该采纳这条建议?”慕容韬问道。
晏长清低着头想了片刻,郑重地摇了摇头。
慕容韬摸摸他的头顶:“为什么不同意呢?”
晏长清不过十二三岁,却丝毫不惧,稚嫩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若是凿开河道,河道下游万千无辜百姓必将葬身鱼腹。即使侥幸逃生,良田被淹,家园被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纵使击溃敌军,可此等人间地狱,难道不比敌军占领国家之后的惨剧更要可怖?”
晏长清见慕容韬冷着脸不答,尚且稚嫩的少年心中到底生了几分忐忑,但是他咬了咬下唇,还是决定坚持己见。他继续道:
“国之将倾,责任在君,在将,而不在百姓,绝不该让百姓沦为抵御外敌的肉盾。身为臣子,理应团结所有将士,为了国家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尚且有一线生机!”
空气突然静默了,阳光照进殿内,细小的灰尘绕着阳光飞舞。慕容修看了看他沉默不语,面色似乎有些阴沉的父王,有些担忧地扯扯晏长清的衣袖。
晏长清握住他的手,倔强地抬着头,等待着惩罚,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阵大笑。
“好!好!好!”慕容韬笑着拍手,从头到脚,久久地打量着晏长清,眼神中满是欣慰和赞许。道:
“好一个‘战斗到最后一滴血!’好好好!看了将来我大燕国,又多了一个难得的将才!”
听了这句话,慕容修这颗悬着的心才落下来。等到慕容韬又问他的想法,他想也不想,张口就答:
“我跟长清哥哥想的一样。”
这倒也不是慕容修见晏长清得了夸赞,想要随波逐流,而是他在一开始听到这个问题时,就有了和晏长清一样的答案。
理由也一样。虽然他只有十二岁,但是亦读了不少史书,对于书中记载的流民惨状常常报以同情,读到惨痛处,小小的少年也会偶尔湿了眼眶。
然而慕容韬听了自己儿子的回答,脸色却蓦的沉下来。
“你,先退下。”慕容韬对晏长清道。
晏长清一下没意识到这突然的转折,只得遵命,一边告退,一边回头看着同样困惑不解,正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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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脑勺的慕容修。
正是爱玩爱闹的年龄,慕容修甚至还冲他偷偷做了一个鬼脸,让他不要担心。
然而就在晏长清轻轻合上殿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听见大殿内,响起一声极响亮而清脆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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