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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小的村庄,正坐落在栖霞山山麓。栖霞山并不高耸,只不过比一般山丘海拔略高些,雨后初晴时,苍翠的山顶隐隐有云雾缭绕。然而就是这样一座平平无奇的山脉,却成为燕国和东云两国的边境线。山脉以南为燕,山脉以北为东云。两国素来相处平和鲜少战乱,这边境线的管辖便也松散。二人沿着山间小路前进,路上遇到不少背着竹背篓,衣衫破旧的村妇,不少胸前还挂着嗷嗷待哺的幼儿。晏长清朝那农妇竹篮中无意一撇,不由怔住了。
那不大的背篓上虽然被花布盖住,但是从那没掖好的一角里露出来的黑亮石块,分明就是淬雪石!
赫连戎川回过头来,见晏长清盯着那来往村妇的背篓若有所思,淡淡一笑,道:“他们啊,都是拾漏的。”
晏长清颦眉:“拾漏?”
“这老天爷啊,有时候就是忒不公平。这栖霞山,山脉以南属于你们燕国,杂草丛生,无甚可取。而这以北属于我们东云的栖霞山,山肚子里却是无数的淬雪石。我们东云派人开采搬运之中,难免落下不少零碎石块,这些山脚下的村民们,便偷偷翻过边境,捡了这些碎石卖钱,贴补家用。”
赫连戎川一边说一边大摇大摆往前走:“这些零碎的淬雪石,虽然买不了多少钱,但是给小孩儿买几尺遮身的布料,买几斗果腹的粗米,却也是足够的。”
晏长清看着赫连戎川一走三晃吊儿郎当的背影,沉默了。
太阳渐西,二人一路无话,不知不觉已来到一山崖之下,四下再见不到拾漏的村妇小儿。晏长清不由攥紧了剑鞘,不远不近地跟在赫连戎川身后。此处颇为荒僻,四下寂静,只隐隐约约听得见远处飞瀑的哗哗水声。沿着崖壁走了一段,只见眼前小路越来越陡峭,却突然峰回路转,陡峭崖壁之后,竟是一个巨大的山洞。
赫连戎川挑挑眉:“东西就在里面,将军可是敢进?”
晏长清反问:“有何不敢?”
说着就一步跨了过去。
山洞里竟是别有洞天,头顶石壁平整,仔细看去,只见上面满是刀凿斧刻的痕迹。脚边偶尔踢到一两块硬物,竟然都是拳头大小的黑亮的淬雪石。
原来这里竟然是东云人开采淬雪石的矿洞。
越往里走,光线渐暗,赫连戎川,停下了脚步,点起火把。晏长清终于看清了他身后的东西,不由心脏跳快了一拍。
淬雪石。
整整二十船的淬雪石,正整整齐齐一层层码放在石级之上。石级约有二十多阶,最顶端赫然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第一眼看过去,晏长清还以为这里竟然也有拾漏的村妇。然而那女子见有来人,却良久一动不动伫立着。
竟然是一尊白玉雕像。
赫连戎川几步并一步地爬上那石阶顶端,两条长腿大喇喇地往石阶上一搭,显得更是笔直修长。他背靠着那白玉雕像,笑着冲晏长清招了招手:
“来来来,快上来拜见岳母。”
晏长清抬眸冷淡地看了赫连戎川一眼,一动不动。
赫连戎川只好道:“好好好,请晏大人微移贵步,上来说话?”
晏长清略微颔首,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
现在离得近了,他才发现这尊玉像雕刻略显粗糙,无论是玉像的衣摆纹路还是面部轮廓,雕刻手法略显稚嫩,似乎是一个雕刻新手花了很大力气却又不得其法而做。不过虽然雕刻手法生疏,这玉像的神态却极生动,尤其是那玉像的面容,虽然乍一看并不惊艳,但是神态却很是温柔可亲,似乎随时能张口说话一般。
晏长清越看,越觉得这玉像似曾相识。眉目之间,竟与赫连戎川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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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这个玉像刻的,真是赫连戎川的生身母亲?
那这二十船淬雪石又为何会在这里?
赫连戎川拍了拍身旁石阶上的空位:“晏大人好奇呀?那就坐过来。坐过来本王子就告诉你。”
晏长清看他一眼,寻了个距离赫连戎川大概一丈远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坐下来,腰杆笔直:“愿闻其详。”
赫连戎川见他这样冷淡,却一点也不恼,道:
“之前的故事说到哪儿了?哦对,是那苦命的女子如何谋生是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女子一路咬着牙哭哭啼啼翻过这栖霞山回村的路上,偶尔看见了东云人开采淬雪石的山洞。运送这宝贝石头的马车来来往往,保不齐会落下几块。于是为了活命,那女子在生下那小男孩之后不久,便日日翻过栖霞山,偷偷跟在那马车后面,捡拾遗落的淬雪石卖钱。”
“一传十,十传百,那女子所在的村庄里有不少和她一样的穷苦女子,于是那女子好心,便带着这些穷苦女子,和自己已经会走路的孩儿,一起去捡漏。然而那么多人跟在马车后面,哪有不被发现的道理?那东云开采矿石的官爷不久就发现了他们。也该他们走运,那官爷说了,不追究他们偷卖淬雪石的罪过,反而愿意许给他们一个差事,让他们靠自己的劳力挣活命钱。”
晏长清微微颦眉,心里隐隐对这个故事的走向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女子听了,自然是极乐意的,甚至带上自己的儿子一起来。官爷给他们安排的差事,就是带着火种,去那山洞里进行火爆取石。什么是火爆呢,就是用火加热山洞里的石壁,然后浇上冷水。那岩石虽硬,但是骤冷骤热之间却会爆裂开来,再用斧镐敲之,便可采得淬雪石。听起来很简单对不对?那个女子也这么认为,于是她和其他穷苦的女子,都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这个差事。”
赫连戎川不紧不慢地说着,嘴角的微笑却渐渐消失了:
“只是那个好心的官爷没有告诉那些穷苦人,以火爆法取石,虽然效率极高,却也是极其危险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起塌方。所以每个开凿淬雪石的山洞里,火爆工都是拿银子最多的。那个官爷呢,为了独吞上面拨下来的银子,便以极低廉的薪酬哄骗这些穷苦的女子,代替了那些火爆工。”
赫连戎川转过身,抬头看着那尊玉像。这个角度,他额间略长的碎发正好挡住了他的眉眼,看不清表情。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晏长清这才注意到,在那尊玉像背后不到一步之距,竟有一个数仞之深的大深坑,坑中满是层层层累积的黑色巨石,仿佛一个沉默的坟茔。一个用淬雪石原石搭建的,黑色的坟墓。
晏长清只觉得心中一沉。瞬间明白了什么。
筚路蓝缕的村妇们,沉重的竹篓压弯了他们瘦弱的肩膀,但是他们仍紧紧攥着自己孩子的小手,带着对生活的希望,一步一步走进那黑梭梭的山洞里去。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光着脚板,瞪着茶褐色的大眼睛,一边走,一边畏惧地看着低矮压抑的石壁。
“阿娘,我怕。”小男孩紧紧攥住了身边女子的手。
“不怕,不怕。等干完今天的活,咱们就有钱买粮了。阿娘给你做榆钱包子吃,好不好啊?”
榆钱包子的诱惑对小男孩而言太大了,他咽了咽口水,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越走山洞里就越黑,只剩下火把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一个个前行的穷苦女子面黄肌瘦的脸,仿若一个个走向地狱的女鬼。小男孩腿脚发软,说出的话带了哭音:
“阿娘,我……我还是好怕。”
女子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蹲下来接过小男孩身后的小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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篓,长满粗茧的手轻轻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发,道:
“那你回去在洞口等着阿娘,不许乱跑,好不好?”
小男孩眼睛一亮:“好!我会好乖好乖的,等阿娘出来给我包包子!”
小男孩如释重负,一蹦一跳地向着洞口的白色光亮跑出了出去。在他身后的微弱火光,和那女子略显憔悴的笑脸,渐渐被黑暗吞噬了。
小男孩实在怕极了山洞里的黑暗,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哪怕一眼。
“晏大人,你可知道山崩了是什么声音么?那声音大极了,仿佛要把整个山活活裂开,一瞬间,你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全身的血都要从眼睛鼻子嘴巴里喷出来,一片血红。可是你偏又动不了,你仿佛也被那万钧巨石埋住了身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赫连戎川的嘴角,扯住一个淡淡的,凄然的微笑。他的语气还是那样平静,但是他的拳头却攥得那样紧,指甲嵌进掌心,露出森白的骨色:
“就那样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晏长清转过头来,静静看着赫连戎川的脸。黑水银般的眼睛里,似有暗光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