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林跃飞每天都是如此,一大早就出门,晚上在厂区澡堂里洗完澡再回家。
吃完晚饭就躺在床上,一副累坏了的样子。
林跃飞一天比一天晒得黑,吕秀英看不过去了,虽说男孩子晒黑点不要紧,“但你这都快晒成黑炭了。”
林跃飞身高腿长、脸型端正、浓眉大眼高鼻梁。厂区里人人都知道林跃飞是个混混,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长得好。
但是现在,林跃飞再也不是让人一眼惊艳的帅小伙了,在一片黑里仔细观察五官,才能发现五官长得很标致。
“你不是说有看上的姑娘了吗?怎么把自己晒成这样?”林跃飞唯一的优点就是长得好了,现在连这个优点都没了,人家姑娘能看上她什么啊?
林跃飞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这些天他一直在想办法找沈芸,但是毫无线索。
吕秀英看到儿子的反应,心里顿时有数了。唉,看上的姑娘没看上他。
吕秀英告诉林笑,让她这些天别去烦哥哥:“小心你哥骂你。”
林笑一点都不意外!哪个姑娘会看上她哥啊?
她哥每天瞎混,唔,最近不这样了;她哥浑身烟酒气,唔,最近也不这样了……林笑掰着手指头数哥哥的缺点,数着数着感觉哥哥最近好像变好了一点?
不!哥哥最近添了一个新毛病,睡觉打呼噜!
昨天晚上,林笑隔着一堵墙都被哥哥的呼噜吵醒了,她揉揉眼睛从床上爬下来。
吕秀英也醒了:“笑笑,怎么了?”
林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打雷了,要下大雨了,我去关窗户。”
吕秀英哈哈大笑,林笑才知道震天的响声根本不是雷声,是哥哥在隔壁打呼噜!
自从哥哥白天踢足球开始,林笑每天晚上都会被哥哥的呼噜声吵醒。
隔着一堵墙都这么吵,要是做哥哥的老婆,和哥哥睡在一间屋里,那不得被吵死?
所以哥哥以后肯定找不到老婆的啦!
要是真有人看上她哥,林笑才要惊掉下巴!
吕秀英不满意儿子晒得太黑,林笑不满意哥哥半夜打呼噜,不过两人对林跃飞的改变大体上还是满意的。
喝酒伤身体,吕秀英以前总是提心吊胆,担心林跃飞酒后惹事,踢足球的新爱好健康又安全。
林笑看妈妈开心,自己也开心。
以前每次哥哥出门,妈妈都愁眉苦脸,现在每次哥哥出门,妈妈都高高兴兴。
妈妈还给哥哥买了一个超大号的塑料水壶,头一天晚上给哥哥晾好凉白开,早晨灌到水壶里让哥哥带出门,哥哥每天回家水壶都一滴水不剩。
“小飞,后天别去踢球了,我们回老家看看你姥姥。”吕秀英说道。
林跃飞愣了一下:“好。”
林笑比哥哥激动得多:“妈妈你可算有空了!”
林笑一放暑假就请求妈妈带她回老家看姥姥,但是妈妈一直在上班上班上班,她等啊等、盼啊盼……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林笑把这句话写在她的日记本上,作为“回老家篇”的开头,她特意为回老家留了一篇日记呢!
林笑是姥姥带大的,她上小学前,姥姥在林笑家住了好几年,帮忙照顾林笑。
棉纺厂里有托儿所和幼儿园,女工们上班前把孩子送过去,下班后再把孩子接回家。
但是厂里托儿所和幼儿园条件太差了,小孩子不磕不碰就行了。
吃饭的饭碗在洗洁精水里涮一遍、清水里再涮一遍,就算洗好了。喝水的水杯水龙头底下冲一冲就全摞在一起。
吕秀英有洁癖,看到后就受不了。
但实在没办法,她上班就带不了孩子,只能咬着牙把林笑送过去。
偏偏林笑小时候身体又特别弱,身边只要有一个孩子生病,一定会传染给林笑。
林笑体质还特别爱上火,每天都需要喝很多杯水。吕秀英特意和幼儿园老师打招呼,让老师给林笑多喝水,然而老师哪里顾得上这个?
林笑和其他小朋友一样,每天上午排队喝一杯水、下午排队喝一杯水,没过几天就喉咙肿痛、扁桃体发炎。
去厂区医院看病,医生说要做手术摘除扁桃体,可把吕秀英吓坏了。
她坚持先不做手术摘除,靠输液消炎退烧。
林笑那么一个小小人儿,手上的血管细得很扎不进去,输液针扎在额头上。
吕秀英不知道偷偷掉了多少眼泪。
林笑病了两场之后,吕秀英觉得实在不能再把孩子送幼儿园了,只能继续向林笑姥姥李云珠求助。
李云珠把林笑带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刚回老家,立刻又跑回来,埋怨吕秀英:“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你看这生病生的,笑笑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
李云珠又在林笑家里住了三年,把林笑带到上小学,这才回老家住。她不习惯住城里,在农村住得自在,家门口的小院种满了蔬菜,还养了几只鸡。
吕秀英提起过去,林跃飞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妈,笑笑小时候,厂里不是照顾你,让你去小学管档案?”林跃飞问道。
吕秀英茫然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咋了?”
吕秀英当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厂里的确是在照顾她,如果她从棉纺女工岗位上换去小学管档案,带孩子的问题就解决了。
管档案工作清闲、时间灵活,吕秀英能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好家里的两个孩子。
但是管档案工资低啊!
工资变低一大截,虽然还能勉强养活家里的两个孩子,但肯定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吕秀英不愿意苦孩子,她宁愿自己工作辛苦点。
再说了,纺织厂女工是铁饭碗,在小学管档案,吕秀英总觉得不稳当!
对于老师这个职业,吕秀英心中也敬而远之,她爸就是老师,没有熬过特殊年代。吕秀英从小就听妈妈在耳边念叨:“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
虽然在小学管档案算不上当老师,但是吕秀英内心深处依旧隐藏着畏惧。还是工人阶级最光荣,当工人总不会有错。
这种种原因加在一起,从丈夫去世、林笑出生,一直到林笑上小学前,厂领导提了好几次让吕秀英去管档案,吕秀英也拒绝了好几次。
现在林跃飞突然提起这件事来,吕秀英满脸疑惑,不知道儿子提这个干嘛。
林跃飞对吕秀英说道:“妈,你现在还能去小学看门不?你根领导说说,把你调过去吧。”
吕秀英吃了一惊:“为啥?”
林跃飞在心底叹气,上辈子吕秀英特别后悔自己当初没去小学管档案。厂里另一个人图清闲去了小学档案室。
后来棉纺厂倒了,棉纺厂的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没倒,子弟学校全都归了市里。后来学校里的老师都有了教师编制,连档案室的老师也不例外,都是教师编。
现在,子弟小学的老师工资是比纺织工人低。
但是后来慢慢的就追上了。
再后来,老师工资就超过工人了。等到吕秀英退休的时候,退休金更是差了一大截。棉纺厂后来效益不好,工人们的退休金都断缴了,吕秀英退休后拿到的退休金很少,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教师退休金一个月有大几千。
吕秀英经常念叨:“当初真该去小学管档案,谁能想得到呢?”
“那时候人人都觉得当工人好,当老师不好。谁知道风水轮流转,以后反过来了呢。”
只是这些原因,现在林跃飞说了吕秀英也不信。
“妈,你去学校当个管档案的老师,以后退休工资比工人还高呢。”林跃飞说道。
吕秀英毫不犹豫地摆手:“那不可能!”
林跃飞:……还真可能。
“妈,工资低点也没事,我马上就要赚钱了,我来养家!”
吕秀英听到林跃飞的话,脸上笑成一朵花。
林跃飞在乎的确实不是钱,他很想让妈妈换工作,是因为纺织厂的三班倒太伤身体了。七个白班、七个中班、七个夜班,中班和夜班都得熬夜,作息时间长年处在混乱中。
吕秀英现在已经有一点神经衰弱的初步症状了,入睡很难,睡眠很浅。
等年纪再大,吕秀英的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每晚只能靠安眠药获得几个小时的睡眠。睡不好,身体就不好,各种毛病都找上来了。
还有耳背、手腕痛、静脉曲张……都是年轻时在车间里留下的职业病。
林跃飞不想让妈妈继续在车间辛苦了,他原本想的是,等自己赚钱了,就让妈妈买断工龄、提早内退。
但是今天想到被调去学校管档案的这个机会,林跃飞觉得比内退更适合吕秀英!
吕秀英现在还年轻,又是闲不住的性子,天天在家里反倒闷得慌,在学校管档案正合适!
林跃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自己做生意多年锻炼出来的好口才,说服吕秀英换工作。
吕秀英眼眶都红了,连忙背过身去,躲着林笑偷偷抹眼泪。
“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
吕秀英感动地哭了一场,然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林跃飞。
吕秀英老家挺近,一百公里出头,开车上高速只要一个半小时——这是林跃飞重生前的速度。
林跃飞重生前,每年开车送吕秀英回几趟老家,高速飞快又平稳,车上准备点吃的喝的,吕秀英在车上吃吃喝喝就到了。
现在回一趟老家却没那么容易。
高速公路还没修,大巴车只能走普通公路,一半路段坑坑洼洼,车开上去颠得人七荤八素。
大巴车里,人味、汗味、汽油味混杂在一起,冬天还好,夏天最难熬。
林笑盼着回老家盼了半个暑假,到了长途汽车站,心里也发憷,直往吕秀英怀里钻。
走到大巴车旁边,她还没上车呢,一闻到尾气味儿就先晕了。
林笑从小鼻子就灵,家里包饺子调馅儿,吕秀英不必用舌头尝咸淡,把林笑叫过来用鼻子闻一闻,就知道盐有没有放够。
最神奇的是,家里人快要感冒了,林笑能提前闻出来!
吕秀英和林跃飞一开始都不信,以为林笑小小人胡说八道。后来林笑说中了几次,前一天说了,后一天真的感冒发烧,两人才信了。
吕秀英问快感冒的人身上是什么味儿,林笑也形容不清楚:“就是感冒的味儿啊!感冒之后身上的气味会变!”
因此,炎热夏天的大巴车,对嗅觉格外灵敏的林笑带来的折磨是几倍的。
她一上车就像只病猫一样,窝在吕秀英怀里。
吕秀英给林笑做了一只口罩,只有薄薄一层纱布,用牙签挖一丁丁点清凉油蹭在口罩下边,戴在林笑的小脸上。
还随身带着话梅、陈皮,让林笑在路上嚼着。
这一路,林跃飞也难熬得很。重生前高速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现在要在大巴车上颠四个小时。
大巴车终于停下来,车上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下挤。有个人差点踩到林笑的脚,林跃飞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对方:“小心点!”
大巴车开远了,林笑深吸两口新鲜空气,立刻就活过来了!
像山里的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往老家的方向跑。
林笑记路很厉害。她小时候身体弱,吕秀英不敢带她坐大巴车,去年才第一次带她回老家,总共就回来过两次,林笑就把路记得牢牢的。
“笑笑,我们先去买肉。”林笑听到吕秀英的声音,立刻调转了方向,跑上另一条小路,去市场的路她竟然也记住了。
吕秀英割了两斤肉,又买了一只大西瓜。
“开口吗?”卖西瓜的小贩问道。现在西瓜品质远远不如以后,开西瓜犹如开盲盒,经常买到白瓤的一点都不甜的。
因此买西瓜时都可以开口,尖尖的西瓜刀插进西瓜里,切出一个三角形的口子来,拔出一小块西瓜看一看,是红的才买。
吕秀英摇头:“不开口,回去要吊在井里的。”
“你给我好好挑,我可提前和你说好了,要是西瓜切开是白的,我要抱着西瓜来找你换的。”
卖西瓜的小贩一脸苦笑:“行。”
买肉买瓜绕了一点路,总共步行了二十多分钟,吕秀英带着林跃飞和林笑走到村口,开始不停有熟人打招呼:“秀英,回来了啊!”
人们先看三人的脸,再看他们手上拎着的东西。
走到老家的小院门口,林笑远远就看到站在门口等待的姥姥。
林笑立刻把手机拎着的猪肉甩到哥哥怀里,朝着姥姥飞奔而去。
“姥姥!”林笑扑进姥姥怀里,闻到让她安心的气味,“我好想你啊。”
林跃飞错后两步走进小院,向阔别已久的亲人们打招呼:“姥姥、舅舅。”
舅舅吕世荣猛地瞪大双眼,惊讶地看向林跃飞。
这都多少年了?林跃飞都多少年没叫过他舅舅了?
“啧,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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