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是一夜的雪,好在不大,像是被人随手撒下的一把细盐,松松洒洒,落满了人间。
因此晏秋早上一起来,就看见了满目的银白,雪天像是连成了一色。
他连忙把窗外的那盆核桃枝搬了进来。
很快,树枝上的那层薄雪就在满室的温热中融化,变成晶莹的雪水,一滴滴往下落。
陆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实在不明白晏秋为什么放着家里那么多名贵的花草不看,偏要日日看着这根枯枝?
灰褐色的树皮,光秃秃的表面,像是以前乡下人冬日里烧的柴火。
让人实在不由联想起脏旧与破落。
但晏秋如此宝贝这根破树枝,她又不好说什么。
毕竟这次回来后他的变化实在太大。
大到她有时会怀疑,傅沉泽是不是接错人了?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偶尔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毕竟她知道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正是他们。
陆软心底终究是亏欠的。
因此她只是看了一眼那只正插在她以前用来养花的紫砂花盆里,还在不断滴水的破树枝,强忍着把它扔出去的冲动,在晏秋旁边坐下。
然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秋,真的不考虑一下你爸爸的提议吗?”
晏秋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之前那块还未刻完的榆木,这些日子他好些之后就重新从包里翻了出来,没事儿就会刻一会儿。
虽然手臂依旧无法用力,但他有大把的时间休息,累了就停下来,休息完再继续。
就这么刻刻停停,竟然也快刻完了。
只剩下一个丢丢。
轮廓已经刻好,可是再细致的地方,他却怎么也刻不出来了。
明明丢丢的模样就在眼前,可是一拿刻刀却好像又忘了,脑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晏秋想,或许是因为它是生自己气了。
气自己一次又一次把它丢下,所以才不想让自己刻完。
“小秋?”
晏秋听见陆软叫自己,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回道:“不了,我不想回去。”
他刚回来那天向他们明说了自己没有什么愿望,也不需要补偿。
但他们似乎并不相信。
傅建庭只当他不好意思提,于是沉吟许久,恩赐一般对他说道:“下个月你重新回公司吧,这次跟在我身边,从助理做起。”
所有人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对面的傅沉泽倒太大的反应,甚至一反常态地用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态度对他说道:“今后在公司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陆软则一脸惊喜地冲着他说道:“还不快谢谢你父亲。”
只有傅霜迟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就这么落了下去。
晏秋正垂眸看着面前的蛋糕,黄澄澄的芒果将蛋糕点缀得极其诱人,但很可惜,他芒果过敏。
因此只能拿起叉子,将蛋糕上的芒果一块块挑了出去。
“不用了,我不想回去。”
这句话就像是给滚烫的热水中加了一勺冰,刚才还热切的气氛立刻冷了下去。
傅建庭面上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最终还是把所有的不快咽了回去,说了句,“吃饭吧。”
陆软也有些惊讶,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晚上的时候又来劝了他许久,见他始终不为所动,有些无奈地问道:“小秋,你是不是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
晏秋刚回傅家三个月时,傅建庭就把他安排进了公司。
但因为他高中毕业后晏家夫妇就不愿意再在他身上投入,于是撕了他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把他在家里关了三个月,不允许他再继续上学。
所以他只有高中的毕业证。
这个学历在傅氏实在拿不出手,因此傅建庭也没对他报什么希望,只安排他从最普通的职员做起。
也没有在公司公开过他们的关系。
不过晏秋对此已经非常满足,每日都矜矜业业地做好自己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组长让他整一份文件,他加班做完,但不知为何,交上去后小数点却出了错。
因为这个错误,直接损失了近百万。
哪怕晏秋解释他做完之后检查了三遍,绝不可能出错,哪怕最后发现那份合同被调换过,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傅霜迟。
但却没有人相信。
傅建庭说他没能力,还多心,还要再学习,于是将他从公司赶了回去。
从那以后晏秋就没有再去过公司,没想到现在他们如今却又主动希望他回去。
“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晏秋摇了摇头。
其实无论是以前的事还是傅家的人都已经激不起他太大的情绪,他也没有置气,他只是没有力气。
大概人真的如书中所说,来如风雨,去似微尘。①
快要离开时,是会从内到外一点点变空的。
越来越空,越来越散。
最后尘归尘,土归土。
“我只是有些累了。”晏秋再一次解释道。
陆软闻言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如同第一次看见他一般,盯着他仔细看了起来。
然后她看见了晏秋瘦长的脖颈,手腕上凸起的骨头,以及一根根快从他肌肤里透出来的青筋。
陆软这才突然意识到,他什么时候已经这么瘦了?
屋内的暖气很充足,可是晏秋还是套了厚厚的衣服,但哪怕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他给陆软的感觉依旧是空荡荡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罢了。
陆软也不想再逼他,不想回就不回去吧,反正他还年轻,再给他安排个学校去上学也不是不行。
她记得晏秋学历不高,只有高中,在他们这种家庭里,确实有些拿不出手了。
“那我和你父亲商量一下,送你去上学吧”
但她没想到晏秋依旧摇了摇头。
“那你还有什么别的想做的事吗?”陆软有些失去了耐心,但还是克制着自己,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
晏秋没说话,只是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那座榆木雕成的院子,然后抬手轻轻摸了摸院子里坐着的女人和她脚下的那只猫。
眼前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定睛看了许久,才看清那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的他还没有桌面高,偷偷拿姑姑的刻刀刻了一只四不像的小鸭子,兴冲冲地跑过去拿给姑姑看。
姑姑捧着那只勉强能看出一点轮廓的小鸭子笑了半天,然后摸着他的头骄傲地说道:“不错,我侄子真是随我,比我第一次刻的好多了,只要你坚持下去,将来一定会雕刻出最优秀的作品。”
“真的吗?”晏秋仰起脑袋,听得心花怒放。
“真的。”姑姑说着把他刻的小鸭子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那个柜子上,“将来我们小秋一定是最优秀的木雕师,刻的东西被送到全世界展览,到时候记得给姑姑留一张门票,姑姑怕抢不着。”
“好。”当时只有几岁的他对姑姑的话深信不疑,立刻应道,“姑姑,我到时候亲自带您去看。”
“好,姑姑等着小秋。”
原本死寂的心又重新活泛,晏秋想了很久,这才斟酌地说道:“我想办一场展。”
“什么展?”陆软见他终于肯多说两句,连忙继续问道。
然后就听晏秋说道:“木雕展。”
“木雕?”傅建庭闻言,有些无奈地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
“他不愿意去公司,不愿意去上学,只愿意摆弄那些破木头,真是……”
后面的话有些伤人,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虽然知道不对,但傅建庭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想,与母爱的无私相比,父爱是不是其实有条件?
不然他怎么会对晏秋怎么也疼爱不起来?
他的长子年纪轻轻就拿到了藤校的硕士,进入公司给他帮忙,这么多年从未行差踏错,公司的所有人提起他都是交口称赞,无不认可。
哪怕是傅霜迟从小被如此娇惯,在学业上也未有丝毫松懈,一直也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只有晏秋。
公司的事处理不好,学业更是不能看,每日只对着一堆木头苦心钻研。
他实在不懂,一堆木头是能雕出花来吗?
不过……
傅建庭叹了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在火场时他浑身是血地倒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楼梯口,静静望着他们的画面。
终究还是心软,因此只能摆了摆手,无奈地对着陆软说道:“算了,他喜欢就办。”
听说他想要办展,傅家几乎全家都出动了起来,傅沉泽替他联系了展厅,傅建庭替他发了邀请函。
陆软则花重金给他买下了一块乌木。
乌木太过贵重,素有“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的说法,因此晏秋并不想要,但陆软却不容许他推辞。②
她说:“这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专门为你挑的。”
晏秋接过,乌木的份量很重,似乎是在说明着什么。
但无论是什么,都来得有些太晚。
接下来的日子里,晏秋在傅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所有人都在为他的展而忙碌。
晏秋说其实不需要太大的展厅,都是他自己的刻的东西,大概除了山顶别墅的那位先生,也没有什么人会喜欢。
但傅沉泽却没有同意,他说既然要办,就一定要办好,傅家从不会在任何方面丢脸。
晏秋拗不过他们,便也没有再掺和,只是把这些年他雕刻过的东西全都找了出来,然后去展馆一件一件摆了上去。
最后只剩下一件压轴的作品还没有摆。
晏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那座即将完成的院子。
晏秋想,再没有一件作品可以像它一样承载这次展览的主题。
更何况,他的这次展览本也就是为了他和姑姑的办的。
其实他不在乎展厅大不大,有没有人来,只要姑姑能看看就足够了。
因此剩下的时间他都没再去过展馆,每日只闷头窝在卧室,刻着他最后一件还未完成的作品。
晏秋已经想好了名字,叫“故里”。
虽然晏秋很努力,但他的记性越来越差,原本就受过伤的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
再加上“丢丢”时不时来捣乱,因此明明只剩下最后一部分,他却怎么也刻不完。
最后只能把姑姑送给他的吊坠摆在眼前,每下一刀,都要先抬头看上半天。
哪怕进度很慢,但终究还是有刻完的那一天。
晏秋看着手中的木雕,只剩下最后一部分,丢丢的眼睛。
这也是他最为逃避的一部分。
每一件木雕作品都有它的灵魂,晏秋觉得他只是一个载体,只是用刻刀把它们原本的面目还原出来而已。
因此他一直逃避这个部位,生怕最后刻出来的丢丢,眼中对他充满恨意。
它会不会怪自己?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确实一次又一次弄丢了它。
虽然心里这道坎始终没有迈过,但晏秋还是拿起了刻刀,明天就是开展,他没时间再继续犹豫。
于是晏秋握着吊坠看了许久,这才深吸一口气,拿起刻刀刻了起来。
刻刀在晏秋手中灵活地游走,很快丢丢的两只眼睛便活灵活现,多余的木屑被擦拭干净。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那是丢丢的眼睛,正卧在姑姑脚边仰着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明明猫咪没有表情,他却从其中感受到了它的开心。
丢丢它……似乎没有恨自己。
晏秋将雕好的院子捧到面前。
有一瞬间,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很久以前。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碧绿的核桃树下满是绿荫。姑姑抱着他坐在院子里,丢丢蹲在他们脚边。
晏秋生怕她随时消失一样紧紧抓住姑姑的袖子,迫不及待地向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姑姑,我答应你的展就要办了,就在明天。”
姑姑抚摸着他的头,欣慰而开心,“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最棒的孩子,要开心。”
丢丢不会说话,只能在他旁边“喵喵”地叫着。
他们都在冲着自己笑,谁也没有怪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猛烈的咳嗽将他拉回了现实,晏秋习以为常地抽出几张纸,然后毫不意外地在上面看到了暗沉的血迹。
待平静下来后,他像往常一样随手将纸团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已经快堆满,全是带着血迹的纸巾。
晏秋将垃圾桶往里面推了一些,然后继续拿起刻刀,在院子的右下角刻下了两个小小的字。
故里。
“姑姑。”晏秋抱着院子说道,“我想回去。”
晏秋雕好之后,准备将“故里”送到展馆。
然而刚一起身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竟是多日不见的傅霜迟。
自从回来后晏秋就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连吃饭也不再出去,因此和傅霜迟根本碰不上面。
再加上最近在忙展览的事,对他更是无暇顾及。
没想到他竟会主动来找自己。
只要有傅霜迟在,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因此晏秋立刻提高了几分警惕。
“找我有事?”
“这话说的,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傅霜迟说着向他走了过来。
目光落在他怀中的木雕上,似乎颇有兴趣,“这就是你那个压轴的作品?”
晏秋搞不清他的意图,只是下意识收紧手指,将手中的东西抱得更紧。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傅霜迟笑着问道,“我还能吃了你?”
晏秋没心思和他在这儿扯东扯西,于是直接问道:“你又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是最近家里都在忙你那个展,我都找不到人陪我,有些无聊罢了,这不,就想起了你。”
“二哥。”傅霜迟说到这儿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真有本事,一招就把他们都抢过去了,现在大家都围着你,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没想抢任何人。”晏秋回道。
傅霜迟闻言冷冷地笑了笑,“你不会觉得这个回答很大度吧?这个回答只会让我更不开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霜迟没说话,只是再一次垂眸,看向了他怀中刚雕完的作品。
“院子、女人、男孩儿、猫……”傅霜迟慢悠悠地念着。
“我看过你的资料,这是你七岁之前的生活吧。”说着,他看向了落款处,“故里,二哥,你还真文艺。”
“傅霜迟。”晏秋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有些无奈地叫着他的名字,“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傅霜迟说着向他更近了一步,“我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对你的意义似乎有些不一般。”
“所以呢?”晏秋反问道。
“所以……”傅霜迟突然伸手从他怀中将木雕从他怀里抢了过来,晏秋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已经高高地将院子举起。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慢动作一般。
他看见傅霜迟冲他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然后重重将手中的东西向下砸去。
晏秋急忙伸手去接,却还是晚了一步。
整座院子就这么在他面前四分五裂,抱着他的姑姑飞到了桌子旁边,核桃树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杆,卧在他们脚边的丢丢不知跑到了哪里,怎么也找不见。
晏秋跪在地上看着四分五裂的木雕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然后就看见傅霜迟冲他露出了一个笑。
接着,把刚才还没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所以,我想摔了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