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似乎被困在了那场大火里。
入目之处皆是灼人的火舌,一点点向他逼近,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时而尖锐高昂,像是呼救,时而低沉哀婉,像是泣音。
鼻腔仿佛积满了烟尘,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意。
他想要呼喊却口不能言,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
反反复复经历着同一场梦境,从阁楼醒来,然后一次次向楼下跑去,明明门就在不远处,可是短短一段距离,却怎么也逃不出去。
在这似梦非梦中不知徘徊了多久,晏秋终于醒了过来。
鼻子似乎还能闻到烈火灼烧的气味,耳边似乎能听见各种尖叫和慌乱的脚步声。
他睁大眼睛怔了片刻,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因为太过激动,带着鼻子上的呼吸机一起颤动了起来。
“晏先生,您没事吧?”
耳边乱七八糟的声音随着他的苏醒潮水一般退去,晏秋慢慢转过头,这才发现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陌生的长者。
晏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正戴着呼吸机。
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被抽净,一根手指都抬不起。
“晏先生,您才刚醒,别激动。”陌生男人说着,给他介绍了一下自己以及他现在的处境。
晏秋这才知道面前的男人姓陈,是这里的管家。
而他现在所在的地方竟然是他上山时偶然瞥见的那座山顶别墅。
“那天你们别墅发生火灾,先生派了人去帮忙,将您从火场救了出来。”
“您的伤势太重,送到山下肯定来不及,但好在先生下榻的地方常年备各种急救的器械和医生,所以就先将您接到了这里。”
先生?
晏秋想问问他口中的先生是谁?然而一开口就是“嗬嗬”的气音,根本发不出声。
管家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解释,只是安抚他好好修养。
“您的伤太重,所以还请先安心休养,等您好了之后,想要知道什么我再告诉您。”
虽然疑惑很多,但晏秋现在的情况确实也问不了什么。
只能点头同意。
晏秋能下床已经是半个月以后。
这半个月的时间,他确实能感觉到自己的伤确实不轻。
每天都有五位以上的医生来给他会诊,从他们花白的头发和气度来看,应该都是专家级别的医生。
各种医疗器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工作,维持着他的生命,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药物流水一般送到了他这里。
刚醒过来时的晏秋还以为自己会命不久矣,但短短半个月时间,他就已经能下地,之前胃部的疼痛也有所缓解。
这让他不由感慨,不愧是钞能力。
可以下床的那一天,晏秋第一件事就是想去洗手间照镜子。
管家见状犹豫着拦了他一下,从他醒来到现在,晏秋还是第一次在管家面上看到这么丰富的表情。
因此他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什么,于是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管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慈祥的双眼透着淡淡的怜惜。
“还是希望您能提前做好准备。”管家说道。
晏秋闻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继续向洗手间走去。
他走到洗手台前,低着头双手扶着边沿,虽然努力克制,却发现自己得手指在不断地抖。
“没关系。”晏秋勾了勾唇角笑了起来,“还有什么会比得了癌症还要更糟糕的事情。”
想到这儿,晏秋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镜子中的人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抬起头来,然后映出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还是他的脸,只是这十几天一直靠输各种营养液为生,迅速消瘦了下去。
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凹陷,脖子上甚至可以隐隐看见细长的青筋。
头发更长了,散落在耳后,若是从后面看,说不定会有人把他当作是打扮中性的女生。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左边的脸颊。
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小孩儿巴掌大小的伤疤,暗红色的表面凹凸不平,已经结了疤,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敞在他的脸上。
看起来……有些滑稽。
晏秋的第一个想法竟然不是有关美丑,而是想这家主人的药真是厉害,这样大片的伤疤,这些日子他竟没有感觉到疼。
有些奇怪,晏秋竟没有觉得很难过。
丑是丑了些,但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只是有些可惜,他还没去拍将来贴在墓碑上的照片。
不过化了妆应该看不出来吧?晏秋安慰自己。
晏秋在洗手间待了太久,久到管家差点过来敲门,他才终于出来。
“晏先生,您没事儿吧?”管家问道。
“没事。”晏秋说着冲他挤出一个笑,重新坐了回去。
接着就是日常检查输液和吃药。
等一切都忙完,管家准备离开,然而却被晏秋突然叫住。
他转过身。
阳光透过身后的落地窗照了进来,少年整个人仿佛在发着光,管家双眼微眯,一时间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白色的薄毛衣空落落地挂在少年的身上,哪怕买的已经是最小号,但他穿着依旧有些大。
太瘦了,管家心想。
“我可以见见先生吗?”晏秋小心翼翼地问道。
怕管家多心,紧接着便连忙补充道:“我只是想道一声谢。”
管家闻言,沉吟片刻,抱歉道:“不好意思晏先生,先生最近不方便见客,您的谢意我会代为转达。”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毕竟从醒来后还没踏出过房门,但从屋内的摆设,窗外的风景,乃至派来照顾他的佣人来看,都不难看出别墅的主人并不会是什么普通人。
这样的人,岂自己这种在傅家都低微如草芥的人想见就能见的。
管家本来已经想要离开,却瞥了他失落的神情。
似乎是怕他多想,于是破天荒地又多解释了一句,“其实晏先生不必在意。”
晏秋闻言抬起头来,然后就听管家说道:“这里本就是家里的产业之一,出了这样的事,先生本就该对您负责的。”
这么多天的疑惑在此刻终于消弭了,“原来是这样啊。”
果然,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好意。
晏秋在这里修养了一个月。
期间傅家的人一个也没有来过,晏秋本以为他们是当自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但后来听照顾他的佣人说,其实他们来过想要看他,但都被先生派人拦下。
“先生跟他们说,您此时不宜见客。”
晏秋因为这句话笑了一整天。
其实哪个圈子都没有秘密,他们傅家那点破事儿,估计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平时大家虚与委蛇惯了,谁也不会刻意去戳破。
这样明明白白打他们脸的,那位“先生”估计是头一个。
不过他说得似乎也没错,他于傅家,和客人有什么区别?
其实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检查中他患有胃癌的事情也被检查了出来。
因此那位先生又请来了这方面的专家为他会诊,试图替他治疗。
但晏秋却谢绝了他的好意。
管家有些不解,“您的癌细胞扩散得太快,如果说现在还有哪里能治疗,只会是这里。”
晏秋摇了摇头,露出一抹略带惨淡的笑意,“我知道,但我不想治了,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管家只觉更加疑惑,毕竟无论是他现在所在的傅家还是以前所在的晏家。
似乎都不是什么配被称为家的地方。
“那场火灾中的伤已经基本痊愈,先生负责到这儿便够了。”
晏秋说着,有些犹豫地从枕头旁拿出一只梨木雕成的小鸟。
他的右手受过伤,刻得很慢,哪怕只有巴掌大小,也费了他很长的时间,加上工具也不齐全,虽然很难,但他还是努力尽快刻完。
晏秋把手中的小鸟递给管家,麻烦道:“这是我的谢礼,感谢这一个多月来的照顾,可以替我送给先生吗?”
管家看向他手中的木雕,小鸟的头向后歪着,正在梳理自己的羽毛,神态动作活灵活现,连羽毛上的每一条纹理都能看清,一看便是费了不少的心血。
因此他沉吟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接过,郑重地把“小鸟”放进手心。
“很精巧,我会替您转交给他的。”
时隔一个月,晏秋终于踏出了房门。
这里不愧是先生花大价钱建造的地方,站在门口就能俯瞰整个雪场最好的风景。
连绵的雪松顶着皑皑的白雪蔓延至天边,错落有致的建筑井然有序地穿插在林间,再加上周围因海拔而升腾起的云雾,恍若仙境。
上车前,晏秋抬头想要再看一眼住了一个多月的地方作为告别。
然而刚一抬头,却似乎在三楼的落地窗前瞥见了一道人影。
但也只有一瞬,再看过去时,那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只有暗金色的窗纱微微晃动。
晏秋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也没在意,和管家道别后就上了车。
管家没问他去哪里,只安排了车送他,让他自己告诉司机目的地。
晏秋坐在车后,望着窗外与天空几乎连成一片的雪景,沉吟许久,说出了一个地址。
“康宁路三十三号……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