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这是秦暮的声音。
这是那人惯有的语调,悠然而慵懒,念到“秋”字时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在调笑。
晏秋扭过头,果不其然。
来人宽肩窄腰,身量修长,白净的面皮上嵌着一双狐狸般狭长的眼睛,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几分眼中的精明。
身上穿着黑色的羊绒衬衫,袖口微微挽起,露出里面经脉分明的手臂。
晏秋看见是他,立刻转身想要离开,然而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被他抬步错身拦下。
“就这么不想见我?”秦暮说着,抬手扶了一下眼镜,盖住了眸中的神色。
晏秋向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但还是闻到了他身上惯有的那股清雅的铃兰香。
这个味道就像是裹着糖的□□,明知甘甜之下是剧毒,有一瞬间,晏秋却还是无可抗拒地想要陷下去。
因此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避开了秦暮的目光。
细白的手指下意识攥紧,指甲狠狠陷进手心,手中的痛意这才终于让他得到了片刻冷静。
“没有,我只是有事要回去。”
“我刚看到你刚从客厅出来。”秦暮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拙劣的谎言。
只是说完,声音却低了下去,语气中似乎带着几分失落“你删了我的联系方式,拉黑了我的号码,不肯见我,为什么?”
哪怕没有抬头,但晏秋也能想象出他此时的神情。
纤长的睫毛落下,垂眸望着自己,神情温柔,带着几分难过之意。
如果是以前,晏秋大概会被他迷惑到立刻道歉,然而现在再听,却很轻易就能听出他的假装和敷衍。
晏秋前二十年所经历的爱恨都是那样直白,不加丝毫掩饰,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因此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秦暮明明对自己厌恶到近乎恶心,却还是能在他的面前装出一片温柔与深情。
“小秋……”秦暮叹了口气,似乎还想继续谴责他的反复无常和冷漠无情。
然而刚一开口就被晏秋忍不住打断。
“不好吗?”虽然晏秋努力逼着自己不动声色地回道。
“什么?”秦暮一脸疑惑。
“不用再对着我这张令你倒胃口的脸吃不下饭,不用再强忍着恶心安慰我,这样不好吗?”
秦暮闻言愣怔了一瞬,很快反应了过来,笑了一下,只是笑容很淡。
“你知道了。”
晏秋看着他方才伪装的善意立刻潮水般退去,眼中出现了他自从回到傅家后在无数人眼中看到过的神情。
明明已经痛到麻木,却没想到还能更痛。
傅霜迟在A市上流社会新一代那群富家公子哥中人缘极好,因此他回来时,所有人都怕他心怀怨恨,伤害傅霜迟。
因此对他很不友好,明里暗里给他下了无数绊子,在各种场合故意捉弄他出丑。
只有秦暮是他们中唯一对他好的人。
会在那些人太过分时皱着眉过来帮他解围,在他一个人默默流泪时给他递上手帕,安慰他不要难受,会在节日里给他准备礼物,会在他需要时给予他关心。
这是晏秋二十多年来从未得到过的偏爱和温情。
晏秋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这么缺爱的人,因此哪怕感受到一丁点的善意就恨不得用所有去报答。
从小到大对他好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因此出现的每一个他都格外珍惜。
就像溺水之人拼命抓住身边唯一的稻草,哪怕知道无济于事,迟早会沉下去,也要紧紧攀附着他。
直到不久前秦暮生日邀请了他,他用自己攒的钱买了一枚戒指想要作为礼物。
然而正准备出门时却碰到了傅霜迟。
傅霜迟抢过他手中的礼物盒,看到他准备好的礼物时笑弯了腰,扶着椅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戒指?看来你是真动心了,秦哥是真的有本事。”
晏秋没理他,想要出去,却被他叫住,“你确定要去自取其辱?”
晏秋问完停下脚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其实我真的想再多看一会儿好戏的,可惜实在忍不住了,实在是太搞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什么意思?”晏秋看着他脸上肆无忌惮的嘲讽,感到了一丝不妙,果然,下一秒就听他继续说道:“你不会真以为他喜欢你吧?”
傅霜迟说着,缓缓踱步到他面前,自上而下将他打量了一遍,然后点评道:“二哥啊,你是真的很没有自知之明。”
傅霜迟说着轻嗤一声,拿出手机,然后点开了一段录音。
虽然没有画面,但晏秋还是听出了那是秦暮的声音。
在自己面前总是温柔含笑的声音透过手机却是那么刻薄刺耳。
“不过就是个畏畏缩缩土包子。”
“看人时眼都不敢抬,我看着他那张脸就觉得晦气。”
“那种地方长大的人……大概给根骨头就能把命给你。”
“小迟,一个月,我就能让他对我死心塌地。”
……
那天晚上晏秋终究没有走出傅家的大门。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看着自己买的戒指。
其实他买的是对戒,买下来后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戒身的内侧刻下了彼此的名字的首字母。
他的是Q,秦暮的是Y。
那时右手刚拆线,一用力就是刺骨的疼痛,可是那时只要想到秦暮戴上的画面,便觉得甘之如饴。
他就像一只独自度过寒冬的松鼠,将他生活中那零星可数的幸福每天存一点,直到堆满自己小小的仓库,便可以安心度过永无止境的严冬。
然而今天才知道,他费心捡回来的那些东西不过是披着松子外衣的石头。
一切都是假的。
无论是明面上的排挤捉弄,还是暗地里的欺骗假意。
都只是为了傅霜迟开心而已。
有人四周全是焰火,却还有人担心他太冷。
有些人匍匐冰雪中,却还要被夺走零星的暖意。
晏秋最终还是松开手掌,把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戒指扔进了垃圾桶里。
然后删掉了秦暮所有的联系方式,握着姑姑送他的吊坠沉沉睡去。
晏秋抬头看向秦暮。
他曾将秦暮当做这暗淡无望生命中唯一的光,可后来发现这束光不过是照耀他人时偶然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倒影。
既然属于自己,那么不要也就不要了。
事情已经如此明晰,晏秋觉得无需多言,想要离开。
然而刚一转身却被秦暮扣住了手腕。
晏秋停下脚步转过身,然后就见秦暮笑了一下,眼神向下,似在俯视。
所有的伪装顷刻间碎裂殆尽,晏秋又看到了熟悉的傲慢,只是其中似乎还掺杂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你有什么资格说结束?”
“游戏是我开始的,就算是结束,也要由我来结束。”
心脏仿佛被被一把生了锈的刀一刀刀划过,痛意并不尖锐,却长久。
“好。”晏秋有些疲惫地追问道,“那你所谓的结束是什么呢?”
秦暮似乎被他问住,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眸色越来越暗。
握着他的手指不断用力,扣得他生疼。
晏秋吃痛,甩开秦暮的手。
他懒得再和秦暮纠缠,转身向回走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却听身后传来秦暮刻意压低的声音。
他说:“晏秋,我不会放过你。”
晏秋回到客厅,却见刚才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
一旁的佣人告诉他,午饭时间到了,他们都已经去餐厅用餐。
晏秋一听,虽然没有胃口但还是匆匆赶了过去。
傅家规矩,人不到齐不开饭。
佣人替他推开餐厅的大门,大门开合,发出轻微的响声。
这响声如同什么信号,原本正在聊天谈笑的众人瞬间安静,目光齐齐向他望了过来。
晏秋讨厌这样的注视,但又不敢低下头,因此只能迎着他们的目光走过去坐下。
然后抱歉道:“我来晚了。”
母亲似乎想打圆场,但还未言声就听祖母先一步开口道:“不说一声就擅自离开,还让长辈等你,像什么话。”
说着,重重放下手中擦手的手帕。
晏秋对上她的目光,毫不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不满和鄙夷。
晏秋从小就听说隔代亲,他也在无数同龄人的爷爷奶奶身上感受到过这句话的含义。
但他原来在那个家时,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
后来回到傅家时得知他除了父母和大哥还有爷爷奶奶,他激动到握着吊坠和姑姑说了一晚上的话。
他以为爷爷奶奶总会爱他。
然而当父亲把他第一次带他回到老宅时,衣着华美的白发妇人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给出了评价,“差远了。”
那时的晏秋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她口中的那句比较对象是谁?
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傅霜迟。
傅霜迟从小被她亲自带大。
被她培养得会弹琴,打球,品茶,下棋,骑马。
傅霜迟的身上有着用钱对出来的悠游自信。
这是他永远都不会具备的东西。
傅老爷子倒还好,冲他摆了摆手。
晏秋愣了一下,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
许久,一只温暖而宽大的手掌落在了他的头顶,接着,傅老爷子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
他说:“回来就好,这么多年受苦了。”
傅老爷子大概是傅家唯一真正把他当成亲人的人,但是他掌舵集团一生所积攒下来的气场实在太过威严,因此晏秋并不怎么敢亲近他。
这次也是,最终还是傅老爷子替他解了围,“行了,吃饭吧。”
大家闻言,无论情不情愿都还是拿起了刀叉开始吃饭。
在傅老爷子面前,傅霜迟也不敢放肆,一顿饭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晏秋难得轻松地吃完了一顿饭。
回去的路上,晏秋地脑海中不断反复着秦暮刚才在老宅时说过的话。
其实大抵能猜出几分秦暮的心思,他们这个阶层从小都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自己大概是第一个拉黑他的人。
一时气不过罢了。
晏秋想通这一关节,想着他无非就是在什么聚会上和别人一起下下自己面子,让自己丢个人扳回一局。
然而没想到的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什么都没有再发生过。
晏秋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终于放下,他想秦暮说不定只是一时的气话。
然而就在他好不容易在心里把这件事翻篇时。
这天醒来,却发现他从不离身的吊坠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