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盒魇还有继续恶化的可能, 安可希并未在和幽老师的通话上耗费太多时间,匆匆叮嘱几句后便结束了通话。
然而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魇灾的深化速度了——她本想抓紧时间, 再联系下贼能打,然而等手指再摸上按键时,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不仅如此,连通讯器本身的存在,似乎都变得难以感知起来。安可希只能感觉到自己抓着个东西,却连它是方是圆,是冷是热都说不清楚。
又过一会儿,下方传来啪一声响,她茫然地收了收手指,这才意识到, 是自己不慎,将通讯器掉到了地上。
椅子也好、地板也好,存在感也都逐渐变得稀薄起来, 直至几乎于无。至于原本还能嗅到的罐头香气,早不知何时消失了个干净。
唯有听觉,依旧存在。只是能听到的声音更小了,至于声线, 更是愈发难以辨认。
这也意味着, 她们客厅中的几人,想要交流, 就只能尽可能地提高音量——这无疑是一种相当吃力的做法,也不利于保存体力。
然而, 或许是那种被装在盒中的感觉实在太令人不安, 尽管吃力, 安可希的耳边还是不断有呼唤声响起。在茫茫无垠的黑暗中,努力确认彼此的存在。
叫人想到漂流在宇宙的小行星,拼了命的寻求呼应——
“诶,你们还在吗?我有点慌诶。”
“不要怕,不要乱动,很快就过去了。”
“其实也还好。习惯了就还好。”
“真的假的?我觉得像是被活埋了一样,好奇怪。”
“像是灵魂被囚|禁住了,有点害怕。”
“会吗?反过来想想,不会感到很自由吗?”
“非要依靠对外界的感受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局限,不是吗?到底哪种状态才算是囚|禁?”
“仔细想想,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状态,不是更接近你说的‘自由’吗?”
“对的对的,就是这样。”
“会感到害怕,只是因为还保留着自我。如果连‘我’都没了的话,就不会再害怕了,不是吗……”
……
……???
是你个头!
安可希原本正琢磨着该怎么联系小耳朵,听到这话,忽然警觉,一个激灵,匆忙开口:
“大家别被带偏了!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都闭嘴!想死吗!”
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个声音响起,与安可希的话语混在一起,重重砸在了桌子中央。
话音落下,所有的声音倏然褪去。片时之后,方听一人骂了句脏话,即使隔着盒魇,也能听出她语气的心有余悸:
“我去,刚才那些都什么鬼!”
“很显然,是骗你去死的鬼。”另一个声音,“听听它们刚才说的什么话。‘放弃自我’,就差没说带你走了。”
“总之,大家都悠着点吧。先别讨论魇灾的事了。”安可希抿唇,“不如换些话题。一些它们插不进来的话题。”
现在大家都很不安,放弃交流只会让这种情绪进一步滋生。另一方面,难保那些声音不会在大家沉默时趁虚而入。
所以交流还是得继续。但继续的同时,也不能给它们插话洗脑的机会……
“那要说些什么?”有人紧张道,“我们怎么确定,接下去的对话它们会不会再混进来。”
“那就……聊些轻松点的?”安可希试着道,“能调动积极情绪的?”
“哦,
安可希:“?”
那人:“你谈过恋爱吗?男方帅不帅?对你好不好?”
安可希:……
叫你聊点轻松的,没叫你八卦,谢谢!
*
不过不得不说。这招还真挺有用。
没人能阻止人类八卦的天性。黑暗不能、恐惧不能,任何困难都不能。
好消息是,八卦一开始,那些古怪的声音,确实没再冒出来;比较遗憾的是,这种“你恋爱过吗”的话题,没能走上几个回合,就让桌上再次陷入了寂静。
原因很简单。在座的一堆母胎单身,也就谢熔金早恋谈过两个男朋友。恋爱事迹之匮乏,甚至让那些古怪声音混进来说声劝分的机会都没有。
再就是聊聊职业和专业。没几句也陷入冷场。直到有人忽然指名了kp,问了一个其实安可希也有些在意的问题:
她问kp,将骁勇法师设为随侍,是不是因为他的胸比较大。
“当然不是!”kp当场予以了否认,“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安可希:……难道不是吗?
“会带着他,纯粹是因为他职业最适合当保镖。而且领地内其他投影都有负责的专岗,只有这家伙没有,所以带着到处乱跑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就这么简单!”kp那叫一个振振有词。
安可希心说这和自己当初带贼能打去遗迹的理由似乎差不多,不想很快便有人追问:“你说真的?”
“……”
这回却是没人应声。过了一会儿,却听疑似kp的声音再次响起:
“奈亚?奈亚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听得到就回一下,奈亚——”
喊了几遍,无人回应。于是下一秒,便听那人笃定道:
“真个头。非人权卡我270抽强娶,不馋他胸我抽他干嘛!”
这话一出,当即便听人起哄般地“哦”了一声。kp不耐烦地赶紧叫停,顿了会儿,又啧了一声:
“不过真要说的话,我还是比较喜欢纸片人的肌肉。三次元版本的总觉得有点别扭,尤其是配上那种白色长发,其实还是有点……
“杀马特?”不知有谁插了一句,kp咳了一声:“倒也没有,就是觉得有些非主流。”
“当初捏脸没捏好吧。”有人道,“其实以前抽卡后的捏脸,不仅可以改发色瞳色,还可以给加高光鼻影的。我手里有张欺诈师,当时捏脸时阴影加多了,显得轮廓深,纸片人时看着就一般。变成真人后,反倒好看很多。”
“鼻影和高光?”安可希一愣,忍不住插话道,“还有这功能?”
“初版本有,鼻影高光腮红……还能自己配眼影。不过这功能后来删了。”一个声音回道,“说是为了保持投影原本的特色。”
“难道不是因为初版本很多人都喜欢给投影加腮红吗?”另一个声音道,“一坨坨的高原红,也不嫌辣眼睛。”
安可希:“……”
想象了一下贼能打脸上两坨高原红的样子,她内心忽然涌上一股懊悔。
入坑入晚了,太可惜了。
这个话题过后,气氛似乎一下轻松不少。很快又有人抛出新的问题:
“那你们现有的角色里,最喜欢哪个职业?是看脸吗?”
“我本来只看脸,穿越后愣是被逼成了强度党。”有人叹息,“我曾一度以为没有比灵心匠机器人更性感的东西了,直到我终于出了个机械师。”
“骁勇法师。我就是这么肤浅。”
“看脸的话我其实最喜欢无名画师诶。虽然真的没什么用……领地里养了一个,现在天天帮我算账。”
“我以为符文师是公认的人气?美貌和强度并重,性格也都比较稳定,真正的人权卡,没人反对吧?”
“?虽然符文师是很有用,不过你这话也太绝对了!”
“对了,安大佬呢?”
……?
安可希正饶有兴致地听着几人瞎唠,冷不防话题忽然拐到自己身上:“大佬有偏爱的角色吗?”
安可希:“……”
“首先,不是大佬。”她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想了想,又道,“至于喜欢的角色,这个还真不好说。”
“要说造型的话,我最中意的应该是点灯人。但性格方面,目前最喜欢的是流淌指挥官和风息术士。最放心的是精神医师,能力上比较推崇的是符文师和机械师……”
“那圣贼呢?”不知是谁问了句,“看你老带着他。”
“他是最欠打的。”安可希不假思索,“但也还算靠谱吧。”
说完,还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点完之后,却发现周遭一时安静。安可希心里登时一咯噔,还以为是盒魇的程度加重了,忙提声问了两句。过了会儿,才有人道:
“在的在的,还能听见呢。”
“我只是觉得,大佬你方才那话让我有种既视感,但我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
另一人缓缓开口:“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大佬你领地到底有多少投影?”
多少?安可希一愣,下意识道:“是说在外面工作的吗?”
“……那把后意识空间的也带上?”
安可希:“……”
安可希:“那得等我算算。”
……
算算,她说算算。
黑暗之外的世界,似是再次沦入沉默。然而还没等安可希在内心将指头掰清楚,又有人对她出声:
“大佬呀,话说你领地供奉的是哪个女神?”
“我吗?幸运女神。”安可希一顿,“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奇问问。”那声音道,“那么——你觉得是幻梦女神厉害,还是幸运女神厉害呢?”
安可希:“……???”
这是什么小学生式的比较题!
另一边,坐在位置上小耳朵却是眉心微动,霍然睁开眼睛,不太认同地朝着一旁看去。
——视线的落处,是个单手托腮的身影。
和其他人一样,她这会儿尽管睁着双眼,眼中却毫无焦点,似是什么都看不到。纵使如此,在小耳朵的目光投来后,她仍仿佛有所察觉一般,微微挑眉,脸上露出抹狡黠的笑容。
同一时间,安可希思索片刻,也终于缓缓开口,给出自己的答案:
“我又没见过她们,我怎么知道她们谁比较厉害?”
“这算什么回答。”那人脸上笑容顿敛。想了想,又道:“那真知女神和幸运女神呢,你觉得哪个比较厉害?”
“这和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区别?”
“……那、那幻梦女神和真知女神呢?”那人鼓了鼓脸颊,“你觉得祂们谁厉害?”
安可希:“……”
见安可希再次沉默,她只道对方又要照搬之前的答案,不由有些气馁,正想说算了,却听安可希沉吟着开口:“祂俩的话……那我投真知吧。”
……!
“为什么?”那人似是惊了,“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同样的答案说三次,感觉有点没诚意。”安可希诚实道,“而且相比起来,我确实觉得真知听着好像要能打一点的样子。”
“……”
原本就鼓的脸颊顿时变得更圆。小耳朵倒是眉眼一弯,一手成拳掩在唇前,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那人微微侧头,仿佛感知到了她隐忍的笑意,不太高兴地撇撇嘴,眨了眨眼,忽然道:
“那安宁女神和真知女神呢?你觉得她们谁比较厉害?”
“……还来啊?”安可希似是被这没完没了的比较题搞得有些无奈了,“其实真要说的话,我觉得希望听上去最有排面。”
“至于祂俩么……安宁吧。听名字有种扫地僧女神的感觉。”
这算什么理由?
那人微微瞪大眼,看上去似乎更懵了。
小耳朵没忍住又是一乐,见那人又在试图凭感觉捕捉自己的位置,忙又竖起手指,冲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明明无法视物,那人却像是感知到了她的示意,动作当即缓了下来。片刻后,又不太高兴地哼了声,干脆闭起了眼睛。
小耳朵面上笑容不减,甚至还有心冲她挥了挥手,仿佛在说再见。直到对方不再有动作,笑容这才逐渐淡了下来。
桌子上,其余几人已经换了个话题。这次同步进行的是两组讨论,分别是“全自动车间的流水线分配以及机器人管理办法”,以及“在签证有限的情况下,备选投影如何取舍”两个方向——安可希明显对第二个话题更感兴趣,这会儿正在积极安利自己的考试选拔法。
小耳朵一个都参与不进去,只好奇左右望了望,趁着没人关注自己,小心拿出本子,撕下两页画有符文的纸,仔细细细团起,跟着便将手伸向耳朵,缓缓取出之前塞进去的纸团。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取出的瞬间,她仍是克制不住地浑身一颤——某种尖锐到刺耳的恸哭声刹那涌入耳蜗,像是凝实了的万千痛苦,又像是如海浪般绵延不绝的哀歌。
不敢多耽搁,她赶紧将准备好的纸团塞进耳朵。痛苦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
又闭眼调整了几次呼吸,缓了好一会儿,她这才伸手,去取桌上用过的纸团——她不想弄脏手,因此只捏着最前面的一点。因为不好直接放进口袋,还得特意拿其他纸张先包一下。
毕竟那两个纸团上,已然是血渍斑斑。
*
又过不知多久。那令人窒息如入殓般的盒魇,方逐渐有了退去的痕迹。
最初的征兆,是听觉的强化。原本模糊的声线,逐渐变得易于分辨,抑扬顿挫与内含的情绪,也渐渐明显起来;紧跟着,触感也慢慢回归。再次清晰感受地板和椅子存在的那一刻,安可希差点没叫出声。
勺子的存在也回来了,她没费多大劲,就从桌上摸到了它。同时回来的还有鼻尖嗅到的食物香气。她试着往下探了探,顺利摸到了放在桌上的罐头,挖出一勺放进嘴里,只觉整个人都亮堂了。
最后回来的,则是视觉——不过短短数息之间,对光的感知便从朦胧到清晰,轮廓和颜色的区别,也变得越来越分明。
直到最后,大片的色彩,如恩赐般,倏然涌入荒芜的视野——
安可希蓦地瞪大眼,望着眼前失而复得的一切,呼吸蓦地一顿。
像是看见天光破云,种子破土。像是一场初萌,又像是等待已久的复苏。
不知为何,安可希一时竟觉得这种场景极度熟悉——熟悉得仿佛梦里
“……嘿?”注意到她的呆愣,旁边正在欢呼的kp却是一怔,忍不住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没事吧?还好吗?看得到东西吗?”
“嗯。”安可希低低应着,几乎是痴迷地环视着周围,连眼睛都舍不得眨,“我只是,突然感到很感动。觉得这一切都好美,好让人惊叹……你们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kp:“……”
“坏了。”她转头对凑上来的谢熔金和叶饶道,“怕是遭了后遗症了。”
安可希:“……”
“我没有!”她侧头避开谢熔金伸向她额头的手,忍不住道,“你们真的没有这种感觉吗?在所有的感官恢复的瞬间,那种,感恩生命、感恩世界的想法……”
“没有。我只觉得肚子饿。”kp诚实地说着,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转向安可希打开的罐头。叶饶偏了偏头,面上倒是露出几分思索:
“感恩世界不至于。不过在摸到桌子的那一刻,我是真觉得,活着真好。”
“对吧。”安可希很高兴终于有人接近自己的感受了,“就是那种,忽然觉得世界真美好的感觉!”
“我”到来了,“我”存在着。我能感受到世界,世界能感受到我——万千物质的迭代与静默中,唯有“我”,从无尽的黑暗中破壳而出,奇迹般地苏醒了、降临了。发出了属于“我”的声音。
安可希其实也难以说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她只莫名觉得,很高兴,非常高兴。一切东西,包括每一次普通且无意识的呼吸,都是那样令人高兴。
生命是如此的美好,生命是如此的辉煌,生命是如此的令人喜——
“砰!”
还没等安可希理清胸中那汹涌的情绪,身后便传来一声突兀的声响。
似是一下被惊醒过来,她茫然地眨眨眼,刚想转头,便听一旁kp重重倒吸了口气。
“安可希,刚才那个被打飞出来的,好像是你家圣贼啊。”
安可希:……
???!
表情一顿,安可希难以置信地转头,果然看见身后的墙壁块。
正骂着,忽然对上安可希诧异的视线,贼能打微微一怔,下一瞬,抬手就将乱糟的头发往后一捋。
“领主好啊。”他嘴角一弯,脸上又是那种灿烂的笑容,“方才的魇灾好像还挺麻烦的,领主你没染上什么毛病吧?”
安可希:“……”
以眼神制止了一旁kp的点头,安可希看了眼贼能打之前所在的房间,只可惜由于角度问题,什么都看不到:“怎么回事?那个精神医师醒了?”
“哦,那倒不是。”贼能打无所谓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安可希注意到,他的另一条胳膊正软塌塌地垂在身侧。
尽管如此,贼能打的语气依旧相当气定神闲,就好像刚才被人从屋里打出来的那个不是他一样。
“他一直睡着,不过好像方才魇灾时受到了某些影响。导致整个人忽然变得比较暴躁……”
贼能打话未说完,忽听又是砰的一声,一截血管般的东西忽然从房门中窜了出来,顶端一根尖刺,直扑他的脑门。贼能打嘶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往旁边一躲,躲开之后,还有心情指着插在墙壁里的血管向安可希热情介绍:
“然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一下丑了很多,不过倒是比之前能打了一点……”
安可希:“……”
忍无可忍地掏出符文枪,一枪击在那再次朝着贼能打袭
贼能打:“?”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其实可以用一句话解释一切。”安可希这会儿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比如——”
“比如那个精神医师发生了异变在魇灾后对我们发动了偷袭?”贼能打飞快道,“可那样岂不是会显得我有点菜?”
“……”你现在难道就不菜了吗?!
安可希克制地闭了闭眼,将拖在手里的贼能打往后一扔,再次抬眼往前看去,呼吸登时一滞——
敞开的房门内,只见一团羽毛糟乱的大眼珠子被重重扔出,啪地落到地上,无力地翻滚两圈;随之而来的,则是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身影。
看着像是个人,背后却有无数红色的管子正在挥舞,像是蜘蛛蠕动的腿。
“……”望着对方逐渐靠近的身影,安可希抿了抿唇,抬手示意众人后退,在心里默默修改了之前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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