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外,小酒吧开场营业,灯红酒绿的光打射出来,好似缝入宽窄巷子里的霓彩补丁。
而巷内,只有点点淅沥的落雨声。
以及。
“人找到了,”岑浪瞥了眼墙上的蓝色地标牌,举着手机说,“下廓街右九巷,酒吧出来往右。”
“好我马上到,老大人没事儿吧?”电话那端,喻卓焦急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传出。
岑浪拉低视线,“她——”
后半句话,因时眉徒然撞入他怀中而顿了下。
他完全没设防,以至于当夜雨淋落她身上,令酸甜湿漉的乌梅香驻满鼻腔时,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甚至忘记第一时间推开她。
“浪哥?浪哥??”
岑浪被喻卓心急如焚地喊着,低头皱眉看向时眉。活这么大,从没跟人这么近过,心底旋即腾升抵触感,下意识想抽身撤开距离。
可没能成功。
时眉曲蜷手指,更加攥紧他腰际的衣料,嘴角微弯,报复般全然卸力给他,以此借力勉强站稳。
岑浪歪了歪头,散漫不经地眯起眼,舌尖抵着脸颊内侧,轻嗤了声,将后半截话补充完整:
“她估计不行了,报警吧。”
说完便撂了电话。
“你才不行…咳咳……”
即便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时眉也没忘了回呛他,拿出最大的余力跟他较劲。
岑浪点头,“你行?”
他后退一步,桎梏在她腕上的力道稍稍收紧,作势要拎开她。时眉无从依附,摇摇欲坠地被迫跟着往前踉跄半步,再次摔进他怀里。
雨下得比刚才急了些。
岑浪松开她,赞同道:“时律师确实行。”
时眉:“……”
妈的,是真狗啊。
每次刚给他增值点好感度,下一秒就被他快刀乱斩个精光,直接一整个封心锁爱,无欲无求。
时眉气得想骂人。
“老大我来了!”这时,喻卓从巷口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时眉咬咬牙,强撑着精神从岑浪怀里退开,摘下身上的小挎包,扬手直接砸向喻卓,有气无力地骂他:“现在才来,来给我收尸是吧?”
她根本没多大劲儿,包包在夜雨中划出半道抛物线,便软塌塌地直坠下去。
喻卓赶忙接住包,又扶住她,
“我们在酒吧听到你录音就立马出来了,反正知道浪哥先找到你,我也就不担心了。”
时眉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类事。
打赢官司,遭到对方委托人报复;输了官司,遇到自家当事人报复;无论赢或输,总有一方利益受损,干这一行,爬得越高结仇越多。
独自摸爬滚打这些年,她只有自己小心。
走夜路会格外警惕,防狼喷雾绝不离身,以及后来,喻卓发挥自己擅长修电脑的技能,自制了款录音笔,终端连接他的手机。
突发紧急状况时,只要按下笔帽开关,录音会自动传输到他手机上,是为了留存证据,也为了让喻卓能及时救人。
“……合着你今晚说的帅哥,”时眉突然反应过来,瞟了眼岑浪,咬牙切齿地问喻卓,“就是他?”
“啊?啊对…”喻卓有点心虚。
这不是白天见他俩好像有误会,喻卓灵机一动,晚上瞒着俩人撺掇了场局,想着没有什么误会是喝酒解决不了的。
结果哪知道,岑浪刚到酒吧坐下,喻卓手机就疯狂响起刺耳警报声,紧接着现场转播时眉跟徐嘉志的全程对话。
这么想想,喻卓觉得当时岑浪跟此刻时眉的反应,简直如出一辙,眼神冷冷钉住他,语气看透一切似的,问: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大案子?”
喻卓:“……”
做人好难。
做和事佬难上加难。
“妈的臭娘们儿,叫人来是吧!”
后方,徐嘉志已经爬了起来。大概被岑浪那一脚踹得不轻,他跌跌撞撞的,从地上捡起一根铁棍,脚步微飘朝他们走过来。
他一副豁出去的烂命架势,厉声斥吼,“来啊,今天他妈的谁都别想活!”
岑浪偏头扫了眼,压着眉,没什么耐心:
“啧,真麻烦。”
他在雨幕下转身,一手拽起黑色冲锋衣后的连帽,缓慢踱步,双手插兜堵在徐嘉志面前,头也不回地低声示意:“喻卓。”
“明白!”
喻卓一秒会意,扶着时眉躲远了些,
随即掏出手机点开录像。
时眉:……?
行啊,
都挺熟手。
画面中,徐嘉志双手举起铁棍冲向岑浪,不管不顾地猛力砸向他。
岑浪扯扯唇,闪身后撤,敏捷避开他毫无章法的攻击,偏不急着还手,只防守不进攻,纯耍着他玩。纵使这样,徐嘉志也根本近不了身,“哐哐”十几棍无一例外落在墙上,连他影子都碰不着。
一通操作下来,徐嘉志累得几乎拿不稳凶器,反观岑浪喘都不喘,轻傲蔑他一眼,兴致缺缺地讥讽他:
“瞄准点儿啊你,砸墙呢?”
时眉在旁边看得都无语了,这鬼人,怎么他妈打个架都这德行啊?
真服了。
喻卓盯着时间,提醒道:“浪哥差不多了,别玩了。”
岑浪侧头轻巧避过一击:“说了瞄准点儿,废物。”
徐嘉志被他逼急了眼,怒火中烧,肺都气炸了,使出蛮力一把揪住他,另一手扬起铁棍劈头就要砸下来。
岑浪任由他扯着领子,冷哂挑眉,眼底郁沉危险。
他单手从容箍钳徐嘉志的小臂,腕骨一转,一记手刀狠戾劈下,对方吃痛松手,被岑浪轻易夺棍顺利抢占上乘。
似乎嫌弃被碰过的凶器太脏,岑浪撤后半步,抛起铁棍调转头尾,又精准接住,拎着棍子在手里掂了掂,笑容微妙。
“你他妈——”
徐嘉志还没骂完。
岑浪猛然矮身欺近,一发爆头,两棍带走,徐嘉志拼尽全力暴怒反击,却压根来不及抵抗岑浪的阴戾攻势,直接被他一脚掀飞,身体弹射向窄巷的墙体上,最后重新摔回地上。
时眉这才意识到他动起真格有多狠,望向蜷缩在地的徐嘉志,皱了皱眉,她已经恢复大半,慢慢站直身子,有点急切想走过去看一眼。
“怎么了?”喻卓问。
“他别把人打死了。”
喻卓笑了笑,关掉手机录像,说:“那孙子好着呢,不信你听听。”
“哪儿来的逼崽子……”
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人,看来没事。
“放心吧,浪哥下手有分寸,他这点儿伤连伤情鉴定都做不出来。”
时眉掀起眼睫,视线穿透雨雾凝定岑浪。
徐嘉志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岑浪被他骂烦了,干脆抄起棍子直接怼他嘴里,半蹲下身,手背拍打两下他的脸,讥讽道:“话这么密呢。”
警察赶到时,正巧看到这副场景,迅速上前堵住岑浪,隔开徐嘉志,肃意询问:“谁报的警?”
“我报的我报的。”喻卓赶紧接话。
“这怎么回事?”民警看向地上的徐嘉志。
岑浪不慌不忙站起来,懒洋洋地半举双手,迈后一步澄清自己的无辜:“他持棍伤人,我正当防卫。”
徐嘉志挣扎着“唔唔”两声。
民警看了看岑浪,又看一眼嘴里被塞着根铁棍的徐嘉志,表情肃意冷却,明显对岑浪的解释持怀疑态度。
“哦这棍子…”
岑浪单手插兜,拎了拎自己被抓皱的衣领,“嘴太脏,帮他漱漱口。”
话落,他一把抽出铁棍。
“我草你妈——”
岑浪又给他塞回去,耸了耸肩,表示自己行为的正确性。
喻卓也走过来解释:“警察同志,我们真是自卫,有视频作证。”
“那位女同志怎么回事?”
警察敏锐注意到靠墙而站的时眉。
岑浪挑眉,略微歪头,吊儿郎当斜她一眼。
雨停了。
水珠顺沿墙体,滑滚下混乱的水迹弧线。壁挂灯晃颤着拖长光丝,碰撞墙上湿亮水渍,交织折回,拨清雨雾映亮这条窄巷。
时眉慢吞吞地走过来,跟快没气似的。
她步调虚浮,低着头,薄肩弓蜷。脸色敷弥病气的白,纤瘦影子携泛湿气,像一尾搁浅岸滩上的鱼,看起来易碎飘摇。
她当然没有那么脆弱。
“是朋友帮我报的案。”
是故意佯作受到极大惊吓的样子,嘶声回答。
年轻警官被她这副模样惊到,猜测或许她遭受过凶险的经历,于是放松审问的语气,问:
“为什么报案?”
时眉向前移步,站在壁挂灯的正下方,用力展示身上的伤痕。
光霎时照清她苍白的脸色,眼睑满是血丝,稍稍仰头时,完全袒露出细嫩薄白的脖颈上,赫然盘桓的淤紫掐痕,项链在拉扯间割伤肌肤,出了点血。
她抬手指认徐嘉志,果断回答:
“他蓄意谋杀未遂。”
……
谋杀。
这罪名太大了,使得徐嘉志被拷到警局仍在狂躁叫嚣,疯狂谩骂时眉,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警方先把人押进了拘留室。
“很抱歉女士,我刚刚查过,您所居住的那条巷内监控目前出现故障,我已经通知了技术部门的同事,不过还需要一定的修复时间。”
年轻警官微微皱眉,补充说,
“您的伤势需要等待伤情鉴定结果,除岑先生这位证人以外,请问案发现场还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嫌疑人的犯罪事实吗?”
监控坏了啊…
这倒偏离了时眉的计划。
她略微陷入沉默。
“有。”
身后,岑浪懒散靠在墙柱上,代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众人纷纷惊诧地望向他。
时眉跟喻卓对视了眼,看到岑浪顺手拖过旁侧的白板,翻了个面儿,拿起马克笔手速飞快地勾画起来。
窗外夜色潮涌,有蝉鸣。
岑浪逆光站在白板前,暗影倾投。修瘦指骨握着笔,薄密眼睫低垂,耳骨银钉泅渡细碎流光,描摹侧颜线条冷酷挂欲,下颌半掩在冲锋衣竖起的衣领下。
“这个位置。”
低沉喑磁的声音倏地敲醒时眉,她重新看回白板上,一瞬间,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不过须臾走个神儿的功夫,
以她家所在的窄巷为中心,连接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地理方位图,此刻已尽数跃然呈现在岑浪笔下,精确到她家门牌号,
——下廓街右九巷。
等等,不太对吧,
她记得他给喻卓打电话那会儿,好像是照着墙上牌子念的,而且喻卓说过他刚回国没多久。
也就是说他是第一次去那里。
也就是说,他有过目不忘的速记能力。
时眉抿起唇,单手撑着脸,若有所思地观察他。
“晚上11点12分,我找到她的时候,”岑浪圈出时眉家巷口偏东侧的位置,敲了敲,“这里停着一辆垃圾清运车。”
他画下三角标识,拖出长剪头指向里侧,说:“大型车行车记录仪的能见度超过10米,广角150°,完全可以清晰拍下案发现场的经过。”
年轻警官一听,当即拿起听筒播出内线,“喂,查一下今晚——”
“不用查了。”
岑浪淡挑眉尾,流畅写下一串数字。
众人再次看去,白板上,黑色笔迹狂放不羁,勾折潇洒。
——港
垃圾清运车的车牌号码。
三个人从警局出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酒没喝上,帅哥是谎言,一场惊心动魄生死边缘,同样的笔录轮流做了三遍。这一晚,真他妈热闹。
但也不算毫无收获。
时眉轻转手中的录音笔,心情挺好,连那位空降抢走自己升职位的男人也变得顺眼了些。
公私分明,时眉一向拎得清,于是扯起声音,对他说:“今晚的事,谢了。”
岑浪低着头玩手机,没给她任何回应。
该拽还是拽。
又是熟悉的场景。
“起初徐嘉志攻击你,你只躲避不还手,我还以为你是外强中干。但后来发现我错了。”
并不在意他的冷漠,时眉眯了眯眼,轻轻笑起来,
“所以这算是你的…一种战略?”
战略么?
他这才停下脚步,难得耐起性子等待她的下文。
时眉捏着录音笔,挠蹭了下额角,揭露他:“激怒他,逼他先下手,而他下手越重,你的防卫就可以越狠,并且保证一切反击都在正当合法的限度内。”
“够绝的啊。”她由衷称赞。
岑浪回头看她。
半晌,他勾了下唇,将手机扔回裤兜,折身步步迈近她,口吻冷淡地将问题反抛给她,说:
“这不也是你的‘战略’么,时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