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雪猝不及防,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她错失了出掌的良机,掌心的灵流刚刚亮起,就被那骷髅一口咬在肩上。衣衫立刻就破了,她闷哼着倒退一步,捂着渗出鲜血的肩头。
伤处疼痛尖锐,且带着一种钻入血肉的辛辣感,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毒液瘴气。她心里就骂,没想到这妖怪不只会放黑烟,近战也有些本事。
那边云别尘声音焦急:“退后!”
她也知道自己打不过,绝不恋战,只想腾出空间让他施展。却不料,那骷髅妖也不知为什么,似乎盯上了她,一路紧追。
云别尘为了问它话,布的不是杀阵,只是意在将它困住而已。那种阵法的金线,按理说一旦挣扎,是非常疼的,其疼痛可以深入灵魂。然而那骷髅却像感受不到一样,只拼命追着黎江雪。
她左躲右闪,十分狼狈,心里也觉得奇了。
这骷髅也不怕被金线勒成骨头渣子,和她哪儿来的这么大仇啊?
云别尘守着阵眼,不能擅动,以他的法力,要对付这只妖物本是不在话下的,然而它紧追不放,与黎江雪卷在一处,他唯恐伤及她,几道灵流击来,都与它擦肩而过。
他终究是按捺不住,眉心一紧,召出命剑,便提剑而来。
“师尊,你别!”黎江雪一眼瞥见,忍不住大喊。
这种缚妖的阵法,既存煞气,又不以真的杀死妖物为目的,所以这煞气便只能由布阵者本人承担。他需要从头至尾守在阵眼,一步也不能离开,不然,立即遭到煞气反噬,反伤自身。
她急切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他一剑挥来,剑气所到之处,妖物仓皇逃窜,但他的身子也立刻摇晃了一下,蹙眉捂住了胸口。
“师尊!”她急着冲上去扶他。
眼前人脸色发白,看向她的目光却是关切的,“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快回去!”她将他推回阵眼,“我来拦它。”
她铮地一声,同样召出自己的命剑月升,咬牙迎上。
没了脖子上的法器,她灌注进剑身中的灵流,不再有夺目的金色,而是水蓝色中浮动着点点辉光,与她在山上初次学着使用灵力时一模一样。
虽然心里略觉没有底气,她还是拼了命地凝神出剑。
好在,那骷髅对她的剑还是有所畏惧,一个翻滚便退开了,只是啸叫试探着,不断伺机重新进攻。
那边云别尘被她推回阵眼,以咒诀收紧阵法的束缚,然而,或许是他刚刚被煞气反噬,力有不足,又或许是那骷髅妖实在太反常,摆出一副粉身碎骨全不怕的架势,一时间,两边竟然僵持住了,谁也占不了上风。
黎江雪看他额上都开始渗出细汗,不免心急,心说不如直接杀了这妖物简单,还问什么话呀。然而也知道他心意已定,是劝不动的。
她眼珠子一转,忽然弃了那骷髅妖,直奔昏睡在旁的秦珍而去。
这一下,连云别尘都出乎意料,更不用提那脑子不大够用的骷髅,它发出一声焦急的嘶吼,转过头去,黎江雪已将长剑架在了秦珍的脖子上。
“你……”云别尘不由错愕。
她暗示他不要出声,笑吟吟地冲那骷髅道:“我们玩个公平的吧。你要是敢伤我师尊,我就杀了秦珍,好不好?”
“呜……吼……”骷髅又急又气,狂暴非常。
“你再往前一步,我真动手了。”
秦珍紧闭双眼,全无意识,被她揪着衣领提在手里。那骷髅看了看,竟然真的不敢乱动,失去血肉声带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悲声:“你们修仙的,竟然也这样下三滥。”
它竟然能出人言。
“我师尊是仙长,我是个流氓。”黎江雪笑眯眯,“流氓不讲道理,你要是再害我师尊多费一分灵力,我保证说到做到。”
“不!你别碰阿珍,你们要杀要剐,都冲着我来。”骷髅当真一下都没有再挣扎。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黎江雪竟能从它漆黑的眼洞里,看出一种落泪的冲动。
她转头对云别尘递了个眼色,云别尘会意,一道明亮的水色灵流,从掌心迸发而出,直直击向骷髅的天灵盖。
却不是为了杀它,而是为了助它收敛戾气,重归清明。
她只听见云别尘道:“阿南,回头吧。难道你想要你的冤屈,和你对秦珍的情意,全都泯灭在这世间,再无旁人知晓吗?”
声音温柔,如清泉洗净人间所有污垢。
那骷髅呆了呆,沙哑模糊的嗓音竟也变得细巧了,“冤屈……情意……我的情意,当真有人在乎吗?”
水色灵流将它周身笼罩,光华之中,骷髅竟也生出血肉,变成了一个纤细清秀的男子模样。
“你就是阿南?”黎江雪轻声问。
刚才和自己打得要死要活的妖物,竟然长成这副模样,倒让她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很难再提起敌意。
男子竟还屈膝行了个礼,行动间一派柔弱文雅,不复片刻前凶恶模样,“我本名崔南屏,蒙大小姐错爱,唤我一声阿南,还望仙长不要取笑。”
言谈间,还是知书达礼的样子。
“你与秦珍是……?”
“我原是大小姐的贴身侍人,后来年岁渐长,便做了,做了通房。哪想到再往后……”他苦笑一声,“我笨嘴拙舌的,也没有颜面细说。既然二位是仙长,想必自有旁人不及的本事,不如自行来看吧。”
云别尘点点头,也不勉强他,掌心灵流陡然大盛。
黎江雪只觉得灵光耀眼,不能直视,等到光芒减弱,能够睁眼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秦家的大门口。
不,应该说,是从前的大门口。
眼前的宅院依稀熟悉,只是朱门稍显陈旧,应当是翻新之前的了。门内站着一名管家模样的女人,门外一个瘦弱男子,牵着神情天真的小童,正低声下气。
“我们家的情形,您也是知道的。孩子娘没了,我一个男人,带着家里这几张嘴,实在是……屏儿从小乖巧,要不是日子穷得真过不下去了,我也断然不会舍得。”
他含泪摸了摸孩子的脸,“旁人都说,这般年纪的男孩,不如卖进烟花楼子里,或许还有一口饭吃,要不然,只能丢到外面等死。可我这做爹爹的,又怎能狠得下这个心呢?贵府是十里八乡靠得住的大户人家,求您行行好,收下他吧。孩子长得快,能做越来越多的事,他手脚麻利又懂事,一定会很听话的。他也不用月钱,只要有一口饭,能活命就行。求求您,求求您……”
孩子约莫七八岁,正在半懂不懂的年纪,他可能并不明白什么是烟花楼子,什么又是卖身为奴的命运。他只是努力地用小手去擦父亲脸上的泪水,不住道:“爹爹别哭,你别哭,你要屏儿去哪里,屏儿都会去的。”
于是他父亲就哭得更厉害,一大一小,相拥泪流。
管家叹了口气,“也真是造孽,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家的儿子,竟然落到这步田地。按理说,府上并不缺侍人,这样年纪的孩子,也做不成什么事。但是……”
她深深望了他们一眼,终究向那孩子招招手,“来吧,跟大姨进去。”
小小的孩子跟父亲告了别,踏进朱门大院,一生不曾再见。
由于是读书人家出身,他有一个颇为好听的名字,叫崔南屏。但是这并不打紧,在各位主子,在其他下人的口中,都是“屏儿”、“小屏”地叫着,和小猫小狗也没什么分别。
不过,他的确是手脚勤快,又性情和顺的,管家关照他,将他指到大小姐秦珍的院子里伺候。在一众下人的眼中,这是一个值得艳羡的去处。
秦珍承载了母亲的希望,自幼勤学,不是那些花天酒地的纨绔大小姐,她脾气也好,不为难人,许多侍人都爱悄悄往她跟前凑,盼着她眼里能落进自己半分影子。
但是崔南屏从不这样。
他只是安静地做好自己的差事,时刻记得,爹爹当年是怎样苦苦哀求,才替自己换来一个入府活命的机会,他绝不会多生事端。
可惜,命中该有劫,半点不由人。
那年上元,秦珍与学堂的一群小姐,相约去城里逛灯会,秦母却恐她耽于玩乐,不思进取,将她拦在家中不许出去。她年轻气盛,顶了几句嘴,挨了几下家法,回屋闷头扑在床上谁也不理。
崔南屏端着夜点心进去瞧她,也吃了她排揎:“谁要吃这些东西?见了就烦。”
他小心从旁觑她,声音轻轻的:“大小姐也烦我吗?”
床上的人烦躁地一翻身,“大过年的,我挨家法已经够倒霉了,不想朝你撒气,你快出去吧。”
他脚下没动,却莞尔一笑,从身后拿出一件东西来。
是用彩纸剪的,小小的花灯。虽然看得出是临时赶工,仓促而成,但四壁还是用心地镂空了花样,烛光从里面透出来,照得满室灯影幢幢。
“去不了城里,也有花灯看。”他柔声细语,“您别和家主置气了,好不好?”
秦珍的眼睛在烛火里闪着光亮,她说:“还是你最好。”
他没想到,这一盏花灯,就把自己的一辈子赔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