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地吃完一顿饭,云别尘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再也没露过面。
晚上,黎江雪无事可做,和唐止一起躺在庭院里乘凉。
“唐止唐止。”她仰面望着天,“上回你和我说,天上一共飞着十八只火鹮呀?”
身边人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怎么了?”
“那为什么我数来数去,都只有十七只啊?”
“是吗?我看看。”唐止睁开眼睛,认认真真盯了片刻,“还真是的,可能哪一只开小差,溜号了吧。”
“我都数了好几天了,每晚都是十七只,从来没有凑齐过。”
“那也简单,没准人家是轮班休息的呢,总有一只停在下界,吃点果子、喝点水,毕竟谁也经不住一天十二个时辰当值,对吧?”唐止摇头感叹,“少主,也亏你有心思天天数这东西,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黎江雪皱皱鼻子,“我这叫科学探索的精神。哪像你啊,师尊不出门,你就偷懒了,晚饭拿大馒头打发我。”
“还不是因为你把师尊塞得……”
“你说什么呢?”
“没有。”唐止停下嘀咕,换上一副诚恳的笑脸,“少主你不是说你不饿吗?”
“……”
那是因为不忍心多占你们的饭菜,故意说给云别尘听的啊!你见过一个中午大白饭,晚上大馒头的人,可以不饿吗!
“不和你说了。”她气得一骨碌爬起来,走向厨房。
“你干嘛去?”
“蒸笼里不是还有热馒头吗,我给小道侣送几个去。”
“少主你别去!”
“没有那么小气的,乖。”她揪了揪唐止的脸,“馒头这东西,冷了就不好吃了,剩着也是剩着,不如趁热给了人家,也算积德行善。”
她径自上厨房里,拿了几个馒头,脚步轻快地就往暗室走。
徒留唐止站在身后,望着她的背影喃喃:“幸亏他不在里面,要不然真的就被你撑死了。”
……
黎江雪没听见这句话,她只是转了一圈,发现小道侣又不在,只能放下馒头,原路退出来。
出来的时候,唐止已经走开了,庭院里空空的,只有一旁云别尘的屋子亮着灯。她盯着那一星灯火看了一会儿,有点放心不下他,决定进去看看。
“师尊师尊,你睡了吗?”她趴在门边小声问。
里面沉默了一小会儿,“你猜呢?”
她嘿嘿笑:“那我可以进来吗?”
“嗯。”
她进去的时候,云别尘正靠在床上看书。他只松松地披了一件外衣,长发拆了玉冠,散落在肩头,侧脸在灯火里显得很温柔。
见她进来,他放下书问:“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身体不舒服,想来看看你。”她凑到床前,小心地盯着他看,“师尊,你还好吗?”
眼前人的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起初像是感动,随即却又带了些好气又好笑的意味。他抿了抿嘴角,把这种她看不懂的神情压了下去,只淡淡道:“托你的福。”
“哎,哪里就这么客气了。”黎江雪眉开眼笑,连连摆手,“你说这种话,让我做弟子的多不好意思啊。”
她自己搬了把小椅子,坐在他床边,兀自絮絮叨叨:“我本来想把晚饭一起端进来的,但是想着你中午胃口就不好,可能身上也不太舒服,就不急了,晚点再说。正好,今晚吃大馒头,也没什么好吃的。师尊你是不知道哇,唐止他看人下菜碟呢,你不在,他就随便打发我了。”
云别尘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多谢你思虑周全。”
“没有没有,都是师尊教得好。”她嘿嘿傻笑,还不忘道,“但要是你饿了,一定要和我说啊。”
他看起来不想和她继续这个话题,只“嗯”了一声,就转而问:“你今晚都干什么去了?”
“我吗?”她愣了愣,“我就和唐止在院子里聊天呢,什么都没干。”
“是吗?”云别尘用一种洞穿一切的目光看了看她,声音仍是淡淡的,“我以为你闲来无事,会去看看你的道侣呢。”
黎江雪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偷眼打量这个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的人。
她在心里转了一圈,觉得自己这位师尊可不好骗,与其和他扯谎,不如老老实实坦白,于是赔着笑脸心虚道:“去了,去了,只是他没在。”
“哦。”云别尘点点头,也看不出对她的行为有什么评价。
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大着胆子开口:“师尊,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啊?”
“你说。”
“我这个小道侣,是什么身世啊?”
眼前的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她以为他会像唐止那样回答:“道侣就是道侣,不是什么人。”
但是他说:“是穷苦出身,卖身给门派的。”
说完,看了她一眼,又补充道:“他是自己情愿和你共修的,你不用多想。”
果然,和她的猜想基本一致。但是黎江雪的心情并没有因为这话而轻松一点。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总是要披上一层“你情我愿”的漂亮外衣。卖身为奴也是情愿,以色侍人也是情愿,但是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们真的愿意走这一条路吗?所谓弱者的情愿,不过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得不踏出这一步而已。而既得利益者,却将其粉饰为“他们自己的选择”。
如果还有别的方法可活,有谁会愿意出卖身体,失去自由,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日复一日地与人共修呢?
虽然这件事并不是她促成的,但黎江雪还是有一种助纣为虐的负罪感。
“我……其实我觉得,我也不是那么需要共修。”她小心地寻找着措辞,“师尊你也说了,我修行的水平就那么一丁点,我听说人家都是修为精纯了,要冲破什么大关,才要借助共修之法的。你看就我这点能耐,还犯不上吧?”
她抬起眼皮,忐忑地看着他,“我这,杀鸡用牛刀,不划算的呀。”
云别尘瞥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这个神奇的比喻感到无奈,但还是叹了一口气:“你的体质特殊,共修之法对你大有助益。你先前走火入魔,正是通过此法才能恢复过来,可见它对你的效用。”
黎江雪一时没词了。
如果照这么说的话,没有共修,她就穿越不过来,那她的魂儿可能还在哪里飘着,或者直接死得透透的。这样看,共修的确对她有大恩,她似乎没有立场多嘴。
云别尘可能看出了她的纠结,只温声道:“以后别再为这件事为难了。”
她知道,因为自己气势上这一弱,今晚已经失去了提出放走小道侣的机会,于是也没再纠缠,只是乖乖点了点头,很听话的样子。
“那我能再问点别的吗?”
“问。”
“那个,他,叫什么名字啊?”
眼前人眉心紧了一紧,好像对这个问题很不赞同,但还是耐着性子答:“不知道。”
“啊?”
“只是买来给你修行用的,名字这种东西无关紧要,我没有问。”
“哦……”黎江雪垂下眼睛,只觉得他更可怜了,“那,我发现他经常不在暗室里,但我们门派就只有这么大,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咳咳咳……”云别尘冷不防咳嗽起来,双眼紧闭着,手攥着自己的衣襟,显得极为痛苦的模样。
“师尊!”她吓了一跳,想去扶他,又碍于他这副衣衫松垮,缩在被子里的样子,不太好意思上手,只能道,“我去给你倒杯茶吧。”
“不用了。”云别尘的咳声略微平息,眼睫颤颤的,尽显虚弱。
她有种做错了事的愧疚感,望着他咳得泛红的眼角,小声道:“怪我,我不问了。”
对面看了她一眼,微微苦笑,“你就这样在意他?”
“也没有……好吧,是有一点。”她颓然承认,又赶紧解释,“但是,我只是觉得他可怜,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弟子的道心还是很坚定的。所以师尊你千万不要生气,更不要伤了身子。”
云别尘垂下眼帘,睫毛动了一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半天,他才道:“共修之法,古来有之,其间动情男女,不计其数。好在我派修行的法门,并不以动心为大忌,也不会招致损伤。所以,你若是对他有情,也无不可,反而有助你勤于修行,为师并不阻拦。”
这话,黎江雪是听明白了,意思是说你要喜欢他,就大胆上,多多地上,师尊很开通,不会因此责罚你,你不要再想放走他这件事了。
然而这和她的心愿,实在是完完全全背道而驰。
她望着对方宽容和气的样子,哭笑不得,“师尊,我……”
话音刚起,就被云别尘盯了一眼。他眼尾的红意还未褪尽,伴着上挑的眉眼,有一种异样的风流,让人被看得腿软,后面有再多的话也戛然而止了。
“我知道你喜欢他。”他道,“但你能不能也心疼一下你师尊?我当真难受得紧,有什么也改日再说吧。”
黎江雪老老实实地看着他躺下,替他熄了灯,才转身出门。轻手轻脚掩上门的时候,忍不住心里犯嘀咕。
她怎么感觉,师尊一句重话没说,却把她的心思滴水不漏全挡了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