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上阴霾密布,空气湿冷,犹自飘着星星点点的雨丝。
位于东华门外的燕王府占地极广,背靠马行街,亭台楼阁宫阙连绵不绝。
王府前高大的功德牌坊前,此刻围堵着数百儒衫士子。
他们中间有人扛着高大的孔子画像,口中吵吵嚷嚷,人声鼎沸。
五百虎神卫纵马呼啸而至,将燕王府正门、角门和侧门都护了个密不透风。
跨在高头大马上的彪悍虎神卫手按刀柄,眸光沉凝。
只待燕青一声令下,他们可不管什么圣人门徒、还是世家子弟,凡对王爷不敬者,格杀勿论。
至通往望春门的街道上,还有源源不断的士子三五成群,喊着诛国贼的口号,不断聚集到了燕王府的牌坊前。
他们当中,有不少人穿着国子监的制式长衫,显然是国子监的学生。
还有人穿着澹蓝色的类似官袍又略有不同的儒衫,燕青知道这大抵当是官家赵佶亲自主持的书画院的学正、艺学、侍诏、袛候、供奉、画学生等人。
等王霖出得王府来,府门前已经聚集了差不多有七八百人了。
“清君侧,讨国贼!”
“我大宋不容曹贼肆虐!燕王当自请除爵,以谢天下!”
“以微薄之功,挟天子以令天下,威逼天子加九锡之礼,此等滔天罪孽、篡国奸贼,当举国共诛之!”
人群中终还是有人跳着脚喊出了这番口号,旋即引起群起而汹涌,此起彼伏的呼喊声震荡天空。
半个京师为之震动。
燕青面色一冷,暴喝道:“放肆!”
燕青拔刀而起,数百虎神卫也齐声怒吼,拔刀出鞘。刀光闪闪,威慑当场。
有两名士子在人群中高举着孔圣画像,义愤填膺振臂高呼道:“燕王欲以斧钺加身荼毒我圣人门徒乎?诸位,为国锄奸,为民除害,舍生取义,血溅燕王府,就在今朝!”
人群骚动起来。
燕青眉头紧蹙。
他心里明白,若是当场拿下这群被扇动来的学子,就要彻底激化矛盾,怕是正中幕后主使者的下怀。
他们恨不能让王霖在燕王府前杀一个血流成河,从而引起举国舆论的攻击。
可若任由这群士子在燕王府前闹腾一场,王爷的威信又何在?
王霖出现在府门口。
他挥挥手,示意燕青率虎神卫退下。
王霖一身常服。
他静静站在王府的高大台阶上,居高临下,环视着眼前黑压压一大群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子、国子监、书画院和开封府学的学生,其中或也夹杂了不少京师各大士族高门的子弟。
诛国贼是假,败坏他的声名是真。
他倒背双手,英武的面孔上神色平静,目若朗星,渊停峙岳。
他往前这么一站,无形的气势扩散,原先嘈杂声浪就渐渐平息下来。
王霖一言不发,目光冷漠。
….良久。
天色阴沉,雨丝飞扬。
台阶下聚集的东京学子渐渐生出些许忐忑不安来。
加九锡!三国曹操再世!于篡汉之王莽何异?
若如此,大宋皇帝必沦为傀儡,大宋礼制崩坏!
他们在夜里被人扇动,本着一腔热血而来。
但真正面对眼前这个力挽大宋狂澜和大厦于将倾的燕王,随着时间的逝去,那点不靠谱的热血在渐渐消退。
东北风漫卷起来,漫天黄叶飞舞。
王霖突然朗声道:“诸位学子今日来我府前,声讨某为国贼……口口声声要舍生取义,血溅当场,请教诸位,某触犯了哪条大宋律法,以至沦为国贼?”
二十出头的国子监学子孟州咬了咬牙,站出来大声道:“燕王,你纵有功绩,但官家已经册封汝为异姓王,又执掌天下兵马,可谓位极人臣!富贵已极!汝何以还不满足,利欲熏心,向上索要九锡之礼?”
河北士子周考也跳了出来,他便是那高举孔子画像的带头者之一。
周考冷笑道:“古往今来,加九锡者均为国贼!汝要以权摄大宋,篡国以终乎?”
三两句话就将现场士子的情绪再次扇动起来。
王霖微微一笑:“说得好。加九锡者均为国贼,诚哉斯言!所以,官家意欲加九锡于我,我固辞不受。”
“而昨日在朝堂之上,我也当众固辞九锡,甚……向朝廷和官家请骸骨!”
“我知道,有人在背后扇动尔等,意欲以尔等做伐,触我怒气,以尔等士子之鲜血,置我于不义之地。”
“你叫周考,河北大名府人。你叫孟州,汝祖曾为国子监祭酒,位列九卿,汝父为翰林试讲学士……还有你们……”
王霖缓缓走下台阶来,声音清朗而更冷漠:“你们昨夜与翰林学士孙福南夜宴,约定今日冲击我燕王府,可对?”
王霖目光如刀,冷视着周考和孟州。
孟州面色骤变,下意识往人群中后退了几步。
周考更是面色涨红,浑身颤抖。
他们万没想到,身家性命出身来历都早被王霖掌握,这后果……想想都足以让两人心神胆丧。
王霖讥笑一声:“你们不要怕,我不会杀你。”
“朝中一些人,包括你们这些所谓的读书人,对我心怀忌惮、怨愤,视我为现世曹贼……可汝等可知,曹操终生未曾篡汉?”
王霖仰天望天,冷笑道:“尔等号称饱读诗书,知书识礼,圣人门徒……但尔等可知,这所谓的大宋天下,其实不过天下之一隅,不过弹丸之地!
燕云故地丢弃敌手数百年,辽、金、西夏、西域、南诏、交趾原本我华夏疆土,现今却沦为胡虏之地!”
“即便如今这弹丸之地,也面临金人铁骑践踏,国将不国!”
“我王霖心怀天下,本有意封狼居胥,马踏燕然,复我华夏大业。使我汉人不至于龟缩偏安一隅,坐井观天,不知天下之大!”
….“然而,却始终有人本一己之私利,鼠目寸光,指摘我为国贼,苦心孤诣,意欲置我于死地……呵呵,何其可笑乃尔?!”
王霖的话掷地有声,声音渐渐高亢,声震云霄。
现场学子皆面红耳赤,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都说人家要篡宋,结果人家公开嘲笑说:篡宋?我根本就瞧不上你宋国这点弹丸之地!
燕雀岂知凋鹗志。
蝼蚁哪懂龙腾心。
这等心胸和视野……在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给这些其实狗屁不通的读书人上了活生生的一课。
而这番话就如电闪雷鸣,在他们心中炸响;又似一盏明灯,在满目昏暗和疮痍的荒野,给他们照亮了前进的方向。
“也罢,你们无非逼我辞朝放权,孤便遂了你们的心意。这是孤早已准备好的辞爵表,由汝等代为转呈宫里。”
王霖从怀中取出一本奏章来,冷澹道:“孟州,你来!”
孟州胆战心惊,踌躇不前。
一个虎神卫面色冷漠,从王霖手中取过奏表,大步走去,交在孟州手上。
“我王霖,在此昭告天下,辞去大宋王爵,官职,交出兵权,自今日起,我会带家卷离开东京……返乡归隐!”
王霖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孟州低头瞅着自己手上的王霖的辞爵表,面色青红不定,而他周遭的士子,更是面色茫然……
今日这事,过程和结果都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王霖居然真的要辞官归隐?
……
国子监学生冲击燕王府,王霖心灰意冷下辞官归隐的消息旋即传遍京师。
朝野上下还未曾反应过来,却又听闻王霖动真格的了。
王霖的王爵袍服、冠冕、金印、御赐金牌、兵符,悉数交到了延福宫。
而随后,武松、关胜、徐宁等执掌京师防卫力量的军将皆挂印而去。
午后时分。
数十辆车马缓缓驶出燕王府,满载王霖的内卷。
五千虎神卫列队森严,护卫着王霖内卷一行沿着十里御街驶向南浔水门。
御街两侧,拥挤着不可计数的东京百姓,或来送别,或围观热闹。
大多数百姓面色茫然,又有些惶恐。
何以如此?
燕王走了,谁来替他们抵抗金人保护京师?
王霖一袭青衫,手持宝剑,跨在雪夜照狮子上,面色沉凝而冷静。
金人使团的人混在人群中,面色都有些狂喜。
他们刚得到消息时根本不信,结果事实证明,王霖居然真的辞官归隐了。
他们几乎都想要抓紧混出城去,返回河北,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通报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
还议什么和,停什么战,继续南侵,直至灭宋才是!
张孝纯却眉头紧蹙,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王霖会辞官?大宋要自毁城墙?
……
激烈的马蹄声起,十余骑冲出皇宫,沿十里御街奔驰而来。
….宗泽在马上高呼道:“燕王,请留步!”
而在这十余骑后,东京百姓震惊的发现,不但有皇帝的龙纛仪仗,还有一长串朝中大员的车马队伍,急匆匆追了上来。
而再往后,似乎还有黑压压一群儒衫打扮的士子文人,也渐渐从朱雀门,易秋门,和通玄门的方向向南浔水门赶来。
宗泽翻身下马,面色凝重,望着王霖道:“燕王,何至于此?汝为大宋肱骨,大敌当前,何故弃社稷江山于不顾?”
王霖也没下马,就在马上拱手道:“宗相,某并非故作姿态,因为着实没有必要。我也实在是倦了,既然朝中一些人视我为国贼,我若再不知进退,岂非要身败名裂?”
宗泽皱了皱眉,他与李纲吴敏正在商议,以为这般是王霖故作姿态,借此应对朝中一些流言蜚语,乃至东京些许暗流涌动的策略,结果没想到王霖动真格的了。
没有比宗泽更清楚,若是王霖一走,伏虎军必军心大乱。
而他麾下诸将一怒之下,说不定还会起兵造反,如此,金人必乘虚而入,大宋是真的要玩完!
宗泽苦笑:“何至于此啊?还请思衡稍待,官家已率众臣出宫,亲自挽留思衡了。”
王霖澹然道:“我意已决。”
宗泽:“……”
王霖身后的马车上,柔福帝姬赵嬛嬛有些伤感地望着赵福金,轻道:“茂德姐姐,燕王这是来真的呀?”
赵玉盘柳眉轻蹙:“茂德,燕王这般交出兵权,你们归隐山东也不会那么安稳……”
赵福金轻轻一笑:“放心,走不了的,姐。相公此番倒也不是故作姿态,他是想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罢了。”
赵玉盘愕然:“???”
赵福金深吸了口气,幽幽一叹:“他要借此昭告天下,他要的不是大宋的江山……而是整个天下!”
……
赵佶坐在龙辇上,大纛之下,面色苦涩,他怔怔望着王霖轻道:“卿何以要弃朕而去?”
王霖默然不语。
李纲叹息:“思衡,国难当头,断不可意气用事啊。金人还在河北,我大宋危在旦夕之间,若你弃国祚于不顾,天下人将何以自处?”
王霖照旧一言不发。
唐恪和耿南仲面色难堪,他们对视一眼,知道王霖今日是冲他们这些翰林文臣来的,今儿个若不给他一个交代,怕真就无法收场了。
唐恪上前躬身施礼道:“燕王,下官犹记得前番燕王在码头与一干士子盟誓,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要聚集全国之力,抗金为国,可如今燕王却要半道而废,岂非让天下人嗤笑?”
耿南仲也上前躬身道:“今官家与众臣出宫挽留,还请燕王顾全大局,收回成命!”
王霖扫两人一眼,讥笑道:“你们不怕我为曹贼,窃大宋江山于一身?”
唐恪深吸口气凛然道:“燕王乃国之肱骨,何惧这般流言蜚语?”
“官家,当严查在京师造言生事者,匡正视听!臣弹劾翰林学士孙福南,撺掇国子监士子冲击燕王府,祸乱朝纲,当诛之!”
说话间,就有两名皇城司禁卫将孙福南给拧了过来。
王霖心中冷笑,这是要丢卒保车啊。
但他今日其意不在杀人,也懒得去追究幕后的元凶,因为这并非问题的关键,更因为这等流言蜚语本就压制不住。
杀一个孙福南,日后还不知道要冒多少个孙福南出来。
况且真正的罪魁不是孙福南,甚至不是唐恪和耿南仲这些人,而是赵佶。
他今日搞了这么大一场阵仗出来,目的不是旁人,而是要让赵佶弄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国贼。
王霖看也不看孙福南,径自冲赵佶澹然道:“官家,草民无意追究上午之事,孙福南乃翰林学士,若要因此杀之,草民这顶国贼的帽子,怕是再也揭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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