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春三十年春二月十一日!
天色昏暗。
宗正府灵堂。
嬴城站在赢亦的灵堂内,因为没有冰棺,在赢亦死后,灵堂之内仅仅用冰块冻尸,这里已经出现了尸体澹澹的腐臭味道。
好像并没有传说之中的千年夜明珠,冰魄神珠这等保持肉身不腐的神物。
如果是寻常人家,地上凉席一布置,上面再盖上一个凉席,不敢久等,最多五天就下葬了。
宗室什么条件都充足,这才有冰块保证尸体不腐烂。
但不管宗室如何。
关内侯死前交代要让他亲手封棺,并且将秦律和礼书悬于棺中。
也因此。
他早早的就来到了灵堂之内。
在下葬前的一整个晚上,整个灵堂都是封锁的,也是忌讳,敛尸的时候冲煞之气让非亲族之人遭遇,此人会遭横祸,所以除了亲近之人,完全没有旁人靠近灵堂。
只有等到辰初封棺之后,才会有人进入灵堂前来抬棺。
空无一人的灵堂,只有嬴傒守在门口。
“哎!”
嬴城站在巨大的石棺前有些许叹息。
不管宗室的谋划究竟在干什么,终究还是牺牲了关内侯一族。
可怜赢亦一生劳苦功高,到死的时候,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来相送。
“嬴城,开始吧,马上就要到辰时了!”
嬴傒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嬴城的身边,轻声的说道。
“嗯!”
嬴城点了点头,缓缓的走向了石棺。
因为照顾他个子小,在高大的石棺上还有放着板凳台阶。
搀扶着冰凉的石棺,嬴城抱着秦律和礼书缓缓的登了上去,头探进了棺椁之内。
是一具穿着王侯服饰的尸体。
里面放置着青铜玉器饰品,堆积在赢亦的身上,都是价值连城的陪葬品。
而在棺椁内的上方。
有一条条细丝般的铜条,这些铜条一端固定在棺椁岩壁上满,另一端共同连接在一个和秦律书册大的铜制盒子。
盒子是敞开着的,刚好能装得下秦律。
这就是赢亦吩咐要他做的事情。
嬴城撑着石棺,慢慢的将秦律放在铜盒上。
“澎!”
可因为秦律书本太宽了一点,还悬在正中间,一个没注意,秦律掉在了棺椁之中,砸在了一个青铜器皿之上。
“这要是按照风水学,是不是算凶照呢?”
嬴城呢喃自语,本身棺椁比较深,但是堆积了很多的陪葬品,秦律落在了上面,他倒是能够到取出来。
当即嬴城趴在边沿微微向内一伸手,拿到了秦律提了上来。
再一次。
嬴城将秦律往铜制盒子里面。
这次成功了!
嬴城准备继续将礼书也放进去。
可就在此时。
嬴城不经意中扫描了棺椁下方一眼。
“嗯?”
嬴城奇怪的滴咕了一声,大概是眼花了,秦律砸下去刚好砸歪了盖着赢亦头一个铜鼎,露出了赢亦半张脸。
可是这张脸,却让他眉头紧皱了起来。
忍不住的,嬴城轻轻的将铜鼎往旁边挪了挪。
陪葬品太多了!
铜鼎下面还有铜叶,是装饰品,再往下就够不到了。
挪开铜鼎只能稍微视线清晰了一点,但还是看的不太清楚。
嬴城不由的将礼书卷成筒,想要将铜叶掀开。
“大律令还是尽快将礼书放置在里面,时辰要到了,要封棺了!”可就在此时,一声冷不丁的声音突显。
“啊!”
嬴城被吓了一跳,差点一个倒载栽进棺椁里面,本来胆子挺大的他硬是被吓的背后出了一声冷汗。
“时辰到了!”
嬴傒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对着嬴城说着,将手伸进棺椁之中,轻轻的将嬴城拨开的铜鼎放正,刚好盖住了赢亦的头。
“我刚刚看到高祖?”嬴城眉头紧皱盯着青铜鼎,话到嘴边,却又生吞了回去。
可在他的内心,却已经如翻江倒海般在翻滚。
甚至,惊悚!
棺椁内略有昏暗,但整个灵堂灯火通明,且他视力极好,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一眼,一个人的相貌足以印刻在他的脑海之中。
可他刚刚见到的那半张脸,僵硬的面容与关内侯有七成像,但也仅仅是轮廓像。
但那半只眼睛,半个眉头,整张嘴巴,怎么也看不出,那曾经是一个养尊处优,威严无比,权倾宗室该有的容颜。
不是啊!
真的不是啊!
嬴城脑海之中仿佛出现了两张照片,努力的对照着。
无边的惊涛在汹涌。
“时辰到了,还请大律令放置礼书,要封棺了。”嬴傒再次站在嬴城的对面轻声的说道。
嬴城忍不住的打了一个寒颤,深吸了一口气,将礼书卷着放置进铜制盒子内。
嬴傒不知道哪里拿来了一个方正的拱形盖子,轻轻的扣在了铜制盒子内。
盖子是内扣的盖子,有着极其精湛的工艺,与铜盒边沿互相吻合,只要盖下去除非外力破开,不然外面无法再打开。
“封棺!”
终于,嬴傒对着门外大呵一声。
进来了几个披麻戴孝的宗室中年男子。
“赢氏三十四孙嬴傒,送,忠烈王!”
“愿忠烈王在天有灵,护佑我赢氏子子孙孙长绵不绝。”
“愿忠烈王在天有灵,庇护我秦国万世长存!”
嬴城神色难明的忍不住的高声道:“赢氏三十七孙嬴城,送忠烈王。”
……
没有人知道。
雍城!
一处如群星般的昔日秦王宫的宫殿群中的一处不起眼的宫殿内。
“立华月夫人为后,如今秦国大势推到如此地步,嬴城这条路必须一条路走到黑,哪怕前路是万丈悬崖,也要用尸体填满悬崖,让秦国趟过去。”
“我秦国太子只能由嫡长子继承,这个人可以是扶苏,也可以是嬴城。”
“陛下担忧嫡长子无能,无外乎害怕嫡长子无才无德继承皇位,但,诸国历史,我秦国更甚有之,有着极其惨痛的教训,无不在告诉我们,嫡长子继承制,才是最正确的皇位继承方法,一旦废除,诸子夺嫡一定会上演,相比起后宫摄政,外戚擅权,诸子夺嫡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危。”
“陛下的万世大秦,究竟是万世代代相传的秦国,还是骊山之下长眠地下帝国,发动六十万人只为修建陵墓,真的值得吗?”
“荒野之外土坟堆,何处不为葬身处,天下从此只姓嬴,何求死后方寸地?”
昏暗的灯光中,有人在沧桑而沙哑的叙说。
而在这道声音结束之后的许久,宫殿内又响起了沉闷而雄厚嗓音,“好,等朕南巡归来便立!”
】
沧桑的声音道:“那我就可以放心的走了。”
沉闷而雄厚嗓音也道:“朕也可以放心的走了,哼。”
没有人知道在雍城中还有着这样的故事发生。
然而。
没有人会给出解释。
只能依靠脑子去想!
但不管想不想得明白,没有权力和实力,就只能活在别人编织好的世界。
下葬关内侯,谥号忠烈王的队伍从咸阳出发,远行向雍城,要将忠烈王葬进赢氏祖地之内,并在之后进行复杂的祭祀和族谱的书写。
据守雍城的嬴天投降了,反叛了三天,甚至发动了史无前例的讨伐檄文,却在突然之间偃旗息鼓的投降了。
辛胜接手了雍城的防守,嬴天被关押了起来。
仿佛突然之间,眼看着要分崩离析,四处乱战的咸阳,变得无比安静了下来。
负责主持礼仪的奉常府府令按照王侯之礼,在雍城祖地念着修长的祭告文。
然而。
负责上香伏桉的嬴城却没有半点心思听这些。
忠烈王没死!
忠烈王没死!
他现在无比的确定。
忠烈王赢亦一定还活着。
至始至终,他都没想通,宗室究竟要干什么。
从雍城里开始,宗室就变得疯了一样,自杀,抗衡秦律,造反,广发邀请信,一副要不把李斯斗倒誓不罢休,不把他逼迫的收回成命就拼死抵抗的样子。
而李斯,从雍城里回来就变得疯狂了起来,宗室刚刚有动作,就让江城发了疯的抓人,抓的都是些什么人,他觉得江城在抓关内侯府的九族,所有人都认为是在抓关内侯府的九族,可是江城在咸阳,足足抓了四天。
到现在还在抓。
从九族,再到附从三族,再继续附从三族。
抓不完。
所以反抗李斯的人远来越多,眼看着局势要控制不住了。
他也觉得局势要控制不住了。
但是李斯让他巡视咸阳的时候,却又让他忍不住的疑惑。
当他在频阳王氏见到王翦的时候,却又惊疑不定。
直到封棺的时候,他,渐渐明白了过来了。
打死他都想不到,宗室敢胡来真正的依仗,竟然是赢亦。
也理应如此。
除了赢亦,没有人能控制得了失控的宗室。
面对关内侯府的自杀,宗室的怨念沉积,面对廷尉司的强势定罪,宗室的积怨更甚,在廷尉司步步紧逼之下宗室与李斯的矛盾会真正的爆发。
到时候,局面就失控了。
即便是他也想过,这可能是李斯在布局。
但是。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想明白,以这种生死交锋的局势布局,会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导致失控。
所以这样的想法被他给否定了。
李斯可以一声令下控制住法家继续对宗室的进攻。
可宗室的火气被点燃,却没有人控制得住宗室对法家的进攻。
所以。
再聪明的旁观者,也会忽略掉。
这场咸阳大乱,是赢亦和李斯在联手钓鱼。
只要赢亦不死,局面再失控也能控制宗室。
嬴城的脑海对整个咸阳大乱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都逐渐清晰了下来。
宗室是一面标志性的旗帜,这杆旗帜会影响到宗室本身和很多勋贵的选择。
然而。
这其中就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别。
新秦法推行之下有人因不满而反抗和有人率先扛旗反对新秦法的推行,哪一个对秦国造成的损失大。
“王翦!”
这仅仅是他的猜想,但是王翦出现在频阳,现在看来也在证实他的猜测,王翦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信号,一旦步入那可怕的局面足以令整个王氏覆灭,所以王翦才会出面解决王拂的造反,并一力主导促成与他联姻。
“温水煮青蛙啊!”
“究竟如何,恐怕今日便能见分晓了。”
“当然,忠烈王,的确是死了,绝不会再活着出现。”
嬴城自语。
就在这思绪中,终于,轮到他代表始皇帝给忠烈王上香。
上完香。
嬴城便马不停蹄的返回咸阳。
他现在恨不得立刻知晓,咸阳此时究竟在发生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