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次期盼和呼唤中,孩子们终于迎来他们久违的假期。这是玩乐的季节,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的背书包去挨老师的骂。
寒假的第二天,小宝就裹着厚重的棉袄,戴着瓜皮帽来找刘霞。这几天他听见炮仗响心就痒,但不到过年他妈妈绝不会给他买,只好替他叔跑跑腿干干活,利用辛勤的汗水换来五角钱,然后去收获那一声脆响。
可刘霞却说:“你去找秀吧,我要陪我妈给我大哥弹棉絮。他要娶媳妇,就是上回来我家的漂亮姐姐……”
“好,我跟秀先去买,回来再和你一起放。”小宝没心思听她啰嗦,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一点就响的鞭炮上。
揣着钱急匆匆出门来,可这小家伙走道从不好好走,蹦蹦跳跳的专拣冰渣子踩。大槐树下有块洼地,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透亮透亮。他提脚就踩,没想到地滑跌个满面朝天。好在棉裤厚实,倒也不觉得痛。
石头爸正好经过,哈哈大笑:“小宝,屁股开花没?”
“没呢。”小宝爬起来拍拍屁股,朝冰块狠跺一脚。他喜欢听冰破裂时的咔嚓声,又捡起一小块冰片搁在手心上玩。
此时的天昏昏沉沉,让人颇感压抑,但丝毫影响不到他快乐的心情。
空中开始飘起雪花,纷纷扬扬,如同冰洁的蝴蝶。小宝抛掉冰渣,一路追逐那漫天飞舞的精灵。
何秀身着单衣,萎萎缩缩地站在铁门口。看见小宝过来,她就像是看见救命稻草,哆哆嗦嗦地说:“我爷爷……我爷爷叫不醒。”
小宝见她冻的小脸通红,忙去搓她的手,又在她秀气的脸上哈口热气,嬉笑道:“我去叫。”
推开房门,屋里暗淡无光,何爷爷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小宝心里害怕,麻着胆子小声叫喊:“何爷爷,何爷爷。”
见他没一点动静,忙又把音量增大几分,可还是没动静。
“你跟我走,咱们去把奶奶叫来。”小宝哪还敢进屋,拉着何秀的手就往院外跑。
跑到铁门边,何秀甩开他的手说:“我要守着爷爷,万一他醒来找不到我会着急。”
“好,我陪你。”小宝不忍把她一个人留下,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秀头上。
晶莹剔透的雪花如鹅毛般飘落,将灰色的大地染成白茫茫的一片。小宝没有心思去欣赏这银色的世界,他的眼睛紧盯着马路对面的大槐树,希望能看见熟悉的人。
两个孩子相互偎依地坐在铁门口的石墩上,直到身体被盖上了一床白色的薄被,才看见虎头槐树下经过。小宝立即跑到马路边急呼:“爷爷……快来,快来……”
军分区后门的草地在雪天中是泥泞不堪,虎头心想这么冷的天,红旗公社的人总不会来吧。他挑着空桶想到马路边的厕所去偷它一桶肥来,刚出巷口就听见孙子的呼喊,声音中透着焦急和害怕。忙跑过来问:“怎么啦?”
小宝指着何秀说:“他爷爷躺在床上叫不醒。”
虎头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跑进屋里摸摸何老头脉搏,入手冰凉。又把手指放在他鼻子底下,哪还有呼吸。
赵虎头对秀并不陌生,这丫头常来家里玩,见到生人就萎萎缩缩,让她在家吃饭她就跑。看到两个孩子依在门口不敢进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叹声气对小宝道:“你把秀带家里去,让你奶奶叫况奶奶上这来一趟。”
何秀摇头:“我要守着爷爷。”
虎头蹲下身,捂着她的脸蛋说:“你爷爷睡着了,他很安详。听话,跟小宝去。”
秀倔犟地把头晃的跟拨浪鼓一样。
“那好吧,”虎头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何秀身上:“爷爷陪你。小宝,你快去多喊些人来。”
不一会儿,赵奶奶、况奶奶、还有况爷爷,连石头奶奶也迈着小脚过来,众人皆摇头叹气,聚在门口商量如何处理后事。
何秀拉着赵奶奶衣袖问:“我爷爷怎么啦?”
赵奶奶说:“你爷爷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但他心里一直会装着你。”
何秀“哇”地哭起来:“他是不是死了?昨晚还和我说话,要我把东xz好,今早就叫不醒他。爷爷……爷爷……我该怎么办……”
赵奶奶抱起何秀瘦小的身体,安慰道:“好孩子,别怕,我们都在你身边。”
况奶奶直叹气:“这人真是没有来头,死时都没个人陪伴,不知老倌有没有亲戚?”
赵奶奶把何秀递给虎头说:“你先把丫头抱回家去。”
何秀却道:“我要陪爷爷。”
“好,好,就在这陪爷爷。外面冷,我们先进屋。”虎头对老伴苦笑,抱着秀去隔壁房间。
赵奶奶对况奶奶说:“据我所知,他只有秀一个孙女。”
石头奶奶道:“亡人为大,大伙出把力吧。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不能让他孤单单的死再孤单单的走。”
况奶奶点头应着石头奶奶的话说:“我先给磷肥厂打电话,是他们的人,他们工会肯定会料理。要是居委会出面,民政局只会派辆车来拖去烧,回头骨灰在哪都不知道。”
众人商量完后到秀的房间避避雪,此时虎头用床上的破棉被把她裹的严严实实。看到大伙进来,他摇着头说:“这孩子冻坏了,全身都在发抖。”
赵奶奶摸摸何秀额头,问:“你是几时发现爷爷叫不醒的?”
何秀抽泣道:“每天都是爷爷叫我起来练功,今天我是自己醒的。”
况爷爷问:“那时天亮没?”
何秀摇摇头。
况老头“唉”地一声:“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待好几个时辰该有多慌。现在别怕,我们都在你身边,会把你爷爷好好送走。”
赵奶奶抹去何秀脸上的泪珠问:“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有,昨晚爷爷给了我这个东西。”何秀从领口掏出根金项链,着小盒说:“爷爷说我爸妈在里面,回头他们会来找我,叫我千万不能丢了。”
赵奶奶拿起金盒端详,见边上有个暗扣,轻轻一按,盒子顿弹开来。里面有张相片,何老倌坐在太师椅上,手上抱着婴儿,一对年轻男女站在他身后。
石头奶奶伸头看眼照片问:“娃,知道你爸妈在哪吗?”
何秀摇摇头:“以前爷爷说他们死了,但昨晚告诉我说没死,只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去哪他也不知道。爷爷说我爸妈很疼我,一定会来找我。”
况老头道:“看来这老倌知道自己要走,把后事都安排妥当。你爷爷还交代你什么没有?”
何秀点点头,刚想说,又想起爷爷的叮嘱“收好,千万别给人看见”,她又摇摇头。
这时居委会的委员和周边邻居听到信后赶过来,发旺还把原先准备给他烧的纸也带了来,就在床脚的地上烧了几摞,又在屋外放了封鞭炮。
陈岚也担心地跑过来看看,秀是小宝的玩伴,常在家出出进进,时间一长自然会有感情。如今冷不丁地变成孤儿,心里该有多怕。
她进来后看见何秀床上破破烂烂,鼻头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忙把孩子搂在怀里轻拍。
谁都不知道何秀是如何度过早上那段时光,但谁都能想像到那种害怕、孤苦和无助的情景。
或许是人多缘故,秀可能觉得现在安全了,于是紧绷的神经开始松懈,恍恍惚惚的竟在陈岚怀中睡着。
望着精致而清秀的小脸,陈岚心中充满怜爱,小声问况奶奶:“这孩子以后怎么办?”
“要是没人认养就只能送孤儿院去。”
陈岚还想再问,门外突然喧闹起来。磷肥厂工会接到电话后派出十几名工人,这些跟何老倌素不相识的人从卡车上卸下帆布,手脚麻利地搭起棚子。
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进屋子问:“哪位是况主任?”
况奶奶回答:“是我。”
“哦,大姐,您好,我是磷肥厂的工会主席。抱歉,我们知道的太晚,谢谢你们帮忙,后面的事我们来负责。”
况奶奶问:“你们打算怎么把人送走?”
主席回答:“老何虽然是我们厂的临时工,但也是工人阶g的一员,何况他还是死在自己岗位上,我们更要认真来办这件事。老大姐放心,我们会按规矩风风光光的把他送走。”
况奶奶又问:“他孙女怎么办?”
工会主席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顿时发起愣,半天才说:“这还真是棘手的事,要是正式职工厂里会按标准给予补助,养到十六岁成人再安排工作。但老何是临时工,不符合这项规定,我看只能报民政局让他们处理。”
赵奶奶听到这话有些难过。她也是孤儿,好在身边还有虎头相伴。望了望还在沉睡中的秀,她轻声对儿媳说:“先把丫头抱回家去,这儿人多吵。”
陈岚轻手轻脚把何秀捂在破棉被中,神情间满是母性的慈爱。
那边工人已经把棚子搭好,其中一人进来请示:“王主席,我们忘记带长凳,能不能到附近人家借几条?”
“有,有。”况奶奶立马对自己老伴说:“你上老黄头那借几条来。”
虎头想起粪桶还扔在马路边,准备陪老况拿两条长凳就走,他拍一下小宝屁股:“走,跟奶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