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委大院到蔬菜公司,步行大约二十分钟。代金枝不会骑车,每天要在这路上来来回回好几趟。她是位非常要强也非常认真的女人,在工作上更是一丝不苟。每天清晨四点钟就起床,倒不是睡不着,而是想赶在蔬菜发到菜市场前看看菜的成色,因为县城几万人的菜篮子就揣在她手里,她必须为此负责。
路上静悄悄,偶有几声犬吠。青石板的路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再转一个拐角就到公司,她已经听见拖拉机的突突声,不由地加快脚步。忽然从拐角传来弱弱的声音:“大姐,行行好,给孩子一口饭吃吧。”
一位篷头散发的女人,搂着一个小女孩缩在阴影处,眼中尽是企盼。那女孩怕生,往她妈妈背后躲,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迎着金枝的目光,又赶紧低下头躲闪开。
那女人见金枝停下脚步,忙小声乞求:“孩子一天没吃东西,实在是饿的慌。大姐行行好,给碗稀饭就行。”
“你们是哪儿人?看你们样子不像是要饭的。”
“ah的,”女人轻声说:“孩子爸得病死了,在那里没了依靠,就想带她上河南找她舅,哪知我兄弟去了xj。”
她边说边抹眼泪,那女儿倒也乖巧,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替她妈妈擦。
金枝心里痛的直揪,微笑道:“跟我来吧。”
也许是出于女人间的相互信任,她牵着孩子的手,跟代金枝走进蔬菜公司大门。十几名工人正从拖拉机上卸菜,把它们分装在板车上。一个番茄从车上跌落,装卸的工人捡起来看看,发现已经摔破,随手扔在一边。
那孩子见没人注意,偷偷捡起来用衣角擦了擦,放在口中轻咬,像是捡到宝一样,满脸灿烂地往她妈嘴里塞。女人笑着摇摇头,示意女儿快些吃,可小女孩执意不肯,女人也轻咬一口。
这一切都落在代金枝眼中,她暗叹一声,走过来对那女人说:“离食堂开饭还有段时间,你先带孩子洗把脸吧。”
她从办公室拿出自己的毛巾、香皂和牙膏牙刷搁在脸盆里道:“对面就是澡堂,现在只有冷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郭慧枝。”女人接过脸盆道声谢。
金枝就站在澡堂门口指挥卸菜,时不时过去看看菜的好坏优劣,直到所有蔬菜被拖出大院,才回转身喊:“慧枝,洗好没?”
“好了。”郭慧枝和她女儿都换了身衣服出来,虽有些破旧,但很干净。
金枝摇头道:“清早给孩子洗冷水澡容易着凉。”
“不要紧,”郭慧枝小声说:“这孩子泼皮惯了。”
洗完澡的小女孩显得既清爽又漂亮,也不像开始那样怕生,怯怯地说:“谢谢婶。”
金枝问:“多大啦?”
“十一。”
“嗯,比我小侄子小三岁。走,婶带你去吃肉包子。”
蔬菜公司的食堂并不大,里面只有五、六张桌子。大多数职工是把早点拿回家吃,只有早起分菜的工人匆匆忙忙吃完后又去工作,所以食堂显得格外冷清。金枝要了三碗稀饭和八个肉包子,挑靠墙的桌子坐下。
母女俩大概是饿极了,开始还斯文,可禁不住肉包子诱人的香气,代金枝一个包子还没下肚,她们已经吞下两个。小女孩伸手又拿起一个,郭慧枝见盘中只剩下两个,没好意思再拿。
“吃吧,吃吧,不够我再去拿。”金枝叹道:“你这样带着孩子饥一顿饱一顿的也不是个事,以后有什么打算?”
郭慧枝低着头说:“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接着抬起头期望道:“大姐,您是好人,能不能帮我寻份事做,脏的苦的累的都不怕,只要能填饱肚子。”
“难啊,县里本就没几家工厂,招不招人都是由县里统一安排,得有指标才行。再说你不是本地人,要找份事几乎不可能。要是有份手艺,偷偷摸摸干点私活,倒也能填饱肚子。”
金枝见郭慧枝神色黯然,知道她没什么特长,也就没再往下说,毕竟自己只能帮她一时,帮不了一世。看那孩子三口两口把包子吞下肚,她将盘中还剩下的一个推到女孩面前:“慢点吃,小心噎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代敏。”敏敏拿起包子,但没吃,望着金枝说:“婶婶,我把它收着以后吃行不行?”
金枝心里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行,回头婶再多拿几个给你。婶婶也姓代,说不定我们还是共一个老祖宗下来的。”
说这话时,她心里忽然一动,对郭慧枝道:“我倒是有个想法,就不知你愿不愿意?”
郭慧枝听到金枝的话又燃起希望之火,眼中满是期待。
“敏敏,吃饱了就到院子里玩会儿,我和你妈说会话。”代金枝并不急于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先支开代敏。等她走出食堂门,才对慧枝说:“我有个兄弟在乡下务农,人极老实,有把子力气。长得也算端正,年龄和你差不多。前几年我弟媳得了场重病,丢下他和孩子先走了。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们撮合撮合。”
郭慧枝红着脸低声道:“我这样子就怕他看不上。”
“瞧你这话是愿意了,”代金枝笑道:“不过我得把情况说清楚,好歹你自个拿主意,别到时成了亲戚又来怪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把话讲明。”
她停顿片刻后说:“我兄弟人相当不错,不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夸自家弟弟,待会上我家看相片就知道我的话对不对。但有一点要和你讲清楚,他成份不好。我老爸在解放前是开商行做生意的,赚了点钱。后来地价便宜,回乡多买了几亩地,结果划成地主,连带着儿女也跟着受累。但现在好些,没人再提了。他在生产队挣些工分,还有点自留地。日子虽然不宽裕,但不至于饿肚子。我老娘死的早,就我爸和我小兄弟跟着他。他自己有两个儿子,小的叫国强,大的叫国栋,高中刚毕业。前段时间,我小兄弟带着大侄子偷偷离家出走,也不知去了哪里,家里就剩下他们祖孙三人。”
郭慧枝低着头用心听,她也曾动过找个男人依靠的念头。可自己带着女儿,好男人又怎么会看得上她。那些想和她好的,不是性格古怪,就是好吃懒做,要么就是身体有缺陷。她怕回头雪上加霜,让她娘儿俩更受苦受欺。如今听到金枝的话心里又活动开来,仿佛眼前闪出一位又憨厚又体贴,还长得很好看的男人。那男人手很粗糙但很温暖,肩膀很宽,能挡住风霜,一时竟有些想痴来。
代金枝见她闷头不做声,拿不准她心里想法,笑道:“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要是愿意就吱一声。要是不愿意也不要勉强,咱们再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你娘儿俩栖身的地方。回头先上我家挤挤,别把孩子累着。”
慧枝心里已是愿意,甚至还有些怯怯地怕别人看不上自己,幽幽地说:“我这样子哪能挑精拣肥,只要他不嫌弃我母女俩就好。”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我去把工作安排好咱们就下乡。”代金枝性格像她爸,做事干脆利落,风风火火。
但郭慧枝很迟疑:“大姐,您还是先和他说声,要是他不同意怎么办?”
“他敢!”金枝站起身说:“我看人一向很准,越看越觉得你们是天生的一对。老天爷既然把你送到这来,又恰好让我遇上,估计是你俩缘分到了。你放心,我这个做姐姐的在娘家说话还是有点份量。”
代敏用石子在院里划出几个方格,一个人跳着玩,手里还紧紧捏着肉包子。见金枝和她妈出来,忙跑过去。
金枝笑问:“敏敏,去婶婶家好吗?”
“嗯”,代敏嘴上答应,人却站着不动。小舌头在嘴唇上舔来舔去,眼睛瞄着食堂。
金枝是精明的人,立刻明白小姑娘心思,呵呵直笑:“瞧我急的,把答应的事都给忘了。”
转身又回食堂找大师傅讨了个网兜,装上几十个包子和馒头。食堂师傅心里直叫苦,那馒头包子全让sj提走,后面来的人吃不上肯定要骂娘。等金枝一走,他赶紧揉面再蒸上一笼。
代金枝把网兜塞到敏敏手中,对慧枝道:“你们等我一下,我去打声招呼。”
代敏望着网兜里还冒着阵阵香气的白面馒头和包子,眼睛里充满喜色,兴奋地跟她妈说:“好多,够我们吃上好多好多天。”
慧枝心里直泛酸,对女儿道:“以后妈不会让你挨饿。”
从县城到金良家有七十多里路,现在赶班车也来的赢,但金枝回趟娘家不容易,她不想这样草草的回去。虽然她是在城里长大,但在农村工作多年,深知农村人的思维方式。他们对家族,对土地的依靠和维护是与生俱来的,忠厚朴实中带着狂野的血性,在与天与地的争斗中,既养成敬畏天地靠天吃饭的秉性,又能在逆境中骂天骂地。为了既得利益,他们可以敬畏强权,忍受苦痛。同样,为了利益他们会依靠家族势力而无所顾忌。
尽管伟人在农村发动一系列改革,走农村集体化,想一劳永逸地粉碎氏族势力。但几千年积淀的沉物,岂是短短几十年所能改变,恃强凌弱的事时有发生。好在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产生的矛盾也只是在派工不公等小节处,酿不出大的火花。
代金枝要风风光光的回娘家,倒不是她爱慕虚荣,而是要给金良添面子。让村里人知道老代家在县里是有人的,若是想欺负他,先掂量掂量后果。她先给丈夫打电话要了部吉普车,约好时间和地点后才带着慧枝回家。
金枝虽然才五十挨边,但结婚早,育有两儿一女。大女儿沈志芳是县医院的医生,大儿子沈志凯在沙市一所大学做行政工作,两个都已成家立业。小儿子沈志刚刚从公安学校毕业,常和领导下乡办案。她回到家见儿子还赖在床上,气不打一处来,掀开毯子,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吼道:“几点了,还不去上班!”
沈志刚扯过毯子蒙住头,嘴里直嘟囔:“妈,今天该我轮休。”
“轮休!好,好。”代金枝眉开眼笑,掀开毛毯哄道:“起来,起来。送我们去趟你舅家,省得麻烦张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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