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风许久未言,台下暗流不息的锦衣卫暗桩也都停住了脚步,不知道这段话该不该立刻去回报,都看向了陆炳。
陆炳想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停滞的锦衣卫暗桩们才像解冻的溪流一样,再次流动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萧风忽然笑了,和平时的笑不同,这次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如释重负一样。
“我明白了。如何让万岁放心,让群臣放心,我自然会做的。徐大人可以放心,这个话题,过吧。”
徐阶也点点头,他也并没有指望萧风能当面给出答案,毕竟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敏感了,也是他这次准备的高台论道的核心之一。
当然,这次高台论道还没有结束,因为另一个核心,儒家地位下降,需要拨乱反正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无论谁胜谁败,这个话题今天总要有个结果,才能让这次高台论道真正的结束,哪怕并不圆满,但至少完整。
就像开车的时候,不管发动机真响还是装响,总得响几声,才能让司机觉得自己确实是完整的开完了车,驾驶体验也能因此提升一个档次。
所以徐阶发出声响道:“萧大人,读书人最后的做派,心中光明,无愧苍生,萧大人可做到了吗?”
萧风淡然一笑:“徐大人,你说呢?在你心中,萧风有没有做到呢?”
徐阶昂然道:“萧大人赫赫之功,只要不是眼瞎心盲之人,都能看得到,徐某不能视若无睹。
大明上至朝堂,下至乡野,白发垂髫,军户妓女,技科官员,得大人恩惠者数不胜数。所以萧大人无愧当世苍生。
但萧大人是否心中光明,却难以尽知。萧大人欲废千年格局,倒行逆施,将儒家地位压到与诸家并列,只怕会反受其咎。
儒家乃历代皇朝之根本,犹如撑天之柱,架海之梁,萧大人断柱毁梁,而妄想以杂草寸木支撑,必难如愿。
此时大明虽有一时之盛,只怕留下的隐患更大。万一将来大明有天倾之日,皆是萧大人今日所害。
到时天下苍生难免生灵涂炭,祸延数代而不止。大人今日之功,难抵来日之罪,只怕难免万人唾骂,遗臭万年啊。”
萧风笑了笑:“按徐大人之意,既然我压制儒家的独尊地位是倒行逆施,那为何一定要等到以后才会生变呢?
既然我压制了儒家,毁了大明的撑天之柱,架海之梁,则大明应该立刻就有天倾之象,何以还能繁荣昌盛,造福当世苍生呢?”
徐阶看着萧风,语气格外真诚:“萧大人,你当真不知这是什么原因吗?”
萧风想了想,笑着摇头道:“我大概猜出来徐大人的意思了,不过这话我自己没法说,你说对吧?”
徐阶点点头:“萧大人,你倒行逆施,大明反而繁荣昌盛,更胜从前,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原因。
万岁是万世英主,大人是天纵奇才!你施行的这套政策,不能说绝对是悖逆之道,但却是极险之道!
大人也读过《三国志》,也知道魏延的子午谷奇谋吧。诸葛孔明天纵奇才,却始终不敢行之。
何故?因为诸葛亮知道,那是极险之道,或许能成功,但可能性极小,最大的可能是一败涂地!
这就像当日天下大旱,儒家和道门同时求雨一样。最终儒家之心未见灵验,萧大人你替道门求得甘霖。
可是萧大人,若是没有你呢?道门成功了吗?武当山的谷真人舞剑差点累死!白云观的马真人差点睡死!
最有可能的龙虎山张真人,也是一无所获。最后是你上台,以命博天,为大明求下了甘霖。
萧大人,你凭良心说,若是当日没有你,这雨能求得下来吗?若是求不下来,则求雨之道就是昏招啊。
可最后求下来了,昏招就变成了奇招,可见一件事的好坏,有时并不在事儿的本身,而是在办事之人啊。
今日之大明的很多成就,都如求雨一般,建立在这两个条件之上。一是你的天纵奇才,二是万岁对你的信之不疑。
所以萧大人你现在为朝廷规划的这条路,只适合万岁和你都在之时,若是有一天,万岁和你有一个不在了,大明怎么办?
儒家从来没说过自己治理国家的方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是最好的,可它却是适应性最强的。
为何自汉以来,历代帝皇都独尊儒术,就是因为他们深知,在漫长的朝代中,不会总是有英明的皇帝和天才的臣子。
但他们更希望一个王朝,在平庸的皇帝和平庸的臣子的治理下,也能安稳过渡,即使不是盛世,至少也不是乱世。”
徐阶的这番话,当真如洪钟大吕,震撼人心,台下所有的读书人,都发出了赞同的高呼声。
章台柳拈着胡须,忍不住喃喃自语:“纸上得来终觉浅啊,这是徐大人多年历练得到的见地,老夫佩服!佩服啊!”
萧风看着徐阶,心里也是颇为感慨的。搬倒严家父子后,他虽然与徐阶有过许多不合,但他坚持斗而不破,就是这个原因。
徐阶,是这个时间段上,就是最适合当首辅的人选。高拱还未成熟,张居正更是稚嫩,都还需要些时间。
正如徐阶所说,萧风其实是在快马加鞭,让大明这架牛车在一条本不属于它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向前。
这种时候,朝堂中需要这种老辣稳定的内阁首辅掌舵,来处理狂奔之路上无法顾及到的各种细节。
萧风带着大军连年征战,国库仍能支撑,除了萧风做出的种种改革之外,徐阶其实功不可没。
而徐阶对儒家的理解,其实也是很深刻的,他所说的不无道理。但萧风却知道,这个道理只是针对某个王朝而说的。
一代又一代的王朝统治者,都发现了这个秘密——儒家可以让他们的家天下的统治变得更稳固,更长久。
可儒家也会让他们变得更保守,更封闭,更落后,只是这些并不是皇帝们优先考虑的问题,他们优先考虑的就是王朝不改姓氏。
所以现在萧风面临的难题就是,他不能说出大明能统治多久不重要,朱家能统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整个华夏的进步。
因为这种话说出来,即使是师兄也无法容忍。他所做的一切,也都将付诸东流。所以他得另外想一个理由……
“徐大人,既然你说儒家最适合稳固统治,而且相比其他学术,地位最高。
若是百家学术犹如百姓百官,则儒家就相当于首辅重臣,可压制百家,可对?”
徐阶对萧风的问话相当警惕,但仔细想了一下,并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陷阱,于是微微点头。
“不错,儒家其实也并没有彻底废黜其他各家学术。如今大明律法中,有法家的身影;各地将军中,有兵家的身影;工部之中,有墨家身影。
只是这些杂学都要各司其职,最终由儒家统御。所以萧大人以儒家为首辅,以百家为百姓百官,十分恰当。”
萧风点点头:“既然百家之中,儒家独尊,百官之中,首辅权大。那请问,首辅若成权臣,则何以制衡?
儒家高高在上,压制其他百家学术,但若儒家做了错事,又有谁来制衡儒家呢?”
徐阶一愣,随即摇头道:“儒家忠君爱国,体天格物,又怎会犯错呢?”
萧风笑道:“儒家若是不会犯错,曾子为什么会说:吾日三省吾身呢?没错需要反省吗?”
徐阶又是一愣,正自沉吟间,半天没敢开口的章台柳发现此时争论又回到了学术之上,进入自己的擅长领域了。
“萧大人,正是因为圣人每日三省,才能避免犯错误,这也是儒家特有的自我完善之道。”
萧风淡然道:“吾日三省吾身,无非两个结果,一是因为没犯错误,所以啥也没省到,白白浪费了时间。
二是反省到了今天犯的一些错误,所以可以改进提升,让自己变得更好。
章先生认为,曾子到底是每天都在像傻子一样浪费时间呢,还是在不断的改进提升,让自己变得更好呢?”
章台柳想了想,惊讶地发现还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如果每天都反省三次,每次都没有发现错误,然后还一个劲的不停反省,这人是不是有点闲?
“应该是改进提升,让自己变得更好,这样才符合我儒家自我完善之道。”
萧风笑了笑:“也就是说,曾子确实是犯过错误的,所以才能被自己反省出来,对吧?”
章台柳哑口无言,徐阶已经反应过来了,马上接力,让章台柳喘口气。
“萧大人,天下岂有不犯错之人?但只要每日反省,翻的错误自然也就会越来越少了。”
萧风点点头:“也就是说,儒家还是会犯错的。那既然儒家唯我独尊,它犯了错误,谁能来制衡它呢?”
徐阶咬牙道:“儒家忠君爱国,若是儒家犯了错,皇帝自然可以制衡!”
萧风摇头道:“按照儒家的设计,皇帝也是读儒家经典长大的,自然也算是儒家中人。
你让儒家的人来制衡儒家,这和让人薅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提起来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们儒家压根就不怕皇帝啊,皇帝如何制衡?”
徐阶本想反驳儒家其实还是怕皇帝的,但这是亚圣的话,他若当众反驳,也显得不够尊重,只得咬牙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儒家若失道犯错,就算皇帝不制衡,百姓自然也会制衡儒家的。”
萧风摇头道:“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人都说不让老百姓知道儒家在干什么,百姓怎么能知道儒家犯错了呢?”
徐阶思来想去,再次咬牙道:“儒家既然能三省吾身,说明儒家自身就有改正错误的能力。
就如严党虽为儒家,但失道之后,其他儒家人,自然会明争暗斗,拨乱反正,让儒家重新回到正道上来。”
萧风摇摇头:“让儒家自己拨乱反正,挽救自己,并非绝不可能。但这事儿有个前提。
那就是儒家不能高高在上,凌驾于百姓之上,凌驾于百家之上,否则就会断了地气,就会飘。
连一个人飘久了,都会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儒家高高在上,唯我独尊了上千年,又怎会认识到自己有错呢?
徐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个权臣,替大明担忧我这个权臣。可你有没有想过,儒家也是千年历史中的权臣。
权臣有好有坏,好的时候安邦定国,鞠躬尽瘁;坏的时候欺上压下,骄横跋扈,乃至谋朝篡位。
儒家也有好有坏,好的时候忠君爱民,德育天下;坏的时候顽固不化,自缚手脚,乃至自废干城。”
徐阶叹息道:“萧大人说来说去,还是说儒家无法作为立国之本,一定要尊崇道家了?”
萧风摇头道:“不,一个国家要想一直向前,就不能只依靠一家的学术。儒家原本也不是这样的。
儒家是诸子百家之一,而诸子百家,就是一个国家的活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孔子说:君子不器。可见他也认为儒家是应该兼容并蓄的,避免只能做狭隘有限的事。
孔子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可见他也认为儒家并不完美,需要不断向其他诸家学习改进。
可自汉代之后,儒家就飘了,自以为半部论语治天下,将其他诸子百家都视为杂学,看作奇技淫巧。
我并非要让道家成为大明的立国之本,但也不会让儒家唯我独尊。大明,应该是百花齐放的大明。
诸子百家,良莠不齐,择其善者而用之,其不善者而灭之。大浪淘沙,千锤百炼,终会国泰民安,千秋万世。”
徐阶和章台柳面面相觑,沉默了很久。台下的读书人们也都一片沉默,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
好消息是,他们明白了,萧风真的不是针对儒家。坏消息是,萧风说在座的各位,都是……
都是一律平等的,大明要择优录取,对大明有用的思想,大明就要用,对大明有害的思想,大明就要灭。
萧风看着众人,淡然道:“徐大人说,我的所作所为,是造福当世,遗祸千秋。又说我的方法,只有明君英主和天纵奇才在时才能行得通。
其实回首千年,儒家独尊的历朝历代,如何兴起,如何灭亡,就会发现,徐大人说的话更适合儒家。
儒家为本时,只有明君贤臣同时出现时,才能出现盛世,一旦有一方凑不齐,王朝就会衰落。
当两方都凑不齐的时候,王朝就会覆灭。所以历史早就证明了,儒家独尊是行不通的。诸位都是读书人,自当明理,都好好想一想吧。
是只顾儒家利益,只顾自己荣华,让百姓重复这轮回之苦,还是做大明盛世,万年不毁根基的一根柱子!”
说完后,萧风飘然下台,想了想,从正往台上跑着送水的徐阶手里夺过茶壶。
徐璠目瞪口呆的看着萧风举起茶壶,内力到处,茶水激射而出,在高台正面写下两句话。
“眼前有路风云淡,心底无私天地宽。”
“手里有票别扯淡,投票催更才心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