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终——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么?”
雨滴淅淅沥沥地落在汽车车窗上, 易晚就在那一刻听见了梧桐叶哗啦啦落地的声音。汽车在雨幕中行驶,回忆却辗转来回。
“我在少年宫的合照上看见了你。我不知道这对于你而言,是否算是侵犯了你的**。”喻容时握着方向盘道。
易晚看见自行车穿行在s城漫长的九月, 落叶声如万千书页翩跹,试卷、画作、明信片、旋转的楼梯、奔跑的脚步声,最终终结这些声音的……
“……我也看见了站在你身边的。”
“咚!”
是躯干沉沉落地的声音。
深红的鲜血由碎裂的肢体洇开,在地上形成诡异的图腾。黑发黑眼的少年在旋转楼梯上停下脚步。他没有看地面上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碎裂的肢体, 而是仰头看向天空。
少年身体落下的露台白皙,明媚的天空湛蓝,天空中晃悠着光泽的是因丁达尔效应而形成的光线。他用力地去看, 直到眼球充血,终于,他看见了。
在那碧蓝的天空之上存在折射的光线, 斩断光线的每一个节点, 都来自于一条被缓缓收回的丝线。
太阳放射光线, 照在新鲜的尸块上, 唯有曾经连接在尸体上的丝线正在被收回。他感到眩晕, 并听见人们议论纷纷的声音。
‘只是一次没有得到第一而已,居然就这么跳楼了。’
‘心灵也太脆弱了吧。’
‘……我以为这种天才的承受能力不会这么普通的。’
‘最近那些风言风语太多了吧, 承受不了也正常。’
他是自杀,却又不是自杀的。
他想。
他不是心灵脆弱的自杀者,而是被上天收回礼物的失格者。而他也不是因心灵脆弱而自杀。
正如他在死前曾与他说过的话。
“……或许到了另一个时空,我们还会是朋友。”
沈终盯着那具尸体,就好像它是一具会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中携带记忆爬起来的怪物。他的感情总是很迟钝,可这一刻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这种声音不来自恐惧,而来自不甘与愤怒。
人群的声音呼啦啦如喧嚷的蜂鸟,他们向着尸体席卷, 要将它带离这里,于是前一名主角退场,后一个故事可以持续。
你们应该知道,你们也应该看到啊。他想。
你们为什么都不知道,都看不见?
他握着楼梯栏杆的手中沁着汗。那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追逐丧钟之人手中流出的汗水。汗水沾染铁锈,棕红的色泽像是血。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知道在铃声响起之前他被人拉回教室。世界在他的眼前变得全新,老师张着嘴说了些什么,最终开始按照排名发放试卷。
这次第一个领到试卷的人变成了他。
“……这次的第一名是沈终。”老师说。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试卷。今天来教授课程的不是姓林的代课老师。第一名消失,万年第二终于夺得第一。可他看见手心里的铁锈痕迹。
并不开心。
他想,一会儿要好好洗手了。
无论是现在,还是五年后、十年后……
‘节哀顺变。’他听见有人对他说,‘人死不能复生,人生不可重来……’
他唯有在那一刻终于感到了强烈的呕吐感。开始有人向他簇拥而来,就像他们也曾经簇拥着另一个人。他感到惶然,茫然,恶心。
……
易晚闭上眼,又睁开。时间来到多年后。他又想洗手了。
可这一刻他不在少年宫内,却在喻容时的车里。
喻容时。
这个几次三番看见他在洗手,一次次地、一步步地、超出他的预料,又在今日选择踏入他所设下的故事的人。
可想成为我的共犯,还没有那么简单啊。他想。
“……那个死去的人,是你的朋友。是么?”喻容时说。
“……嗯。”
“我很抱歉。”喻容时说,“如果这个故事属于别人。我会请他节哀顺变。但是……”
“……闭嘴。”
“嗯?”
“我让你闭嘴!”
闪电划过天际,易晚在副驾驶座上骤然发声。
喻容时因他骤然的反应而刹住车。汽车停在路边,雨刮器动个不停。在他开口前,他听见易晚声音平平。
“这是你心中的沈终应该有的反应,不是么?”易晚说。
“……是。所有的质问都该迎来一个爆点,一个对性格的挖掘。这才是所有小说里常用的套路。尤其是对于沈终,这理应如此。但我觉得很奇怪,因为,那的确是沈终应该有的反应。”
“却不是易晚应该有的反应。”
易晚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里的他。
“为什么呢?”他说。
“沈终属于发生在几年前的故事,易晚则属于经历了几年后的你自己。沈终属于故事的延续,而你,属于经历了远离过去的故事的锤炼与许久的思考后的、发生改变的你自己。”喻容时最终道,“人都会改变,就像……”
“就像你,也会从一个情绪稳定、温和的少年成长为为了报仇而愤世嫉俗的青年,再经历沉淀,成为现在的你自己?”
“可以这么说。”喻容时道。
易晚于是终于笑了。
我认可你了。他想。
“好吧。”他说,“你找到钥匙了。”
他神情很淡。喻容时看着如今的他,却想着他从馆长那里听见的故事。
“你说起那段经历,那可真是让我难过。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会想起那时的事情。”
“你说沈终,我印象不是很深。不过说起他的朋友,我的印象倒是挺深刻的。少年宫里有很多好孩子啊!比如顾若朝……这孩子从小就优秀,门门功课都是第一,也很完美主义。而且要紧的是,他从来不死读书。他人缘很好,最好的朋友,或许就是沈终了。”
“……和顾若朝不一样,沈终是个很呆的孩子,两个人是一个初中的,总是一起走。他话很少,总是捧着书看和学。他成绩也不错,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对他没什么印象……后来顾若朝去世了,我才发现他总是第二名。不过在那之后,他也离开少年宫了,再也不来了。或许是因为也很伤心吧。”
“顾若朝是怎么死的?当然是自杀的,当年的报纸报道上也有写。他父母离异,平时会照顾他的只有一个姓谢的表哥。他一直很期待自己的优秀能让自己的家里人复合吧,所以对自己的要求才那么高。后来他成绩一落千丈,自尊心受不了,所以自杀了吧。不过其实过了这么多年,我也不太明白他自杀的原因。那只是一段时间的失利,仅此而已啊,他才14岁,还可以有很长的人生……”
他询问馆长有关沈终,馆长却对他几乎无印象,只在讲述与那名自杀者顾若朝有关的过去时提到他。他感叹那个孩子的优秀,惋惜那个孩子的年轻,与不理解他的选择。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世界的孩子总是把生命看得太轻,其他看得太重。”馆长总结道,“在他死后,他的家人好几次来到少年宫的遗迹。他们是他已经离婚的父母,哭得很伤心……”
馆爱上书屋不理解,所有人都不理解。喻容时低头看照片,照片上顾若朝的笑脸阳光灿烂,站在他身边抱书的孩子安静沉默。
所有人都不理解顾若朝自杀的原因,既然如此,易晚会理解吗?
“……我想起来了,而且那时候有一些怀疑。”馆长在他身边继续道,“有人怀疑顾若朝的死和沈终有关系。”
“……?!”
“顾若朝死前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沈终的。警察询问过沈终,可沈终回答得含含糊糊。”
“他说顾若朝不是想要自杀,却又不说出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就有人怀疑他是不是……毕竟,他从小都被那个人压了一头嘛。不过沈终毕竟是个孩子,没有证据,警察也把这些言论压下来了。当然,我也是绝对不信的啊!”
馆长的一番话看似漫不经心,却让几年前的案件更加云遮雾绕,处处透着古怪。照片上定格着曾经亲密的两个少年,长成人后的故事主角却坐在他的身侧。
“刘哥让我晚上九点前赶到医院。”易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所以我们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嗯。”喻容时说。
“然后,第一个回答的最终版本。”易晚平静地说,“沈终和顾若朝是朋友。”
——易晚不是。
喻容时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潜台词。
“然后……”易晚顿了顿,道,“其实我也很想知道,馆长是怎么描述这个故事的。”
他的表述方法很奇怪。
喻容时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方向盘。他尽可能地客观地复述了馆长给出的故事:“一个天才少年因为一次考试失利而自暴自弃,并最终因心理压力过大而选择自杀的故事。”
“是么。在他们眼中,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啊。”易晚垂眸道。
显然不是。
按照这个逻辑,易晚应当是一个因好友的死而自暴自弃、沦为平庸的学生。
而且在馆长的描述中,能够不费吹灰之力而门门第一的顾若朝更像是一个“男主”。一个同薄绛等人的特殊性相似的男主。于是他的失利与死就显得格外微妙。
易晚再度看向窗外的雨,终于,他开口道:“你觉得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主角’会失去他的资格?”
喻容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被选定的主角——无论他们的天赋是由世界意识天生赐予、还是由自己所争取。先天者如薄绛,后天者如林梦。善者如安也霖,恶者如谢子遇。
天道似乎没有统一的选定主角的善恶标准。它所看重的似乎只是这些人的个人经历与特质——与这些特质,能不能符合一些“要素”、被套进一个特殊的剧本里。
“——当他崩人设,或许是因为一次失利,变得不够完美。又或许是因为自己想要崩人设、追求自己想要得到、却又在他的人设里无权得到的东西时。”易晚平静地说,“就像秦雪心想要争取她自己,安也霖想要追寻他的梦想。在那之后,他们便不再被天道所眷顾。”
“人设是一条既定的路途。有些始终被偏爱之人不能忍受自己付出哪怕一点的偏离。”
“……所以顾若朝在自己发生偏离后,选择了自杀?”
喻容时觉得自己仿佛知道了一点。可易晚摇了摇头。
“他不是为了去死,而是为了重生。”
他看着雨幕,时光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