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住宿的地方大体分三类,客栈、旅馆、大饭店。
最后一个大饭店就不用说了,档次高,收费自然也高,寻常人根本就住不起。
普通老百姓真正住的是客栈,也叫车马店。这种客栈环境简陋,卫生糟糕, 就凸显便宜俩字。
从清末至今,为了跟这种环境糟糕的客栈划清界限,不少客栈干脆就改了旅馆、旅店。
环境稍稍好一点,提供热水、饭食,最重要的是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闲杂人等。
高碑店距离京城不远不近,南来北往的不少人途经此地, 奈何这地方说是个县城, 可比镇子也大不了多少。再者距离京城实在太近,不少人干脆咬咬牙继续赶路到京城, 很少有在此地停留的。
于是乎这城里头倒是有两家客栈,门对门开着,却是一家比一家烂。
墨香跟王敏彤俩丫头站在街道上,扭头先看看左边‘会友客栈’,额匾黑乎乎一片,不仔细瞧都认不出字迹;再看看右边‘朋来客栈’,好家伙,额匾直接没了,只剩个满是乌黑油渍的幌子。
俩丫头犯了难,墨香拿不定主意:“小姐,咱们……住哪儿啊?”
王敏彤比对了一番,指着左边的客栈道:“就这家了,看着还干净一点。”
进到客栈里头,墨香去跟掌柜的要了一间上房,而后到了后院一瞧,所谓的上房就是一处小四合院里的西厢。看着极其简陋, 幸好现在是早春, 不然蚊蝇满天飞,那真就没法下脚。
就这破房间,住一晚上竟然还要三角银!
“黑了心的!”墨香怒斥道:“小姐,这家店太黑了。早知道去对面那家朋来客栈了。”
王敏彤翻着白眼道:“都交了钱了,少说没用的。歇一会儿,然后咱们打听打听接下来怎么走。”
“哦。”
墨香干脆上了炕,脱下鞋子怔怔出神。这年头出行就是遭罪,那马车一路颠簸,也搭着墨香一早吃撑了,好几次差点颠得吐出来。
王敏彤四下嗅了嗅:“什么味儿?”
目光落在丫鬟的脚上,顿时嫌弃的挪开了两步:“咦,怎么这么臭?”
丫鬟墨香气不过:“走了那么远的路,从家里一直到西便门……别说我了,小姐你也臭了。”
“胡说,我才不臭呢。哈,你以后不叫二丫也行,干脆叫臭墨吧。咯咯咯……”
主仆二人闹腾一阵,墨香估计也受不了自己的脚了,赶忙穿了鞋子, 端了木盆出去打了热水回来泡脚。
略略歇息了一阵, 翻腾的胃口平息下来,跟着便感觉到饿了。墨香将包子拿出来,有些发愁:“这可怎么吃啊?”
也不知是不是颠的,王敏彤看了眼包子顿时觉得腻得慌,想了想,干脆道:“要不……我看外面有面馆,咱们吃面去吧。”
“好啊好啊。”
二人收拾停当,王敏彤拿了些银角子、铜元便要出门,墨香吓了一跳:“小姐,出门在外得多加小心,这么些金银放在房里,要是丢了怎么办?”说话间丫鬟仔细系好包袱,背在身上:“我还是背在身上吧。”
王敏彤恍然道:“还是你想的周到。”
墨香扬了扬头,骄傲道:“那是,要不是我,只怕小姐过会儿就得被人给偷了。”
王敏彤拧了拧墨香的鼻子:“算你能。快走快走,饿死了。”
主仆二人刚一出门,迎面便碰见进到院子里的男子。那男子身量颇高,留着短发,剑眉星目,英气十足,身上一席半新不旧的长衫,看不出是做什么行当的。
那男子瞥见
墨香顿时色厉内荏呼喝道:“看什么看!哼!小姐快走,那人好没礼貌。”
眼见主仆二人出了客栈后的院子,燕双鹰笑了起来。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没想到竟然碰到了完颜童记,只是不知道这丫头不好好在家待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心中好奇,他干脆返身跟着出了客栈,瞧着那主仆二人进了一家面馆,而后唏哩呼噜的吃将起来。
啧,虽然不知道缘由,但瞧着情形,完颜童记肯定是翘家了。这让他想起了当初的符芸昭……嗯,还是有一些不同的。符芸昭虽然随性而为,但心狠手辣,从湘南到津门,一路上只有占便宜,就没吃过亏。
再看这俩小姑娘,一瞧就是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的,跟白纸一样,什么见识都没有,只怕要不了多久就得被人给盯上。
燕双鹰四下看了看,就瞧见面馆斜对面三三两两的赖汉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中,目光时不时看向面馆里的两个女子。
看样子,一准是盯上了完颜童记。
他干脆找了处墙角待着,从小世界里取了烟跟打火机来,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这具身躯底子是青冥剑,不能吃不能喝,什么乐趣都没有。有时候虽然明知道自己跟本体是一体的,可他仍然禁不住心中生出一些怨念来。
你带着老婆孩子飞升享受,老子留下来替你还承负,还踏马什么乐趣都感受不到,凭什么?
感受不到乐子,那就只能自己找乐子。就好比眼前……
俩小姑娘看样子是真饿了,一碗面不过片刻便吃了个干净。完颜童记递过去两枚银角子,收了店家找回的三枚铜元,便会同丫鬟从面馆里出来。
这时候,斜对面的几个汉子也商量妥当了,当即四散而去。
俩小姑娘朝客栈方向走去,结果刚走出没多远,迎面就来了一辆硕大的独轮车。
这独轮车做得宽大,乡民交租子、卖粮,或者进城里采买,乃至于临时拉脚,都用这种独轮车。那车上满载着麦秆,也不知是给牲口的饲料,还是自家用的柴火。
眼前两女到了近前,从身后越过一个精瘦男子,一把拽过墨香背着的包袱,越过二人撒腿就跑。
“哎?抢劫啊!”
王敏彤迈步就要追。便在此时,那独轮车一个歪斜,在车把式惊呼声中倒在了路中央。王敏彤本能的错开一步就要追击,结果旁边又来一个捧着匣子的汉子,正等着她呢,当即撞了上去。
“诶唷!”
稀里哗啦,木匣子摔在地上,里头的瓷器碎得稀烂。那汉子一把扯住王敏彤:“别跑,你赔我宝贝!”
王敏彤有修为在身,略略一振胳膊便将那汉子甩开,腾身越过麦秆,辨明那贼逃脱的方向便追了过去。
那汉子眼见阻不了王敏彤,便将丫鬟墨香扯住,急得墨香直掉眼泪。
却说王敏彤追出去老远,那汉子眼看逃不掉,扭头就钻了巷子,结果王敏彤追进去一瞧,汉子倒是还在,可那包袱早就没了踪影。
王敏彤天性聪慧,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手软,上去一脚将贼踹倒,上去踩住那贼胸口质问:“东西呢?”
那贼装傻:“什……什么东西?我婆娘生孩子,急着回家,你踹我干嘛?”
咔!
王敏彤一脚跺在那贼右手上,顿时咔嚓一声将手腕踩断,疼得那贼惨叫一声,心知这是碰上硬茬子了,当即哭喊道:“东西……东西丢过墙了。”
王敏彤腾身便越过墙头,四下看了眼,却哪里还有包袱的踪影?她也是恨极了,翻回来
王敏彤四下找寻一圈儿,又惦记丫鬟墨香,只得先行回返。待到了正街上,就瞧见几个汉子将墨香围拢起来,可怜的小丫鬟哪儿见过这个?一早就急哭了。
瞥见王敏彤,墨香当即好似看到了救星。
“小姐小姐,东西拿回来了吗?”
王敏彤摇了摇头,墨香顿时又大哭起来:“那可怎么办啊。他说小姐碰坏了他的传家宝,让咱们赔钱呢。”
“什么传家宝?”
那汉子指着地上的碎瓷道:“小姑娘,大家伙可都瞧着呢。要不是你碰了我,我这宝贝能摔?我也不讹你,咱们去博古斋让老先生掌掌眼,该多少钱你就赔多少钱。”
方才那汉子明显往自己身上贴,要说这里头没猫腻,王敏彤怎么都不会信。
她冷着脸说道:“那我要是没钱又怎么办?”
“没钱?”
这下不用那汉子,周遭帮手便道:“没钱,那还不容易?直接拿身子抵啊,就这小娘们的长相,放到八大胡同里也得是头牌啊,少说不得卖个三五百大洋?”
“嘿嘿,三五百都是往少了说,溥杰在津门为了个戏子一掷千金啊。这娘们年纪正好,我看最少能卖一千。”
不同于急哭了的墨香,有修为在身,王敏彤虽然有些慌乱,但心里好歹还有些底。琢磨着大不了大打出手,而后拉着墨香跑路。
便在此时,一道黑影飞将过来,砸在几个汉子身上。
“诶唷!”
“谁呀?”
扭头,就见方才的贼与另一个同伙鼻青脸肿的躺在地上,前方一个英气十足的男子迈着四方步,手里头提着一个蓝布包袱缓缓走来。
燕双鹰看着那几个货笑了:“哥儿几个玩儿得挺出彩,独轮车拦路,后面抢包袱,前面碰瓷,这是连人带钱一起吞啊。”
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几个货彼此交换了下眼神,领头的壮汉阴沉着一张脸道:“朋友哪条道上的?非得管这闲事儿?”
“津门燕双鹰……哪条道都不是,纯粹是路见不平。”
“这事儿非管不可?”
“路不平有人踩,我还真就管定了。”
那汉子道:“朋友不妨打听打听,咱们可是孙队长的人。”
“什么孙队长?”
“保安队孙队长!”
燕双鹰点点头,说道:“这就对了,当街抢劫、碰瓷一条龙,这一准是跟官面上勾结好了的。这么说你背后的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孙队长了?看样子这种脏事儿没少干啊。”
这会儿墨香也听出来缘由了,当即嚷道:“好啊,原来是你们算计我们!”
王敏彤感激的看了一眼燕双鹰,也不用对方出手,王敏彤出手如电,不过须臾间便将周遭几个凶徒放倒在地。
那墨香吓了一跳,眼见小姐如此厉害,顿时来了胆气,跳起来乱踢一阵,算是补刀:“踩死你个坏蛋!让你吓唬我!让你抢我包袱!”
燕双鹰看着好笑,见王敏彤停了手,当即将包袱丢了过去。王敏彤接过包袱,感激的一福:“多谢英雄出手相助。”
“不用客气……江湖凶险,你们还是赶紧回家吧。”
回家?等着给邢世联做小?不可能!
王敏彤瘪了瘪嘴,旋即学着报纸上刊载的内容,说道:“在下京城王敏彤,多亏了英雄,山高水长,他日必有所报。”
燕双鹰顿时眼神玩味,好家伙,原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王敏彤拉着小丫鬟就走,也不等着车马队了,生怕被这帮人背后的保安队长给扣住,当即离开高碑店一路南行。
燕双鹰倒没急着走,这货钻了个胡同就变了模样。打听了孙队长的家,等到天黑就摸了进去。
从袁大总统时期,为了维持地方治安,民国就开始推行保安团。一般是省城保安团,县城里有保安队。这保安队可大可小,大的好几百人,小的就几十人。
淞沪会战的时候,大多数参战的部队都是警察跟保安团。
这高碑店驻扎的保安队就三十几号人,枪械还不全。饶是如此,燕双鹰愣是从孙队长家里头抄出来上万大洋的浮财。
这货也算是一方恶霸了,仗着一点权势,可谓雁过拔毛、兽走留皮,七八年间就成了暴发户。
燕双鹰再不用考虑承负,径直将那厮拘走了魂魄,算是为其荼毒的百姓报了仇。
回到客栈取了自己的马匹,骑着大黑马缓缓而行,继续朝南往武当山而行。
走出去二十几里,瞧见林间升起了火堆,俩较小的人影正缩在火堆旁烤火。仔细一瞧,却正是自称王敏彤的完颜童记,与那名叫墨香的小丫鬟。
啧,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又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