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的?捡的也不行,你没看见我们还没走吗?小兔崽子,还敢顶嘴?”一个醉鬼脑子醉了,他的嘴巴没有醉,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话顺丝顺绺。
旁边有的人劝说无理取闹的醉鬼,“不要这样,他还是一个孩子,大家都不容易,不要窝里斗,让外人看笑话!”
“哼,孩子?孩子?他比我还高,孩子,我家孩子饿死了呜呜呜……”醉鬼在哭。
“因为喝酒,你有钱就喝酒,你可以用买酒的钱给你孩子买馒头吃,最不济一瓶酒钱能换来二斤半的玉米面,你的孩子就不会饿死!”男孩突然气愤地站直身体,他狠狠瞪着吆五喝六、哭哭啼啼的醉鬼,“有钱就喝酒,酒是什么?是马尿!”男孩嘴里的话带着激动的情绪。
醉鬼听着不舒服,他张牙舞爪向男孩扑来,他心里的难受与怨恨一触即发,
“好了,这酒没有喝驴肚子去!”酒桌旁边又有一个男人斜外着身体晃悠悠站了起来,他拖着他只剩下几根肋骨的躯干,抬起他竹竿似的胳膊,伸出他青筋暴起的大手拉住了醉鬼。
醉鬼更恼羞成怒,“别拉我,别拉我,我要打死他,他还活着,活得理直气壮,我的老婆,我的孩子,都饿死了!”醉鬼在哭,他踉跄着向前一步“扑通”倒了下去。
男孩站在原地愣了一下,他急忙上前一步,弯下腰,他使劲拽着醉鬼,“起来,起来,您起来打俺呀,不要死,不要就这样死去!”男孩的声音里带着泪。
醉鬼往上抬了一下脖子,他眨巴着醉眼朦胧,他浑身沾满了煤灰与脏水,他的眼角还有一块疤痕,“谁说俺要死了,你,你在诅咒俺……”
昏暗的灯光里,男孩看着醉鬼眼角的疤痕,那块从眉梢延伸到耳旁的疤痕那么清晰,他想起了他的二哥,他二哥脸上也有同样的这么块疤痕,是因为他二哥欠了烟馆的钱,被烟馆里的日本浪人打的,后来他二哥明白了是大烟害了他一生,他去找日本人算账,然后,没有然后……突然男孩轻声抽涕起来,“二哥,二哥!你快起来,你不要死!”
躺在地上的醉鬼还算明白,他直勾勾看着男孩的脸,“谁是你二哥?俺,俺还没打你,你,你怎么哭了?”
男孩一激灵,他使劲摇摇他的脑袋瞪大了眼睛,坚硬又肮脏的地面上的的确确躺着的不是他的二哥,眼前的醉鬼年龄要比他二哥岁数大许多。
少顷,男孩再次俯下身子向醉鬼伸出手,“大叔,您快起来,来,快起来,地上凉!”
醉鬼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男孩急忙扶着他晃悠悠的身体坐下。
“说话呀,你不是聋子吧?!”醉鬼晃着他干瘪的下巴颏,醉眼惺忪地瞅着满脸泪水的男孩,他发现这是一个不让人讨厌并且非常漂亮的男孩。
男孩轻声吸着鼻子,“俺二哥脸上也有块像您这样的疤痕,他死了,他欠了大烟馆的钱,俺和俺三哥找到他时,他已经被日本人打死了!”
“你二哥,他是大烟鬼?烟鬼都有钱,活该!俺这脸上的疤,是那年,哪年呢?让俺想一想,三年前,在潍坊,对,在去潍坊的路上,被日本人的飞机炸的,呀,当时死了一片,俺命大,捡了一条命回来……”醉鬼一边说着,他一边撩撩他的裤子,“这儿还有,俺腰上还有,烧掉一层皮……”
男孩没有说什么,他垂下了头。
“来,坐下吧!”旁边一个老头拽了一下男孩的胳膊,“你是掖县人?俺听出来了!”
男孩点点头。
“你在哪儿做工?”有人问。
“在橡胶厂做皮鞋!”男孩咻咻鼻子。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俺大哥那年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在青岛俺还有俺三哥,他这些日子不知去哪儿了?他也喜欢喝酒!醉了就不知回家,有个地角他都能够睡下……仔细算算,俺有好几个月没看到俺三哥了,俺三哥不在……俺,俺常常饿肚子……”男孩环视了一圈在场的所有人,“你们不喝酒不行吗?有钱就喝酒,有钱就喝酒,一个馒头都买不起!”男孩摸摸他干瘪的肚子,他的眼泪再次唰唰落下。
“给!”突然男孩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抬起头顺着声音看过去,朦胧的灯光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一个苗条的身段,俊秀的脸庞,一身香气扑鼻,她的一双好看的眼睛正旁若无人地盯在男孩的脸上。
酒馆里的男人齐刷刷把目光投向这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女人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的存在,她是冲着眼前这个男孩而来,她手里拎着一捆油果子,“啪”放在了男孩身旁的桌子上,油脂渗出了包果子的牛皮纸,香气瞬间溢满狭窄的酒馆。
空气一下沉默了片刻。
“您是谁?”男孩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漂亮的女人。
“咱们出去走走?!可以吗?”女人一双好看又温柔又真诚的眼睛让男孩无法拒绝。
男孩扭身抓起那捆油果子,“这是给俺的吗?”
女人笑着点点头。
男孩把油果子放在那个醉鬼身前的桌子上,他没有说一句话,他只用一双大眼睛默默扫视了一圈酒馆的人,然后转身跟着女人迈出了酒馆。
酒馆的男人们默不作声,许久,他们依然是目瞪口呆地坐着,眼前出现的女人似乎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她走路的姿态那么美,他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听听、好好欣赏一下,这个漂亮的女人就匆匆离开了,她带走了那个英俊的男孩……突然,他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们互相看看,抬起惊愕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男孩和那个女人远去的背影……
少顷,身后传来了酒鬼的打闹声,嬉笑声,埋怨声,还有酒后的胡言乱语,那种声音越来越远。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的脚步很轻柔,她的声音依然很温和。
男孩慢慢跟着她的脚步,黄丫头也摇着尾巴寸步不离。
“你住在西镇?崔先生给你起了新名字家兴,是吗?”女人柔声细语。
“不,俺叫长安!您,您是谁?”男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不敢看女人的脸。
“你可以喊我叶小姐!”女人扭脸看看比她还高的男孩,“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男孩皱着眉头,他想了想,然后使劲点点头,突然他站住脚步,他抬起头看着叶小姐的眼睛,“您是崔先生的什么人?崔先生去哪儿了?俺有大半年没见到他啦!”
“他牺牲了!”
女人平静的话在长安心里像一声惊雷,他晃着脑袋,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你,你胡说,这,这不可能,他说,他再回到青岛,就,就带俺走!”
“崔先生和你那个酒鬼三哥去执行任务,他们拦截了鬼子的运输车,崔先生死在了鬼子的机枪下!你三哥,你可能不太了解你的三哥,他是好人,也是我们奉天抗联的人,十年前在东北奉天,崔先生就认识了你的大哥和三哥,你大哥牺牲在东北奉天……在青岛崔先生又认识了你,不,他说你们在平度见过,他还救过你,是吗?”
“是!”此时此刻男孩满脸泪,“刚刚,刚刚,俺在心里还骂俺三哥,骂他酒鬼。没想到他是崔先生的朋友,崔先生,他,他是好人,俺还不知道他的大名号呢!”
“崔耀宏,这是崔先生的真名字。”叶小姐抿抿她的红嘴唇,她又叹了口气说,“你三哥喜欢喝酒,那是他为了隐藏身份!无论你三哥还是崔先生,他们都是好人,相信有一天,一定会有人为崔先生报仇!”
“俺,俺想给崔先生报仇,俺就想杀鬼子!”男孩嘴里吐着泪水,他有点激动。
“千万不能冲动!崔先生说让我来保护你!他说你很勇敢!又因为你三哥去了河北,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叶小姐停下脚步看着长安的眼睛,眼前这个男孩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叶小姐咬了一下嘴唇,她轻声问,“你住在哪儿?不,俺的意思是问你有地方住吗?”
长安点点头,“有,俺住在俺姐姐那儿,她已经成家,姐夫在皮鞋厂上班,他也给俺找了一份工作,您不用担心!”
“你姐夫是一个吝啬鬼,吃得饱吗?”叶小姐似乎对长安的情况很了解。
“还有俺姐姐,她是俺的亲人,至少她不可能饿着俺,毕竟俺的工钱都给了她!”长安垂着头,低声喃喃细语。
长安嘴里无力的细语让叶小姐听了很难过。
“好,如果你有什么需要俺帮助的地方,俺是说,你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就去红舞厅找俺,那个台东路上的红舞厅,离着你住的西镇很近!”叶小姐微笑着看着长安。
长安点点头,他又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叶小姐,“崔先生,崔先生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任务吗?如果,您相信俺,俺什么也不怕,俺会替他去做!”
“你还记得那个……”叶小姐低头看着长安身后的黄丫头,“这条狗的主人吗?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吗?”
长安抬起手挠挠他的后脑勺,摇摇头,“去年秋天,在平度俺见过她,当时没认真看她长的什么样子……没顾得上,只是一个小女孩,个子不算太高……七八岁的样子,很瘦,很……”
“其实她和你一般大,同岁,她也在青岛……”叶小姐看着长安的眼睛,低低说:“她是崔先生的侄女!”
“她在哪儿?”长安突然着急地问,“崔先生牺牲了,她现在跟着谁?”
“这是秘密,暂时不能告诉你,但,她很好!”叶小姐知道隐藏英子的秘密是为大家好。
“嗯,俺也不会问,只要她有人照顾就可以,她毕竟是一个小女孩。”长安似乎觉得他是一个大人似的。
“好,记住俺今天说的话,有事去台东红舞厅找俺!千万不能单独行动,更不要去招惹日本人。”
“俺知道了!”长安向叶小姐点点头,“俺听您的,您是俺三哥和崔先生的朋友,俺相信您!”
叶小姐笑了,她心里想起了新修,如果新修有眼前的男孩一样的思维逻辑就好了,他们娘俩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能闹得那么僵。眼前的男孩知道她在红舞厅工作一点也不惊讶,脸色很平静,没有一丝丝的厌恶。
长安给叶小姐的第一印象是:不仅沉稳,还有胆量,还心胸宽广,真是一个好男孩!崔耀宏的眼光不错,如果多一些这样的青少年,该多好呀!
告别了长安,叶小姐心里又增加一份伤心,一份怜悯,一份牵挂,一份责任。
下午六点卷烟厂的审讯室里传来皮鞭抽打在人皮上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打在铁板上。
“让机器空转?你这头猪,瘦猪!”一个矮个鬼子站在刑讯室的门口吼着。刑讯室墙上挂满了刑具,还有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绑着一个像骷髅似的男人,一鞭子下去,男人的骨头露了出来,几乎看不到血。手里抓着皮鞭的是一个汉奸,这个汉奸满脸胡须,满嘴黄牙,眼睛贼溜溜,由于他卖力地、不停地挥舞着皮鞭,累得他大口喘着粗气,满脸流着汗水,汗珠子流进了他嘴里,他不敢擦一擦,他只能咽下去,因为他身后站着两个持枪核弹的鬼子兵,他一边使劲地挥舞着他手里的皮鞭,他一边恶狠狠地大声吆喝着,“想找死吗?想死也要找个地方,今儿你找错地方了!”
这个被打的工人是机床上的师傅,今儿下午,可能是因为他累了,也可能是饿了,他竟然倒在车间里晕了过去,日本人说他是偷懒睡着了,然后就把他抓进了刑讯室。这个工人没有扛得住一个小时的毒打,就死了。当单师傅去给他讲情时,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英子下班从卷烟厂门口排着队接受完鬼子的检查后,她随着工友走出了厂门口,她看到马路边上路灯下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人,那个男人身边跪着一个女人,还有两个幼小的孩子,也许这三个人是那个男人的家人,岁数大的女人应该是那个男人的老婆,她们都在哭啼,不知她们哭了多久了,只剩下了沙哑的抽涕。
英子心里特别特别难过,她尽力想忍住眼泪,两行泪水还是无法克制,更无法憋回去,眼泪顺着英子清瘦的脸颊慢慢流着,英子为那个工友难过,她更为那一个女人难过,她更更为那两个年幼的小孩难过,这家人失去了一个男人,就失去了一切生活来源,以后这母女三人怎么过?英子一边想着,一边走着,她的小脚步不知不觉迈向那一家人。
“英子,英子!”叶小姐扭着腰身挤过人群来到了英子身边。
叶小姐那张美丽的脸出现在人群里,英子似乎是见到了亲人,她真想扑进叶小姐怀里大哭,她的脚步却迈不动,她心里很憋屈,更多的是难过与伤心,好似路边地下躺着的那个男人也是她的亲人。
叶小姐也看到了路旁的那一家人,她本能地抓起她手里的小包,她打开包,她从里面拿出一张纸币,她弯腰递给那个搂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大嫂,让你当家的快入土为安吧!”
就在这时,从卷烟厂大院里跑出一个男人,叶小姐刚刚站直身体,她的目光和那个男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单师傅!”英子的话在她的嗓子眼里没有喊出口。
“奥,这是我的同事,我尽微薄之力!毕竟在一起工作了一年多!”单师傅好像不认识叶小姐,他一边抬起一只手指指地上的死人,他一边抬起另一只手拍拍英子的头,“这是您的小孩,真懂事!”单师傅看着叶小姐点点头。
叶小姐也点点头。
“崂山的野樱桃熟了,有机会去摘一些给孩子吃,樱桃树高注意安全,人活着不容易,好好珍惜活着的机会!”单师傅一边说着,一边弯腰把他手里攥着的几个铜板放在死者的身上,他又对跪在死者身边的女人说,“就这点,给大哥买件衣服吧!”然后他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烟厂大院走去。
叶小姐急忙拉起英子的手,“快走!”
英子跟着叶小姐匆匆离开了卷烟厂门口,街上的路灯把叶小姐的身影拉得很长,很细,很模糊。
英子在卷烟厂工作快一年了,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死人,他(她)们有的是被日本鬼子打死的,也有的是活活累死的。英子每次看到死去的工友,她的心情都很难过,她就想哭,她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大哭一场,她更想扑进叶小姐怀里寻求点点安慰,可是,叶小姐没给她这个机会,不知为什么叶小姐今儿走路火急火燎的?
不知是累的,还是困的,英子的小脚丫一点也没有力气,她的一双小脚磨磨蹭蹭跟着叶小姐身后往前走,她一步一回头,她看到有几个人把那个死人抬走了,她看到那个女人晕了过去,她看到有几个年长的工友搀扶着那个女人……
“英子,转过前面巷子就到家了!”叶小姐突然停下脚步,她弯着腰看着黑暗中英子的眼睛,“不要哭了,这样的事情多着呢,眼泪不够流呀!唉,英子,阿姨有事,不能送你回家了,你注意安全!”
英子懂事地点点头。
“千万不要乱跑,明白吗?回家吃了饭就睡觉,千万记住,要好好听祖母的话!”叶小姐重复着她嘴里的话。
英子又使劲向叶小姐点点头。
“你走吧!阿姨看着你……”叶小姐拍拍英子的小脑袋。
看着英子的小身影孤独地钻进了一条巷子,叶小姐扭脸把目光投向马路上,路灯下停着一辆人力车,车夫揣着手、蹲在人力车旁边的马路牙子上打瞌睡,还时不时抬起惺忪的眼睛瞄着过往的行人。叶小姐急忙抬起手……人力车停在了叶小姐眼前,“去哪?这位小姐。”
“去延安二路!”
“好来!”车夫声音爽快。
人力车把叶小姐放在了延安路上。“谢谢您师傅,俺到家了!”叶小姐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车钱递给车夫。
车夫收了车钱,也不多说话,他弯腰拉起车继续往前跑去。
叶小姐看着车夫走远了,她又在马路上站了一会,她发现四周没有什么可疑,她才迈开脚步迅速窜过了马路。
这个时辰已经是晚上十点左右,街上的店铺已经关了门,更没有行人,一切都安安静静。日本鬼子有规定,商铺到了晚上九点必须关门歇业,所以,这个时候街道上一片漆黑。
青岛的晚上雾气很重,看不清月光,远处的路灯也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煤灰,显得四周尤其阴暗。
叶小姐小心翼翼走近了一家书店门口,她靠近店门口“哒哒哒”敲了三下,屋里转来了一个苍老男人的声音,“谁呀?”
“崂山的樱桃熟了,樱桃树太高,不能去摘,人活着不容易,好好珍惜生命!”叶小姐微小的声音通过门缝传了进去。
“知道了,先生去登州路店了,他回来俺会第一时间告诉他!您放心,不让孩子们去登高,危险!”店里人回答。
叶小姐点点头,她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她静静离开了书店门口,然后她迈开脚步急匆匆穿过了马路,一转身她钻进了一条巷子。
刚刚单师傅传出消息:日本鬼子已经得到信息,抗日游击队要去袭击崂山王庄的鬼子碉堡,鬼子已经做了部署,如果这个时候游击队去崂山王庄,这不是正中了鬼子的圈套?这个消息是谁透露给鬼子的呢?难道是自己队伍里出了叛徒?叶小姐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她脚步沉重,她的心情更低落,夜的静,空气的潮湿,让她感觉非常郁闷,浓浓的闷似乎让她喘不动。
突然从另一条巷子里钻出一个瘦高的人影,人影的背后似乎还有几个黑影,“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叶小姐脑袋里飞快地转着,前面跑的人似乎是自己人,后面几个人影穿戴像是日本浪人,日本浪人身后还有一个中国通,他不仅气喘吁吁,还满嘴骂骂咧咧,“你跑不掉的,这儿,这儿都是皇军,皇军的地界!臭叫花子,你这次闯祸了……”
叶小姐急忙把她身子躲进旁边的门洞里,只见那个人影近了,叶小姐迅速伸出手去,她拉住了那个人。
“谁?”好熟悉的声音。
叶小姐一愣,这不是新修吗?“新修,我是妈呀!”
“妈?!”新修一惊。
叶小姐急忙抬起手捂住新修的嘴巴。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的院门响了,里面有一个年老的女人问,“什么人?”
“大娘,是俺!您快开门!”叶小姐压低声音,温和地说。
门开了,叶小姐急忙拉着新修蹿进了院子,她回头帮着老人关上院门,她抬起眼角,她看到老人惊愕的目光在朦胧的月光下闪闪发光,显然老人不认识叶小姐,叶小姐也不认识眼前的老人。
叶小姐一伸手抓住老人的胳膊,着急地说:“大娘,不要害怕!您不要说话,外面有鬼子!”
老人愣了一下,突然平静地说,“来,到屋里来!”
老人的镇静让叶小姐和新修吃惊。
屋里黑漆漆一片,老人摸索着想找火柴。“您,您不要点灯!”叶小姐声音沉着,“老人家,您别怕,鬼子在抓女人,所以,打扰您啦,俺,俺暂时带着儿子在您这儿躲一躲!”
“好,好,放心,这屋里只有俺一个人,你们可以去内屋!”老人在前面走着,嘴里一边念叨着,“这间屋有一个后院门,你们可以多躲一时辰,然后再悄悄离开!”
叶小姐听了老人的一席话很是感激,“谢谢您!大娘!”
“都是中国人,不要说客气话!俺是这家的老佣人,五年前俺家主人就离开了青岛,这个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俺这个老不死的……”老人唉声叹息。
“老人家,您……”叶小姐想问老人怎么了,她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
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唉!”老人又摇摇头,“说起来,话长呀,这一些话堵的俺这心口窝疼啊!俺家是即墨的,鬼子在即墨杀害了俺一家十几口,俺在青岛躲过一劫!可是,自己想想,可怜的儿子孙女孙子不该死,如果俺这个老不死的替他们死了多好呀!”老人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叶小姐和新修一时无语,他们替老人难过。
老人抬起衣袖捂着嘴轻轻哭啼,“……孙子、孙女太小了,俺多想用俺的老命去换他们的命呀!”
叶小姐不敢多问什么,她怕勾起老人更多的伤心与痛苦。她也知道每个中国人都与日本鬼子有深仇大恨。可是,还是有那么多的汉奸和叛徒,如果抗日队伍里真的出现了叛徒,刚刚壮大起来的崂山抗日队伍一定会遭受损失,也许会牺牲更多的年轻的生命。
叶小姐带着新修安全回到了家。
“你今天去做什么了?为什么不上学?”叶小姐把新修关在屋子里,她严肃地盯着新修的眼睛,“快说!你身上的衣服怎么回事?”叶小姐发现新修一身破衣烂衫。
“今天晚上八点多钟……在长春路,一个男孩把一个汽油瓶扔进了一家烟馆,鬼子在追他,所以俺帮助了他……”叶小姐上上下下打量着新修一身装扮,带着补丁的灰布褂穿在新修身上有点长,肥瘦差不多,这件衣服怎么这么眼熟?在哪儿见过?是他?难道新修嘴里的那个男孩是长安?!
“好了,把衣服换下来,扔到门口,把今天的事情忘记了,明天好好去上学!”
“不,我们都不上学了,鬼子已经占领了我们学校,校长也换成了汉奸和日本人,我们已经离开学校一个星期了,只是,只是俺没有敢告诉您,再说,我们准备去大泽山!”
叶小姐被新修嘴里的话吓了一跳,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新修变了,好像一下长大了。
“俺快十六岁了,不是孩子了!”新修垂着头,他嘴里喃喃自语,“今天那个男孩比俺小两岁,他已经杀了两个鬼子了,俺看见了,他的那个汽油瓶把烟馆门口的两个日本浪人点燃了……”
叶小姐没有回答新修的话,她心里知道,那个男孩不仅仅杀了两个鬼子,他每天都在做大事,做平常人做不到的事儿。
“妈!”新修的一声妈让叶小姐全身颤抖,她有点激动,这声妈叫的那么真诚又真心,叶小姐愣了,泪水瞬间滑过她漂亮的脸蛋……
“妈,英子那天给我说了,是她三叔把俺抱给您的……对不起,妈!”新修给叶小姐鞠躬。
叶小姐颤抖着身体扑倒新修的眼前,她一下抱住新修,她嘤嘤哭起来。
“妈,对不起,以后您不要再说俺长不大了,俺去大泽山,去参加抗日游击队!”
“不,不能,这是大人的事,你们还小!”叶小姐急忙摇头。
“英子更小,你们怎么舍得让她去……”新修的话让叶小姐大吃一惊。
新修轻轻说,“俺都听到了,英子每次回家您都要问她好多问题,然后您带着这一些问题去一家书店……”
“你跟踪妈妈?”叶小姐更加吃惊,她心里更加害怕。
“俺从他嘴里知道了大泽山游击队,所以,俺准备去,他也去,他带俺去,我们已经做好了一起出发的准备!”新修的话让叶小姐不知怎么回答,她直摇头,不可以,不可以,她嘴里却说不出半句话,新修的突然转变让她无法适应,她感觉是在做梦。
“你们不要着急,让俺想想办法!”叶小姐哆嗦着嘴唇,她心慌意乱。
第二天上午,叶小姐来到了西镇,她打听到了长安住的那条窄窄的小巷。
她脚步刚刚迈进那条小巷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煤油烟味,烟雾缭绕,大白天,小巷里伸手不见五指。
再往前走,烟雾里传来了吵闹声。
“白吃饭的家伙,谁养得起你?天天旷工,不想做事光想吃饭,是吗?”一个中年男人冷笑声像锥子刺透了空气,落在耳边,让路人也接受不了。
“是,你们嘴里的话无论对错都是一面理,就像滚刀肉……黏我的钱,那钱怎么来的?知道吗?是用我的命换来的,还不给饭吃,你们的良心太坏了!”一个男孩毫不留情面地大喊着。
“你的狗还吃饭呢!你不知道吗?”那个男人像打了鸡血,烟雾里看到他张牙舞爪,他要去抓男孩的头发,因为男孩比他高,他跳了几跳,抓不着,他就扯着嗓子吼叫,“看我怎么劈了你的狗,吃狗肉!”
“你敢?不,不,不要动手!请您高抬贵手,这条狗不是俺的,俺只是替别人代养的,您有本事朝俺来!”男孩急了。
那个中年男人弯着腰四处寻找着什么,煤炉后面靠墙根杵着一把砍刀,明晃晃的砍刀在忽阴忽暗的巷子里闪闪发光,那是平日里砍劈柴的砍刀。
突然,中年男人朝着墙角的砍刀扑过去,他伸手准备抓起它,他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兔崽子,原来这条狗还是人家的?正好,今儿杀了它吃狗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兔崽子,不仅吃饭比别人多,你每天还惹事,每天刮碎衣服,那衣服补补不需要钱吗?针、线、布、时间、都是钱,耽误你姐姐粘火柴盒挣钱……”中年男人越说越生气,“说,昨天发的工钱去哪儿了?是不是买了那套二手西服?这么点就好穿……”男人气急败坏地抓起那把砍刀,他磕磕绊绊扑向旮旯里躲藏的那条狗,那条狗已经被眼前的争吵声吓得全身打哆嗦,它躲在角落里抬起惊慌失措的眼神,它一会看看那个男孩,它一会看看那个气急败坏的中年男人。
男孩急忙跳起身,他把那条狗庇护在他的身体后面,他昂着头,像一只斗架的大公鸡,“钱,钱,你们眼里都是钱,你们把我这一年的工钱藏哪儿去了?家里的劈柴都是我捡来的,还有煤渣都是我爬火车道捡来的,还有……”男孩真倔强,他的大眼睛瞪得像电灯泡,把这个乌七八糟的小巷子照得有了点明亮。
“什么?你这个白眼狼,有你住的,有你吃的,看把你烧的。”中年男人瘦矮的小个子一个劲往上蹿,他手里高高举着那把砍刀,那把明晃晃的砍刀几乎要落在男孩的脸上了。
“你砍呀!砍呀!砍死俺,看俺三哥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那个中年男人听到男孩嘴里的话,他迟疑了。
“俺再受不了你们了,俺走!”男孩回头喊躲在他身后的那条狗,“黄丫头,咱们走!”
“长安!”叶小姐疾走几步,她上前拉住了差点与她撞个满怀的男孩。
“叶小姐!”长安不好意思了,“叶小姐,您,您都听到了?”
“俺不仅听到了,还看到了!”
听了叶小姐的话长安更难为情了,他慢慢垂下头。
“你跟俺走!”叶小姐拉起长安的手,她心里很难受,她刚刚知道长安的日子过的并不如意。
“这么小还,还睡**……”身后那个中年男人满口胡言,“我说为什么不去工作,原来有女人养着……”
长安深感不好意思,他垂着头不敢看叶小姐的眼睛,他真想回头去骂那个中年男人,叶小姐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让他无法挣脱,叶小姐不想惹事,如果她想骂人,她嘴里没有一句好话。可是,她今天忍了,她几乎是拖着长安离开了这条臭气熏天的巷子,她憋着一口气。
“长安,以后你住到红舞厅可以吗?那里需要一个看门的,需要一个漂亮男孩!”叶小姐说着说着笑了。
“不!”长安摇摇头,“俺去大泽山,俺已经和那个哥哥说好了!”
叶小姐没有说话,她知道长安嘴里的那个哥哥就是新修。
“麻烦您,把黄丫头还给崔先生的侄女吧!”长安弯下腰伸手摸着黄丫头的头,说心里话,这一年他与黄丫头相依为命,他有点不舍得。
“你们不能去那儿!很危险!”叶小姐不敢看长安的脸,她刚刚看到长安的生活一团糟,她心里真的很心疼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可是,眼前这个男孩继续留下来也不行,他在青岛会继续闯祸,鬼子也许很快就会找着他。
“俺好久没看到俺三哥啦,不知他生死,不知他还回不回青岛?他不回青岛,俺留在青岛也没有意义,所以,俺决定去大泽山!”长安看着叶小姐的眼睛,“您不要担心,俺会照顾好自己,只要您把黄丫头带给那个女孩就可以!它吃的不多,它很懂事,随便两粒花生米,它就能吃饱!”
长安的话带着泪,叶小姐听了心里也酸酸的,她使劲点点头,“好,你可以先去我家住一晚,明儿你再和那个哥哥一起走,我会让人送你们走,好吗?”
“不,我们说好了,在澄阳路集合……”长安摇摇头,他拒绝了叶小姐的好意。
“我知道!先去我们叶家住一晚,那个哥哥也会在我叶家等你,相信阿姨!”叶小姐抬起胳膊拭去眼角的泪,她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看着长安。
长安不懂叶小姐话的意思,他心里也知道,叶小姐不会用谎话骗他。
叶家,新修喝醉了,他在楼下的草地上不停地吐。
“你不怕邻居笑话吗?”叶家祖母勾着背艰难地迈下楼。
“你不要管我,我是混蛋!”新修脸上不仅仅是呕吐物,还有泪。
叶家祖母走近他,她艰难地蹲下身把新修拉进她怀里,“如果知道你买酒喝,俺不会给你钱!”
这是新修第一次喝酒,酒精让他胃里难受,他嘴里不断地哼着,“我醉了吗?我想和妹妹们喝,她们太小,想和您喝,您不会喝酒,想和妈妈喝,妈妈没时间!”
叶家祖母爱抚着新修的头,“你是一个帅气小伙子,也是懂事的小伙子!不能喝酒,酒是什么?酒是……”
“酒是马尿!是那个哥们说的!”
“是,他没说错,就是马尿!好人、正常人不会喝这么多。酒伤人,伤身呀!”叶家祖母嘴里絮絮叨叨,她可怜新修,她更心疼新修。
“不,我不是正常人,我是混蛋,我对不起妈妈,还有您!可是,我要走,走了,谁养活你们,如果你们老了,如果我死了!你们怎么办?”新修哭哭啼啼。
“别胡说八道,你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不要去,你今儿的胡言乱语如果被你妈妈听到了,她会伤心的,还有妹妹她们会想你的,咱们回家,别让窗前的妹妹看着你的这个醉鬼样子,要给她们一个榜样,你抬起头看看,她们躲在窗户上,正看着咱们呢!”泪水在叶祖母脸上流淌。
叶小姐和长安看到了楼下的一切,当长安看清新修那张脸时,他一下呆住了,他脸上表情全是惊愕,怎么会是他?
新修没有认出长安,因为他醉了,他垂着头不断地呕吐。
“帮我一下,把他拖到楼上去。”叶小姐看着新修又心疼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是谁给新修钱去买酒喝,“谁让他喝成这样?”
叶祖母连声说,“不知道他去买酒,知道了,俺坚决不会给他钱……”
“妈妈,大家都喝酒,为什么我不能!”新修哭哭涕涕,“妈妈,您讨厌我,是吗?”
叶小姐沉默。
进了屋子,长安把新修拽到了床上。
“你是谁呀?”新修睁开朦胧的眼睛在长安脸上使劲瞅着,“好面熟,吆,你是,你是烧日本大烟馆的……那个哥们……”
长安回头看看叶小姐,他没有想到新修是叶小姐的儿子。
“你们不能去大泽山,就如你们不能喝酒一样。”叶小姐狠狠白了新修一眼。
叶祖母从厨房端来一碗汤,她一边走,一边对新丽和新菊说,“你们快到卧室里去,不要看酒鬼!”
新丽新菊和新新三个小脑袋躲在走廊里,他们大气不敢出,他们第一次看到叶家出现了酒鬼,他们也害怕,更多怕新修突然死去,因为他们看到叶祖母和叶小姐脸上有泪,不知那泪为什么要流?
“长安,去洗个澡,把你身上衣服换下来,还有新修的衣服,待会,我拿去洗洗。”叶小姐对长安说。
长安不好意思了,他抬起胳膊闻了闻,他身上的确有一股很浓的汗臭味。
“有一只狗!”新新看到了躲在楼梯口的黄丫头,三个孩子开始欢呼起来,好像是见到了外星人,毕竟这几年她们没走出叶家一步,接触的人只有家里这几个人,更没有接触动物,偶尔楼下草坪上冒出一只狗,他们都觉得稀奇,今儿这只狗跑进了屋子,还那么老实,老实的让人心升可怜,可怜它的胆小,可怜它的矜持,更可怜它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眼神。
英子下班回到家时也看到了楼梯口的黄丫头,她已经认不出它了。黄丫头对英子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黄丫头在英子身上嗅了嗅,似乎有一种它熟悉的味道。英子也感觉稀奇,她弯下腰摸摸黄丫头的脖子,“你的毛也是黄色的,你不会也叫黄丫头吧!”
黄丫头似乎想起了它儿时的记忆,它竟然向英子“汪”了一声。
“英子,快去洗洗,厨房里给你留的饭,吃了饭赶紧睡觉!”叶祖母在卧室里喊她。叶小姐没在家。
叶小姐带着长安和新修去找徐豪辰啦,她决定把新修和长安送去牟平天福山抗日根据地,两个孩子可以做狙击手,凭她对两个孩子的观察,他们反应能力超乎异常,如果做狙击手,一定有一番成就。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叶祖母一边递给英子一个菜包子,一边说,“英子,今天你阿姨不能去送你,你要走小路,注意安全!”
“嗯!”
叶祖母又转身抓起英子的布包,她一边把布包放在英子吃饭的饭桌上,她一边轻声嘱咐,“这是你中午的饭!不要弄丢了!”
“叶小姐去哪儿了?”英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叶祖母的眼睛问。
“她去送新修和那个漂亮男孩,他叫什么名字呢?你看看我这个记性,对了,什么安,长安,似乎是这两个字!”叶祖母皱着眉头认真思考。
“新修哥要去哪儿?”英子不认识长安,她对那个名字也不熟悉,她心里只关心新修的去向。
“他们也去上工了,去哪儿上工,俺也没问!”叶祖母很聪明,她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祖母,楼道里那只狗是谁的?”英子好奇地问。
“是那个漂亮男孩子带来的,它叫黄丫头,俺听到那个孩子这么叫它的名字!”叶祖母站起身勾着背向她屋里走去,她回头又看了英子一眼,“不要带它去上班,日本人会吃掉它的!”
英子傻傻地站在原地,她没想到这只狗真的叫黄丫头,难道是重名字?还是,就是它?!就是他?!
“不要迟到,走小路,绕开大路……”叶祖母又在絮叨。英子抓起桌上的布包冲下了楼。黄丫头想跟着英子,英子回头看了它一眼,“回去,祖母说的对,日本鬼子会吃你的肉!在家等着俺下班!”
黄丫头真的很懂事,它似乎能听懂英子的话,它蹲在楼梯口看着英子踏上了草坪旁的小路。
叶祖母站在楼道里的窗台前,她听着旁边卧室里传来新丽、新菊、新新的呼噜声,她目送着英子小小身影被晨雾包裹着渐行渐远,她摇摇头叹息着,“可怜的丫头……”她嘴里一遍一遍地唠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