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谢谢您老太太!”女人嘴里拖着极不情愿的长音,她一边从新丽手里抓过那把小葱,她一边撇撇她的嘴角,她一边向叶祖母微微弯弯腰,然后她狠狠转身扭着她的肥屁股挤出了叶家小院。
看着那个女人离去的背影,叶祖母从椅子上弓着腰慢慢站起身,“哼”叶祖母的眼睛里有气,她嘴里也有气,准确地说她心里更有气。
英子不明白平日里乐善好施的叶祖母为什么忽然对一个落魄的女人不待见?
英子走下楼,她慢慢走到了叶祖母身边。叶祖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一抬头看清是英子,她叹了口气说:“刚刚你都看到了?她就是吴家的女人,唉,这个女人不像你看到的这样,她曾威胁过我!”
“什么意思?”英子不明白老人话里的意思,她皱皱眉头。
“她说,她听见一个男人和嫚的对话……嫚和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俺也不清楚,她说是抗日的事情,她说她愿意保密……从那以后她隔三差五来借东西,说是借,还不如说是要!”
“应该把这事告诉阿姨!”英子惊慌地说。
“俺看她不至于与狼为伍吧!毕竟大家都是羊!”叶祖母的话很幽默,英子却笑不出来。叶祖母嘴里一边说着,一边挪挪她屁股下面的矮椅子重新坐下,她一边吁了口气,“俺想狼一时半会找不到这儿,即使来了,还有俺呢!”
英子慢慢蹲到老人的身旁,她歪着头看着老人那双大大、长长的眼睛,老人年轻的时候一定不丑,就像叶小姐一样漂亮。
老人扭脸看着蹲在她身边的英子,语重心长地说,“英子,你在外面记住,看着不顺眼、听着说话不顺耳的那一些人,你离着他们远点,他们不长人心,更没有德呀!还有,无论他们问什么?一问三不知,这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法。今儿这个女人,你也瞅见了,她虽然在俺跟前说话唯唯诺诺,那是她装给俺看的,其实她满肚子坏水……她还是有点怕俺,俺也因为那件事凶过她一次,只是她现在没有更多的证据而已。”
英子使劲点点头。
“喔,你还别说,有时间呀,这件事还真要与俺嫚念叨念叨,俺可不能大意失荆州,不能因为她这一只跳蚤坏了嫚他们的事情!”老人突然又紧张起来。
“俺也是这么觉得,这件事必须让叶小姐晓得!”英子咂咂嘴角,像个成熟的小大人。
“俺英子就是懂事,像个小大人,更像俺叶家人,顾家又护家,比你们叶小姐强多了,瞅瞅,她心里哪儿还有一个家?整天见不着个人,有时候一走就是半拉月,唉!”老人嘴里一边表扬着英子,一边责怪着叶小姐,她一边用大手抚摸着英子的小脑袋。
英子觉得叶家祖母就是自己的家人,很久以前就是自己的家人,那柔和的声音那么慈爱,又那么镇静,英子突然想起了她的祖母,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一双眯眯眼,一张絮絮叨叨的嘴,还有一个温和的笑容,无论崔家大院里发生什么事情,她都遇事不惊,总会用她的方式方法解决问题,只是可惜了,在日本鬼子闯进沙河的头一年老人突然过世,随她而去的还有父亲,父亲是在祖母过世后八个月离世,也许父亲担心在那边的祖父祖母无人照顾,所以……想着想着,英子情不自禁把她的头伏在了老人的腿上,老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揽着英子的头,用另一只手在英子的头发上一下一下梳着,老人的手真的好温暖,好舒服,好踏实,空气也似乎变得安详恬静。
虽然英子与眼前老人生活在一起还不到一年,在她心里那种亲情似乎上辈子就存在,偶尔的相遇,已经无法割舍。
“祖母,俺想去街上看看!”英子突然说。
“不行,你们叶小姐不让你们出去不是吗?”叶祖母声音一下严厉起来。
“俺不走远,咱们搬来登州路居住这么久了,俺还不知周围的情况,俺只站在门口往外瞭一眼,好吗?”英子舔着笑脸看着老人严肃的表情。
“……去吧,不要走远了,注意安全!”老人想了想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英子走出了叶家小院,她准备去认识一下柳巷子里住着的邻居,她第一个想认识的就是吴穷的妈妈和吴家的其他人,她不是去讨好她们,她只想远远地观察一下,她想知道她们是不是羊?此刻她心里的重压无人知道,她要保护叶小姐,保护她的二哥,她更不想一次一次搬家,这个家很好,很安静,更好的还有书可以读。英子慢慢走着,她突然一下长大了,从她第一次踏进卷烟厂那天开始,她心里就决心长大,必须长大,岁月让她失去了天真烂漫,有时候虽然觉得惋惜,可是,想起叶小姐和三婶她们,她又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惋惜的,她已经看清了日本鬼子的嚣张跋扈和横蛮无理,日本鬼子霸占着整个青岛,不,是整个中国,让中国人民吃不饱饭,喘不动气,每天提心吊胆地在生与死之间挣扎。
英子抬起头,远处啤酒厂上空的烟囱里依然冒着浓浓的煤烟,像一个魔鬼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突然前面松山路旁的公园里传来二胡声,那悲哀的曲子让人听了流泪,英子急忙低下头,她往前疾走了几步,她实在不敢停下脚步,每逢听到那种音律她心里就酸酸的,都想大哭一场。
英子继续往前走,张开眼神,她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小路四周与对过的柳巷子。叶家小院与柳巷子之间隔着脚下这条小路,路两旁还栽着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小路右侧是一条东西路,东西路旁边有一条臭水沟,沟里还有不少的积水,几棵柳树在沟沿上矗立,黄色的叶片落了一地,有几片叶子落在水里随着流水渐渐远去;叶家左侧的院落里住着日本人家,矮矮的墙头上搭着樱花树的枝条,残枝败叶,零零乱乱;对过的柳巷子虽然细窄,却看不到头,不知是被巷子里堆积如山的杂物遮挡住了它短短的尽头,还是它原来就那么暗不可测?柳巷子头上有一家开水铺子,开水铺子门口两边堆积着一些劈柴和煤块,开水铺子屋檐上还有一个高高的、细细的、短短的烟筒,烟筒里冒着浓浓的、黑黑的烟,滴落着一溜溜黑色的水蒸气,水蒸气下笼罩着“朱家开水铺子”几个字;开水铺子对过住着吴家。
就在这时,英子背后传来“噗嗒”“噗嗒”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地面上传来的,英子好奇地回头看过去,声音来自小路的对面,只见一个老人,她盘坐在一个蒲团上,老人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个蒲团,英子急忙扭转身走近老人,弯下腰,低声问,“您好,您,您去哪?俺可以帮您吗?”
老人抬起头,她满脸的褶皱,每个褶皱里都黑黝黝的,那是煤灰;老人脸上还流着汗水,天不热,老人是有点累;老人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光,好像蒙着一层雾。老人顺着英子的声音往上寻觅,她看到了英子的脸,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是?”
“俺是叶家的大女儿!”英子蹲下身看着眼前没有下肢的残疾老人,她又问,“俺可以帮您吗?”
老人摇摇头,她突然瞪大了惊奇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英子,“你是那个在日本卷烟厂上班的孩子吧?”
英子使劲点点头,“是!”
“俺知道你,听说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嗯,嗯,不错,不错!”老人一边说着,她一边再次打量着英子,她一边连连点头称赞英子,“街坊邻居每每谈起你,都竖大拇指!”
听了老人嘴里的话,英子有点不好意思,她羞涩地咬咬嘴唇。
少顷,英子小心翼翼抓过老人手里的蒲团,她把那个蒲团放在老人第一个蒲团的前面。
老人握紧双手,用拳头使劲支撑着地面,她的上半身瞬间悬空,然后她的半截身子轻轻落到了前面的蒲团上,英子急忙抓起老人身后的那个蒲团放在老人身子的前面……老人满眼是感动,“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不嫌弃俺这个脏兮兮的老太婆?”
英子摇摇头,“不嫌弃,您需要帮助,俺只能做这一点……”
“俺想找你祖母聊聊天!”老人看着英子的眼睛,“叶家这么多孩子,不容易啊!”
“您去俺叶家?好,俺帮您!”英子继续帮助老人向前挪着蒲团。
这时,邻居日本人家门口,一个女孩拉着她母亲的手静静站在那儿,她们看到了老人和英子,她们就这样一直盯着英子和老人。英子只顾着帮助老人挪动蒲团,她没有在意旁边的院门口有两双眼睛的存在。
叶家祖母听到了院门外的声音,她早早打开了院门,她向坐在院门口蒲团上的老人招手,“快来,快来,吴家妹子!”
“这个孩子就是英子,是吗?真懂事!”吴家老人又抬起头看了英子一眼,然后她把她朦胧的目光投在叶家祖母的脸上,“老姐,俺真羡慕您,您把孩子教育的这么优秀!”
“哪里?”叶家祖母想解释什么,她犹豫了,她抬头看着英子,又看看吴家老人,“英子,这是,咳,你们应该称呼吴大娘!是不是吴妹子?你比俺小十几岁呢……”叶家祖母温和地笑着,她一边向吴家老人点点头,她一边向吴家老人伸出手,她的手与吴家老人的手刚刚要握在一起,吴家老人急忙收回了她的手,“脏,脏,俺的手脏……”吴家老人嘴里连声说着,她一边慌乱地把她的手藏到了她的背后。
“不脏,不脏。”叶祖母抬头瞄了一眼英子,她又低头看了看吴家老人一眼,“大妹子,来,咱们进屋说话!”
“不了,咱们就在院里聊聊天,俺这个人喜欢说话,不过,俺喜欢找愿意听俺说话的人说话!”吴家老人口气里似乎有难言之隐。
英子帮吴家老人一点一点挪进了叶家院子,她把她手里抓着的蒲团放在一楼客厅屋檐下的走廊里,她看着吴家老人稳稳地坐上去。
叶家祖母和吴家老人开始拉家常。
英子一转身跑进屋里,一会儿,她手里拿着一块湿毛巾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把她手里的毛巾递给了叶祖母,叶祖母把毛巾递给了吴家老人,“大妹子,来,擦擦汗,擦擦手!”
“麻烦了!”吴家老人没有去接叶家祖母手里的毛巾,她嘴里不好意思地絮叨着,“不用了,俺手太脏,用俺衣服擦擦就可以了。”吴家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抓起她衣服一角迅速地擦了擦她的手。
“英子,去烧点热水给你吴家大娘喝!”叶祖母又看了一眼在一旁呆呆站着的英子,“顺便看看那三个小家伙在做什么?好半天没有动静啦!”
英子上了楼,书房的门敞开着,她看到新丽新菊在书房看书,新新在画画,黄丫头静静地卧在桌子下面眯着眼,似乎睡着了。他们各忙各的,好像很用功,有模有样,其实新丽新菊认识的字总共还不到二十个。新新画画有一定的天分,他画的鸟永远是圆圆的头。英子歪着头看了一眼书房,她没有打扰新丽他们,她的脚步直奔她的卧室,她卧室里有水杯和暖瓶。
“俺今天有事,找大姐聊聊!”院里,吴家老人和叶祖母喋喋不休。
英子端着茶缸走下楼,她双手把茶缸递给吴家老人,“吴大娘,您喝水!”
“不喝,不喝!”吴家老人推脱着,“不用麻烦,俺来不是来给你们叶家添麻烦的,俺只想找你们祖母聊聊天,俺这心里有话不说憋得慌!唉!”
“您喝吧!大妹子!”叶祖母笑迎迎地看着吴家老人,“大妹子,您不要客气,更不要见外,您见外,俺心里不好意思啊,咱们是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呀!”
“姐,您的话让俺惭愧,俺那个儿媳总给你们叶家添麻烦!不要去理睬她!”吴家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她就那个爱占便宜的人,俺家里什么也不缺,虽然没有大鱼大肉,虽然每顿不能吃六成饱,俺吴家至少还有两个大男人,饿不死……”
“哈哈哈,知道,知道,没事,没事!”叶祖母哈哈笑着,“邻居吗?都是一家人!再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互相照应是必须的……上次听说您老家是吴桥的?”
“是,是呀!唉,俺这两条腿是那年日本鬼子扔炸弹炸飞的,不是俺儿子背着俺跑出四十里路……俺今儿就坐不到这儿了,唉,俺活着也没意思了,这仇也许就带到坟地里了。”吴家老人眼里的泪水瞬间滚落了下来。
英子对眼前这个老人有一定的好感,眼前的老人虽然是一个残疾,她尽量不麻烦人,甚至都不喝他人一口水,宁可用衣襟擦手,也不用别人的毛巾,虽然事儿不大,从细节看人品,起码比老人的那个儿媳强百倍。英子低下头认真端详着眼前的吴家老人,老人喜欢整洁,鬓角像刀切得那样整齐,只是老人脸上的皱纹很多,层层叠叠,每一层里都藏着厚厚的煤油,她家里做饭时一定是她升煤炉;老人的手骨节很粗,每个手指之间都有洗不净的煤灰,更多是因为老人用双手走路。
“老姐,您不用费心她的嘴巴,还有俺呢,不是吗?”吴家老人嘴里的她一定是她的儿媳。
叶祖母慢慢站起身来,她走到吴家老人眼前弯下腰,她伸出大手轻轻拍拍吴家老人的肩膀,“老妹,咱们这个岁数了,不去跟孩子们欧气,咱们活着就很不容易啦!”
“她不记仇的家伙,您可能不知道,她没上过学,大字不认一个,心眼窄,怎么也不如上过学的人呀?她在您面前看着面润,其实,她尖刻冷酷,没有长人心,看看俺那个大孙子,每天去大街上给人擦皮鞋,她也不给留饭,不是俺悄悄给藏起一口吃的,孩子就会饿一天,她配做一个母亲吗?”吴家老人咽了一下口水,压低声音,“她没有孩子,吴穷和那个傻丫头是俺上面儿媳妇留下来的……那个丫头亲眼看见了她的母亲被日本鬼子刺刀刺死了,所以她,本来很乖巧机灵的孩子……想起俺那个儿媳,俺心里就疼,为了保护俺孙子,她被日本人的刺刀活活刨了肚子,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婴儿呀……!”吴家老人流着泪重复着她家人的遭遇,她的泪让英子想起了她舅舅的死,眼泪瞬间在英子脸上变成了两条小河。
英子在沉默中流泪,叶祖母也沉默了。隔墙有耳,那个日本女人和她的女儿默默站在她家院子里,她们心里说不上的难受,尤其听了两个老人的对话,她们既心疼又无奈,更多的是可怜,她们默默弯着腰,脸上滚着晶莹的泪水。
夜很深了,叶小姐没有回来,叶祖母开始坐立不安。英子让新丽新菊带着弟弟新新去睡觉,她带着黄丫头站在院子里等叶小姐。风,一点不安静,在冷清里捶打着院门、院墙、和院墙上的小草。英子突然感觉今夜的不安宁,空气浓厚,让人喘不动气;月光变得胆小,藏在乌云里时隐时现。抬起头看看坐在楼梯口的叶祖母,灯光照在老人的脸上,老人的脸色似乎镀了一层灰白色,多了凝重与牵挂。
街上的人突然多起来,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喊叫:“日本宪兵队杀人了!”
楼上传来叶祖母屁股下面的椅子被什么东西碰倒的声音,英子一惊,她抬起头,叶祖母的身子趴在栏杆上,她全身抖着,她的腰突然挺直了,她的脖子高高昂起,她满眼闪着紧张和担心。英子把目光从叶祖母身上收回来,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向院门口,她准备走出院子,她要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
“英子,——”叶祖母突然喊了一嗓子。
英子急忙收回刚刚迈出去的前脚,她扭脸抬起头再次看向叶祖母,“祖母,您有事吗?”
“嗯,去吧,不要多事,问问怎么回事,马上回来!对了,开着院门……”
“俺,俺知道了!”英子轻轻答应着,她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紧张。
“不要紧张!”叶祖母的嘱咐飞到了英子耳边。
“俺不紧张!”英子嘴里这么说,她心里却慌得很,说紧张还不如说是害怕。
对过的柳巷子的拐角处有人在说话,那是周边的住户,他们满嘴的惶恐与害怕,路灯拖着他们的身影,一忽儿飘到了墙上,一会儿藏进了角落,他们的身体哆哆嗦嗦、探头探脑。
前面登州路上人影绰绰,有几个人一边奔跑,一边交头接耳,风把他们焦虑的声音送过来,风不大,他们的声音更小,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把头顶的帽子拉到了嘴巴,只露出嘴角,他们蹑手蹑脚钻进了巷子,然后匆匆消失在黑暗里。
英子的一双小眼睛不够用,她在寻找她熟悉的影子,突然她看到两个身影出现在梧桐树的阴影里,其中一个像是叶小姐,她的身体软绵绵地斜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似乎是喝醉了;她一头卷发在风里摇曳,似乎要拖到地面上了;瞅着,瞅着,两个人影渐渐走近,那个男人是书店的宋先生,宋先生瘦高的身影被风拽着,被影子拖着,看到宋先生让英子想起了邱先生,只是宋先生没有邱先生个子高,他们都一样清瘦,两个人怎么那么像呢?
“叶小姐怎么啦?”英子迈开着急的脚丫,她大口喘着粗气跑近宋先生,她抬起头看着宋先生的眼镜,因为天黑,宋先生眼镜还能反射出两曙光。
“没,没什么?叶小姐喝醉了!”宋先生在撒谎,他的声音明显地在颤抖。
“喝醉了?快,快进去,俺去烧点水——”英子急忙闪开自己瘦弱的身体,她让宋先生和叶小姐挤进叶家院子。
“英子,关上门!”宋先生扭脸低声嘱咐英子,“快!”
“嗯,你们快进屋,俺看着呢!”英子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都没想到她会如此镇静。
这个时候叶祖母不知去哪儿了,楼上那么沉默。
“不用,英子,你马上上楼来!”宋先生扶着叶小姐在前面走。
英子看着宋先生拥着叶小姐艰难的上楼,楼道里传来了叶祖母的惊呼,声音很小,很小,小的像蚊子在哭啼。
“没事的,您不要担心!”宋先生的话是在安慰叶祖母,“她睡一觉就好了!”
英子准备上楼,她突然看到了院子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串东西,黄丫头垂着头用鼻子不停地嗅嗅那一串东西,“血?!”英子嘴唇在哆嗦,她回想起了那年邱先生被张伯背回崔家大院的情景……叶小姐流血啦……英子急忙退到了院门口,她抓起地上的落叶和煤灰,她的脸趴在地面上,她的一双眼睛认认真真盯着路面,她小心地寻找那一滴滴血迹,她用手里的树叶和煤灰仔细地擦拭。
“英子……”宋先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英子的背后,看着英子小心翼翼的样子,宋先生脸上露出丝丝笑模样,他一边暗暗点点头,他一边对英子说,“英子,俺回去了,你也回家吧!”宋先生抬起大手在英子头上摸了一下,“谢谢你!英子。”
英子摇摇头,她心里发冷,冷得她张不开嘴巴回答宋先生的话。
“俺回去了,你,帮忙照顾一下叶小姐,她醉得很,不让她喝酒,她不听劝,这不,喝醉了!”宋先生微笑着再次向英子点点头,然后他转身匆匆离开了。英子傻傻站在院门外的台阶上,她盯着宋先生细长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拐角处。
英子回到楼上。叶祖母站在英子的卧室门口唉声叹息,她满脸愁容,更多的是泪水。
英子慢慢靠近老人。
老人踮着脚尖,尽量拉直身躯,她的头不停地摇着,张着嘴巴,老人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嘴里还絮絮叨叨,她一回头正好看见英子,“英子,这,这怎么好呢?”老人慌里慌张地一把抓住英子的细胳膊,她嘴唇哆嗦着,“我的嫚,她,她不会有事吧?”
“祖母,您,您不要害怕!”英子不知怎么安慰满脸伤心的老人。
“对,不要害怕!”老人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只是,只是,嫚,她,她怎么不醒啊,俺害怕的是这个呀!宋先生说嫚喝醉了,她身上一点酒味都没有……却,却有血……”
叶祖母额头冒着汗珠子,她的脸上流着泪,她的嘴里不停地念叨,她满脸满心的担心,她担心她的嫚就这样直挺挺地躺着,不再醒来,不能啊,这是她的嫚,她唯一的血脉。
“不会的,叶小姐会醒来,宋先生这样说的!”英子轻声安慰老人,她一边扶住老人哆嗦的身子,她害怕老人一下倒下去,她真担心老人的一双小脚承重不了她左右摇晃的身躯,“祖母,您,您不要着急,您坐会……宋先生说叶小姐没事,俺相信一定会没事的!”
“是吗?那个宋先生也是这样对俺说的,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俺这心呀总是觉得这几天要出事,这不,到底出事了,俺这个老不死的,怎么会这样?天天想坏事。想,想……”叶祖母连声埋怨着她自己,她着急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
英子走进房间,她慢慢靠近叶小姐,借着桌子上的灯光,她看到叶小姐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眼睛闭着,好似睡着了。英子轻轻弯下腰小心翼翼掀开叶小姐身上的被子,叶小姐身上的衣服很干净,突然,英子看到叶小姐的胸口有血迹渗出来。
“那个,那个宋先生说,是,是子弹穿过了嫚的身体,他去找大夫去了!”叶祖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英子身后,“他说,他说子弹穿过了嫚的肩胛骨,他说,他说嫚没有生命危险!俺,俺这心呀,怎么遇到事儿就跳个不停!”
英子没有说话,她不知应该说什么?她就这样直勾勾盯着叶小姐的脸,她希望叶小姐快点醒来。
院门口又传来了脚步声,英子一激灵,她急忙给叶小姐盖上被子,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叶祖母,老人的额头冒着大颗大颗汗珠子,老人的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嘴里也不知嘟囔着什么。
“祖母,好像来人了!俺去看看!您不要担心,叶小姐没事的!”英子知道,此时此刻她必须替叶家承担一些义务。
院门口外站着宋先生和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裹。
英子急忙打开院门,她让宋先生他们迈进了院子。
乖巧懂事的黄丫头一声也不吭,它摇着尾巴跟在英子身后。英子目送着宋先生带着那个人匆匆上了二楼,她默默站在院子里,她蹲下身子抱紧黄丫头的脖子,黄丫头把头紧紧靠在英子怀里,似乎两个人互相给对方力量。
时间一点点走着,走得很慢,黑夜的垂幕一下笼罩了叶家院落,秋蝉在夜色里喘着最后的气息,一声长一声短,让听着的人替它们着急;院门外一下空落下来,没有了吆喝声,没有了脚步声,没有了悄悄说话声;柳巷子里,煤炉残留的星星之火还在使劲摇晃着,想掀开压在它身上的厚厚的煤灰,砰燃困境的束缚;突然一只死去的婵儿落下,它黑色的身体已经没有了生息,它嚣张了一个夏季与一个秋的开头,秋天的中旬还没有到来,它的魂魄已经出窍,没有留下最后的色彩,一败涂地的草草收场;抬起头看着天空,梧桐树的枝条遮挡着遥远、又触手可碰的天际,月亮在云层里穿梭,投下梧桐树的影子。
叶小姐在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英子坐在她床前睡着了。英子在叶小姐床前坐了一宿,她的小脑袋耷拉在胸前,她实在太困,太累。
“英子,渴,水!”叶小姐抬起她肿胀的眼皮,她看着英子,有气无力地招呼。
英子一激灵,她循着声音看到叶小姐睁开了眼睛,她心里一阵惊喜,她“腾”站了起来,“叶小姐!”
“英子,麻烦了,想喝水!”叶小姐声音沙哑。
“不可以!”英子摇摇头,“宋先生说您暂时不能喝水!”看着叶小姐干裂的嘴唇,英子不忍心。可是宋先生的话依然在她耳边,“英子,叶小姐身上有伤口,伤口在流血,虽然止住了,但,伤口太深,暂时不能喝水,你记住呀,必须在十个小时后才能喝点米汤之类!”
英子抓起桌上的茶缸,她手里攥着一根竹筷子,她用竹筷子沾了一点点水珠,她小心翼翼把竹筷子上的水珠放到了叶小姐的嘴唇上,那滴水珠刚刚靠近叶小姐的嘴唇,叶小姐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多点!多点!”叶小姐抬起欣喜又渴望的眼神看着英子。
英子摇摇头,她必须要克制自己对叶小姐的可怜,“湿润一下嘴唇可以,待会,到了下午就可以喝点米汤,您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要生俺的气,对不起,叶小姐,俺要听宋先生的话!”
叶小姐笑了,她点了点头,英子又用竹筷子沾点水送到叶小姐的唇边上。
叶小姐能下地了,叶祖母高兴得脸上的皱尾都开了,新丽新菊新新高兴地在楼道里跳着。英子站在叶小姐的身边,她想问问叶小姐前天发生了什么,叶小姐摇摇头,意思是不让英子问,英子闭上了嘴巴。
叶小姐很感激英子的照顾,她垂头看着英子的眼睛,“英子,谢谢你!这是俺的真心话,这两天真辛苦你了!有你的照顾俺才好的这么快!”
英子摇摇头,“我们是一家人,这是俺应该做的,不是吗?”
叶子小姐笑了,“我们英子真懂事!”突然叶小姐想起了什么,她垂下头问英子,“英子你有两天没有上班了,是吗?不知单师傅那边的情况!”
“您不是说有罢工的吗?您不是不让俺去上班吗?……”英子皱皱眉头,她心里有很多问号,“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单师傅也参加了罢工吗?”
叶小姐突然严肃地摇摇头,“他不能参加!他不能暴露!这件事不要跟他说起……”
“是您负伤的事情吗?不能给他说是吗?”英子摇摇头,“俺不会说的,您放心吧!在烟厂里一般也没时间聊天,除非吃饭的时候,就十几分钟,一晃就过去了,有时候饭还没吃完,监工就吹哨子啦!”
“不容易,烟厂的工人真的不容易!”叶小姐长长叹息着。
英子不懂叶小姐为什么在罢工那天不让她上班?为什么单师傅也没有参与罢工?
“如果可以,你们以后能有一个星期天,这样,你可以在星期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儿!”叶小姐说。
听了叶小姐的话英子心里说不上的高兴,“真的吗?太好了!”英子盼着不再像陀螺一样每天不停地旋转,能有一个空余的时间,她可以在家里帮着叶祖母缝缝衣服,她还可以在书房里看看书,如果真的像叶小姐嘴里说的有一个休息日那就太美了!英子不知道这个休息日是多少工人用鲜血换来的?她没有看到工人罢工的场面,她更没看到有多少工人被鬼子杀害,那天颐中卷烟厂门前血流成河。
英子开始新的一天的工作,新的一天总是带着美好的渴望,可是,当她刚刚踏进卷烟厂就看到了站在刑讯室门口的鬼子兵,他们手里端着刺刀,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凶残的光。
日本鬼子开始盘问一个个工人,问是不是参与了罢工?参与罢工的工人被抓进了刑讯室,刑讯室里传来鬼哭狼嚎。当日本人问英子那天为什么没来上班?英子说,那天刚走到厂子门口就听到了吆喝声,就吓得跑回了家。日本人看着胆怯的、夹着瘦弱双肩的英子,他们摇摇头,他们看到英子的眼睛里闪着害怕又诚实的光。
监工头弯着腰走近一个手里抓着警棍的日本人,他低声嘀咕着,也不知道他与日本人说了什么?
“喊单过来!”日本人抬起头瞄着不远处的车间,“快点!”
单师傅来了,他远远就看到了英子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他先向日本人哈哈腰,他又向监工一笑,他又把眼睛投向日本人,“长官,您辛苦!”
日本人斜了一眼监工,监工慢慢走近单师傅,“这个小丫头是你的什么人?”监工一边用他手里的皮鞭指着一旁的英子不怀好意地问单师傅。
“您是知道的,俺那天在厂子里,不是吗?俺哪儿也没去!”单师傅答非所问。
“不是问你,是她!”日本人用他手里的警棍指指英子。
“奥,她呀,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朋友托我照顾她,俺要给朋友面子,不是吗?”单师傅不慌不忙地说。
“她那天参与闹事了吗?”日本人吼叫着。
“她,不可能,一个刚刚十三岁的孩子,看看她胆小害怕的样子,她什么也不懂!别说她不懂,俺也是糊涂,日本人给我们工作做,有工作就有饭吃,那一些人是故意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
“那天,的确俺没有看到她在场!”监工突然换了一副嘴脸,他一边讨好地看着日本人,他一边附和着单师傅的话,“她这个小个,那天,那天那么多人,她还不被挤成柿饼子,哈哈哈”
“去,带她去好好工作!”日本人发话了。
单师傅松了一口气,他拽起英子的胳膊,“走,一定要好好做工,好好做工才有钱,才能吃饱饭!”单师傅突然又压低声音对英子说,“过几天我们几个工人去日本,以后俺照顾不了你啦,俺会拜托监工师傅罩着你,你可一定多长心眼呀!”
“去日本?”英子抬起头看着单师傅愁眉苦脸的样子,小心翼翼问,“您不去不行吗?”
单师傅咧咧嘴角苦笑了一声,他又摇摇头,“俺想不去,可是,还是命重要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英子沉默,她不知道单师傅去日本的命运会是什么?这是英子最后一次与单师傅说话,这也是英子最后一天见到单师傅。
叶家院子非常安静,叶祖母坐在一楼的客厅里,她身边围坐着新丽新菊和新新,还有黄丫头,他们似乎在听叶祖母讲故事,新新在打瞌睡,他的一双小眼睛都睁不开了。
黄丫头听到了院门外小路上传来了英子的脚步声,它“腾”一下从客厅蹿到了院门口。叶祖母抬起头看了看院子,她又背过手去敲敲后背,挺挺腰,“你们英子姐回来了,你们也快去睡觉吧!”
这时英子迈进了院子。
英子一边往一楼客厅走,她一边向叶祖母笑笑。叶祖母急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她的胳膊下揽着新新,新新瘦弱的身体歪斜在老人的身上。
“祖母,叶小姐呢?”英子想把单师傅今天的话告诉叶小姐,可是叶小姐没在家。
“出去了,唉,也不知留个话,真让人担心呀!”
“英子姐!”新丽新菊一下跑到英子身边,新丽接过英子手里的花布包,新菊拉着英子的手,嘴里甜甜的,“祖母说英子姐最辛苦!”
“不辛苦!”英子看着新丽新菊一张张无忧无虑的脸,她心里也高兴,被束缚了一天的自由此时可以释放,“你们在做什么?听祖母讲故事吗?怎么还不去睡觉?”
“嗯!”新丽点点头。
叶祖母看着英子叹了口气说,“我们等着你,看不到你,她们就不去睡觉!咳,你看看新新都困成什么样子啦!”
“以后你们不用等俺,你们去睡吧!弟弟已经站着睡着了!”英子看着新新瞌睡的样子笑了,她看到新新的嘴角还流着哈拉子。
“没有,没,没有!俺不困!”新新急忙抬起衣袖擦擦嘴角,他不好意思地看看英子的眼睛,他又急忙垂下他的小脑袋。
英子看着脖子长、脑袋大的新新她心里很难过,自从新新上次生病,他似乎失去了好多精神,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
“新新,给!”英子像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苹果。
“苹果?!”三个孩子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哪来的?谁给的?”大家连着声问英子。
英子把手里的苹果递给了新丽,“你去洗洗,然后让祖母切了,大家分着吃!”
“英子,是不是你们工人都有?”叶祖母也对眼前的苹果充满了好奇。
“不是,哪有那种好事儿!”英子摇摇头,她微微一笑。
“那哪儿来的?”新丽新菊满眼好奇。
英子吞了一下嗓子,慢悠悠地说,“还是俺告诉大家吧,今儿俺路过黄县路,在那段路口有一个上坡,俺帮一个人推了一段路的车子,这个苹果是他送给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