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茴委婉地提醒师雁行还有不足十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应该给学生们放假时,师雁行一度有些恍惚。
过年?
过年跟放假有什么关系!
对前世的师雁行而言,新年跟平常日子没什么分别。
现代都市人竟然不被允许放烟花爆竹哎!真的一点年味儿都没了。
而且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外出订购年夜饭, 年前后正是餐饮行业的销售高峰。
对事业狂魔来说, 放弃赚钱简直是不可能的!
这种时候也是企业刷脸和博取消费者好感度的最佳时刻:
去公益机构献爱心啦, 慰问孤寡老人困难儿童啦, 为消防等特殊部门提供免费年夜饭啦,操作得当,本地杂志封面和新闻频道上就能蹭个宣传,民众和政府印象也跟着上分。
反正后面淡季可以轮休, 员工们也很喜欢五倍加班费和额外过节红包的好嘛!
她对员工素来大方, 从不滥用情怀。
你敢干, 我就敢给, 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福利到位,情怀自然就有了。
听完师雁行的描述后, 江茴眼神中充满了同情和震惊。
“你们那边的人都过的什么日子?”
过年都干活?
那平时干活为了啥?
师雁行幽幽道:“比起一贫如洗地休息,我更情愿累死在钱堆儿里。”
亲情友情爱情都有可能离我而去,唯独金钱不会背叛。
啊,钱真是好东西!
江茴语塞,无奈摇头,“你真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鱼阵刚睡醒, 揉着眼睛从被子里钻出来, 闻言黏黏糊糊道:“钱眼儿……”
小手已经自动去摸装私房钱的小荷包。
江茴噗嗤一笑, 把小东西从被窝里挖出来, “来, 试试新衣裳!”
最近她一直在跟师雁行商议年后搬家的事, 然后就发现家当没几件, 可布实在太多了些,于是就决定尽量都裁剪成成衣和被褥。
一来搬运的时候更轻省更隐秘,二来遇事有的替换,哪怕去县城见贵人也不怕跌份儿。
经过十多天的疯狂剪裁,分润最少的江茴都有四套替换的。
她甚至连夏装都考虑到了!
“这儿春脖子短,用薄袄子略捂几天,就能直接换夏装了,春秋衣裳算一份就行。”她这么说。
其中尤以师雁行的最多,足足十二套。
两套提花缎子袄,都是鲜亮颜色,为了年节四处拜访时穿,哪怕去见县太爷也不失礼数。
小孩儿长得快,各处尺寸都略略藏了些,明后年身量抽条也能放开继续穿。
江茴手巧,藏尺寸也看不出什么来。
寻常棉布袄已经有王桃家孝敬的两套,都是新的,她们之前自己也做过,就只新添了一套。
都是今年的新棉花,蓬松柔软,极暖和。
夏装不用里衬,好做,且又换洗频繁,江茴一口气给做了六套。
反正都是一样的尺寸,摞起来同时裁剪也方便。
就是这些料子现在摸着薄,夏日再试就不成了,太密实了些。
初夏凑合,盛夏还是纱衫最舒服。
春装做了三套。
秋天还早呢,且有急事春装也可应付,倒不急着做。
提花布不用再修饰,掐牙就成了。
素面的来不及一一完工,江茴挑着急穿的在领口和袖口略绣几针,或是吉祥纹,或是花鸟鱼虫,寥寥几针,反倒比花团锦簇更好看,十分雅致清爽。
剩下的去了县城慢慢摆弄。
没人不喜欢穿新衣,换上之后,师雁行挺美,鱼阵更是高兴得冒泡。
去通知了大家开始放假,豆子还问她们腊月二十五那天去不去镇上赶集。
“虽说逢五逢十是集,可大年三十儿谁出门摆摊?便是正月里也极少的,正经热闹起来也得到十五了。你们才从县里回来,想来东西是不缺的,可年前大集好玩儿着呢,去逛逛呗!”
今天是腊月二十二,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内都没有任何娱乐。
师雁行想了下,同意了。
腊月二十三那日,小胡管事突然到来,说是郑义托人打听的女相扑手的事儿有眉目了。
“如今有两个合适的人选,姑娘可以选一选,但老爷个人更倾向于那位胡三娘子……”
两位女相扑手都是外地的,在业内略有些名声,头一位去年刚退,正找主家。本事要得,但为人有些争强好胜,郑义担心她见主人家年纪小,不安分。
另一位胡三娘子人称胡三姐,已经与人做了三年护院,经验丰富,口碑很好。
只是初冬时主家遭难,破败了,只得遣散仆从回老家,自然也不再需要护院了。
那胡三娘子竟十分念旧情,说他们一家人返乡恐不安全,分文不取,必要亲自护送他们回乡才安心。
郑义的友人与胡三娘子联系上,简单说了师雁行的需求,胡三娘子倒是愿意。
“只是冬日赶路不便,约莫得二月中下才回得来,若小娘子等得,我便去;若等不得,只好有缘无分罢了。”
师雁行听完,想法跟郑义一样:
那胡三娘子有经验,口碑也不错,更难得是个重情重义的,显然比前一位更值得信任。
时间虽不算严丝合缝,但哪儿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
况且新铺面位置不错,距离县衙不远,据周开说,是县城衙役们巡逻最频繁的地段之一,想来等闲没那么多不开眼的上门闹事。
左不过一个月左右,还等得起。
后面郑义得了信儿,也不必再托人辗转去联系胡三娘子,等年后回北边来再说不迟。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五,几乎全村出动!
师雁行都看傻了。
早起一推门,各家各户门口都人头攒动,哪怕平时不出门的老头儿老太太和小娃娃也出来放风。
有单纯为了去玩的,也有的真要置办年货,索性都去!
有车的套车,没车的步行,或是几家要好的凑一堆儿。
一个两个穿了新衣,都梳起溜光的头,男人们刮了胡子,女人们戴着花,说着笑着,俱都喜气洋洋。
“飒飒娘,你们也赶集去啊?一道走呗!”
前屋的女人热情招呼道。
江茴看师雁行,后者没意见。
“行啊!”
“哎呀,这是你做的新衣裳吧?”走近了,女人忍不住拉着江茴的手看了又看,想伸手去摸摸袖口的梅花纹,半路又硬生生缩回来。
“我手粗,别给你刮花了。”
乡间女人们偶尔手头宽裕了,也爱买些彩线,随手往衣裳上扎些花儿。
可飒飒娘这个瞧着针线少,竟十分鲜活,说不出的好看。
江茴如今也开朗了,晓得以后虽然要离开郭张村做买卖,但这里毕竟是她们的根和最后的退路,也有心和乡亲们打好关系。
“这个并不难,你若喜欢,回头我画两张花样子给你。”
“那感情好!对了,我娘家人前儿送了些山楂来,你若不嫌弃,傍晚回来我给你们送些去?”
女人也不同她客气。
江茴也应了。
一来一往的,情分就有了。
放眼望去,整条路上全是车!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升空的滚滚烟尘。
若有不明就里的瞧见了,还以为是整村搬迁呢!
还没到青山镇内,老远就走不动了。
早有各村提前划出的地皮,都用绳子围了,各家赶来的车和牲口都栓在这里,每村出几个人轮流看着。
师雁行她们也去寄存了骡车。
真是人山人海!
原本说好了两家一起逛的,奈何人太多,走了几步就给冲散了。
摆摊子卖肉卖菜的自不必说,更有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小吃摊子,还有的商贩连自家咸菜缸都搬来了。
如今郭张村的人很有点瞧不上这种街头称斤卖咸菜的:
我们都是直接卖去酒楼里呢。
糖对乡间百姓而言是稀罕物,平时舍不得买的,年根儿底下少不得也忍痛买些甜甜嘴儿。
最多的就是琥珀色的膏状麦芽糖,多是小孩子买,两文钱一棍儿。
交了钱,摊主就用小木棍儿在盛满糖浆的木桶里搅几下,最后缠成一个酷似棒棒糖的蛋。
就这么两文钱,也不是所有人家都舍得的。
有的孩童馋得嘬手指,拽着爹娘的手哼唧,“想吃!”
当爹的囊中羞涩,干脆就抬手往他屁股蛋上拍一把,“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些兔子不攒粪的玩意儿!”
骂完了,拖着就走。
小孩儿哪晓得家道艰难?眼睁睁看着别的孩童美滋滋吮吸,委屈得不得了,眼一闭脖子一梗,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江茴就问师雁行和鱼阵,“想吃吗?”
师雁行:“……”
真当哄孩子呐?
到底是买了三个。
师雁行觉得稀罕,举着挑糖的小木棍儿迎光看。
很深的蜜色,像一团人造琥珀,能看见明显的拉丝痕迹和内部气泡,又有点像瞬间凝固的湖面之下。
天很冷,人一张嘴就呼哧呼哧吐白汽,脱离了棉套保温木桶的麦芽糖迅速变得坚硬,光泽更胜,在冬日暖阳下闪闪发亮。
师雁行看着,隐约有种令她感到陌生的童真。
鱼阵没那么多心思,抓着就狠狠舔了下,美滋滋道:“甜的!”
师雁行失笑,也学着她的样子舔了下。
嗯,甜丝丝的,非常本源的味道。
或许是人多,或许是日头太好,虽有寒风刺面,但走了一段之后,竟全身暖洋洋的起来。
看着四周攒动的人头,师雁行惬意地眯起眼睛,感受到了久违的纯粹的快乐。
再往前挤,还有卖糖瓜的。
米黄色的一整块的糖瓜,足有盖房子的石头那么大!
摊主就站在旁边,手持小木锤,谁要买就顺手敲一下,下来多少算多少。
有嫌多了的,他便理直气壮道:“这玩意儿哪儿有那么正好!”
此时此刻此地,他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王。
卖敲糖的声势惊人,吓得鱼阵直缩脖子。
师雁行看得好笑,就听耳边江茴小声说:“里头点心铺子里有那种指头肚大小的糖瓜,可以称斤买,咱们不要这个。”
坑人嘛!
而且这个糖瓜也不大好,有杂质的。
正经讲究的都是师傅们提前一遍遍拉过,拽成约莫一指粗细的长条,然后用线飞快地勒断。
断掉的糖瓜会迅速冷却定型,就变成了一颗颗圆滚滚的糖果,喜庆又方便。
糖果倒罢了,不过买几样桃酥、面棋子、炸撒子等,过节供奉摆盘,有来串门的也可以待客。
倒是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杂耍摊子很吸引人。
耍猴的,踩高跷的,跑旱船的,舞狮子的,各自都带着家伙事儿,隔着大老远就听见锣鼓震天响。
好些老百姓围成圈儿看,时不时轰然叫好。
江茴娘儿仨拼体力是拼不过的,正懊恼间,师雁行指着不远处噗嗤一笑,“到门口了,去串个门儿!”
江茴抬眼一看,竟是陆家酒楼。
陆家酒楼高么,上二楼后正好可以俯视下头几个卖艺的摊子,还不怕挤。
快过年了,吴管事也换了喜庆的酱红色铜钱纹袄子,老远一见师雁行等人便笑着迎上来。
“快进来!”
师雁行就笑,“我们今儿可是来蹭地方耍的。”
吴管事哈哈大笑,亲自带她们上了二楼,“就该这样,朋友嘛,有事无事都来耍耍才好。”
单独开了个包间,又叫了点心果品。
师雁行推说随便给个桌子就成了,吴管事却道:“不妨事,这屋子本也是东家与人谈买卖时来的,平时放着也是白放着。今儿人多杂乱,保不齐就有些心术不正的,你们几位女眷娇客,且又带着孩子,还是不要去外头挤的好。”
师雁行这才想起来,这年月拐子横行,尤其逢年过节,更是案发高峰期,便郑重道谢。
吴管事也忙,略说两句就被叫走了,母女三人扒着窗台,安心看戏。
的半截脖子又通黑,腮帮子上涂着两块红红的,再配上夸张而滑稽的动作,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中间还有喷火的。
那壮汉故意脱去上衣,袒露野猪皮似的胸膛,手持木棍,一口酒下去,火蛇就窜起来几米高。
二楼的师雁行等人都能隐隐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又惊又喜,又笑又叫,十分尽兴。
离开陆家酒楼时,吴管事还特特送过来一个大包。
“几样烟花,带回去凑个趣儿,乡亲们看着也热闹。”
接下来几天,师雁行被江茴按着休了两辈子第一个年假,浑身不自在。
实在闲不住,就爬起来包包子、炸丸子。
之前跟张屠户买的两头猪,光各处送年礼就没了,如今吃的这头是另外叫的。
白菜猪肉馅儿、藕丁猪肉馅儿、干豆角子、干荠菜等等,都泡发了混上肉泥,好吃极了!
丸子也多着呢,萝卜丸子、豆腐丸子,再来点藕夹、土豆夹,硬是造进去半锅油。
额外还熬了一罐雪白猪油,估摸着能吃到十五搬家就完了。
熬猪油剩下的金黄猪油渣更是好东西,趁热撒点盐、撒点糖,甚至拌点酱油都香死个人!
小孩儿不怕腻,师雁行就单独给鱼阵盛了个碗底,让她自己抱着吃,吃得满嘴流油。
剩下的都混上菜包包子。
上锅蒸熟,多余的油脂都渗出来,浸润了干菜,偶尔咬到一颗油渣,“啵唧”飙出细细一波油水,顿时给香一个大跟头。
连着这么没命造了几天,肠胃有点受不住,感觉一打嗝都是油味儿!
于是各色小咸菜摇身一变,成了餐桌上的座上宾。
泡椒凤爪,泡椒萝卜丁,还有那蒜泥香醋凉拌的野荠菜,萝卜缨子疙瘩头,或是切段,或是切丝,都粗放而慷慨地塞在大碗里,就着稀粥咸菜嘶溜嘶溜,五脏六腑又重归宁静祥和。
前屋的女人如约送了一筐山楂来,个头不算太大,但圆润饱满,皮儿也薄,隔着都能嗅到淡淡的酸甜味。
偶尔吃两颗,果肉沙沙的,很舒坦。
但太多了!
根本吃不完!
师雁行就挑出一些来洗净,去核,用铲子按扁了熬糖浆,薄薄裹一层透明糖壳子。
或是趁糖浆尚未凝固,捏着穿山楂的筷子用力一转,万千银色糖丝瞬间炸开,蓬松松的棉花糖也似,好吃又好玩。
这么消耗了一部分之后,剩下的就熬成糖水。
北方冬日睡炕难免口干舌燥,难受了就去外头雪地里扒拉出山楂糖水罐子倒一盏,浅蜜色的果汁莹润黏稠,顺着喉管一路滑下去,沁凉舒爽。
煮过的山楂就不那么酸了,可以多吃几颗。
江茴和鱼阵都爱上了,又缠磨着师雁行煮了梨子的,清热败火止咳化痰,更好。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师雁行跟江茴商议一回,找了老村长,去村口场院里放烟花。
火药贵重,这年月的烟花爆竹也不便宜,寻常人家只咬牙买一挂红皮鞭就是了,很少能有余力购置烟花。
故而一听村口要放花,便都连夜裹着大棉袄,顶着凌凌寒风来了,一个个冻得腮头儿通红也不挪地儿。
找不到好位置的,干脆爬到树上去!
担任点火手的是村长的长子。
他也是个中年人了,平时瞧着蛮稳重,如今被这么多双眼睛顶着,顿觉压力沉重。
“我,我点了啊!”他擎着一根香,香头烧得旺旺的,在夜色中显出一点光亮来。
众人起哄,“快点吧,都等着你呢!”
“冻死啦!”
他憨笑几声,像模像样地围着转了圈儿,把几个心急的小毛孩儿往后拨拉,“退后退后,火星子迸着不是好耍的!”
鱼阵好奇地问师雁行,“介介,什么是烟火?”
来之前她偷偷看过了,就是几个圆滚滚的筒子嘛!
还有两个泥巴墩子,臭臭的,也不好吃。
师雁行替她把围巾带上,“烟火啊,是一种很适合做梦的东西。”
说话间,烟火点燃,引线飞速缩短,伴着村民们阵阵惊呼,那个泥巴墩子“噗”地喷出一束银光!
窜到一定高度后,银光散开,变成半空降落的满天繁星。
村长的长子傻乐一会儿,一鼓作气又点了两个,然后在漫天花火中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哦!”
“真好看啊!”
“爹,爹,快看啊!”
“奶,明年还能看吗?”
“娘,看得见吗?来,我背着你!”
银的金的红的花火照亮了天空,映出无数张满是笑意的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的脸。
“哇!”
鱼阵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嘴巴都合不拢,明亮的火花映在眼底,跳跃着,闪动着,像一场绮丽的梦境。
“真好啊……”江茴眸中闪着细碎的光,喃喃道。
师雁行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笑起来。
过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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