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耀的身体检查下来没有问题,但江一焕还是不放心。因此为他预约了第二天温岭西的门诊。
翌日一大早,江耀就被江一焕带到了精神卫生中心。大概因为是星期一的关系,停车场里满是空位,就连分诊台护士也姗姗来迟。
“咦,温医生昨天晚上还接待了一个病人……”分诊台护士认识江耀,之前还一起吃过麻辣烫,因此一看到江耀父子,她连护士服都没来得及换,直接在前台翻阅签到本。
精神卫生中心毕竟不同于普通医院,有些患者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来这里,更不希望撞见熟人。这里的门诊严格执行预约制,需要在前台签到登记后一个个进入。
离开时也会作记录,免得前一位患者还没走,后一位患者就不小心闯进来,打断或者影响治疗。
护士查看签到簿是为了确认诊室里现在是否有患者。毕竟精神病患者都很敏.感,如果正在关键的治疗中,即便只是敲门询问,都有可能刺激到他们。
签到簿上最后一个记录就是温岭西昨天晚上的患者。肯定已经走了。
而护士刚刚在停车场看到了温岭西的车。大概是温岭西知道江耀要来,所以也提前来上班了。
“你是今天的第一个哦。”护士笑眯眯地,她也很喜欢这个安静乖巧的男孩子,“进去吧,温医生已经在里面等你啦!”
江耀点点头,朝温岭西的诊室走。
江一焕留在前台替江耀签到,一边随口和护士聊着天。
话题自然而然地就来到了最近闹得风风火火的红油麻辣烫事件上。
“哎,外卖卫生问题真的太恐怖了……”护士心有余悸,“新闻爆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这家生意这么好,我们周围所有人都吃过啊……太可怕了。我连夜拉着小姐妹一起排队做检查,医院那个队伍长得哟……”
“查下来没事吧?”江一焕关心道。
“没事没事,不过还是领了药回来乖乖地吃了。”护士露出一脸分享八卦的表情,“不过我听说有人查下来不太好,当场就收进去住院了。那个医院好奇怪,叫什么什么疗养院,听都没听说过……”
“疗养院?”江一焕疑惑。
他人脉极广,朋友圈子里也不乏医生。这次红油麻辣烫事件算是一个重大公共卫生安全事件,当地卫生系统上下都很重视,立即制定了一整套应急方案。
照理来说,治疗这种消化道疾病,最好的医院是宜江大学附属第一人民医院。就算患者数量太大,第一人民医院无法全部接收,那至少也应该去附二院、附三院之类的大型三甲医院。
怎么会直接送去疗养院呢?
除非这种疾病有传染性……
江一焕心头一跳。
他知道郊区有一座疗养院,名为疗养,实际上是传染病隔离医院。
外卖卫生问题引发的传染病?严重到需要隔离?
不会是霍乱吧……
江一焕毕竟不是医学专业人士,在这种事情上也不好妄加评论。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儿子。
江耀站在温岭西的诊室门口,正在敲门。
笃笃笃。
没有人开。
江耀很有礼貌。等了一会儿,又敲了几下。
笃笃笃。
还是没有人。
“怎么了?”江一焕朝儿子走去,“温医生还没来吗?”
“哦,可能是在休息室吃早饭。”护士从前台探出脑袋,张望着,“没事,你直接进去好了,我去后面帮你叫他。”
江耀来这么多次了,跟所有人都很熟。特别是跟温医生。
温医生甚至在周末休息时间带他去动物园玩过,两个人可以说关系非常好了。
因此江一焕也说:“好,那就先进去吧。”
按照温医生的看诊习惯,每次都会先和病人单独聊一会儿,然后再和家属沟通,讨论病情。
于是江一焕就坐回了候诊区。
江耀抬手,按上了门把手。
咔哒。
门没上锁,是开着的。
……可是推门的时候却遇到了阻力。
江耀一开始没用力,门只打开了一条缝就不动了。
与此同时头上还响起一个奇怪的声响。
咔啦。
像久坐办公室的人在电脑桌前活动身体,转转脖子扭扭腰,所发出的脊椎活动声。
温医生在里面吗?
江耀感到疑惑。
他又试着推了一下门。门上传来一种软软的阻力。
很奇怪。那个阻力并不大,稍微用力就可以把门推开。手上反馈过来的触感甚至带着一点点弹性。
更奇怪的是那个声响。
咔啦啦啦啦……
骨头能发出这种声音的人,颈椎病一定很严重了。
江耀没用多少力气,门就开了。
咔啦啦啦啦的响动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从门上面掉下来。
【小心!】
心里的声音急声提醒。
江耀下意识地抬头,伸手。
噗哒。
正好接住了那个东西。
一个沉重的,湿热的,手感很怪异的球状物。
江耀低头。
和一颗人头对上了目光。
……
精神卫生中心外拉起了警戒黄线。
最近的出勤频率未免也太高了……
而且,怎么又跟姓江的这个小子有关?!
方警官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指挥下属们紧张而有序地开展调查。自己则是坐在另一间诊室里,向江耀问话。
“所以说,你是今天第一个进入诊室的……你进来的时候诊室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温岭西,呃,温岭西的……嗯……”
方警官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温岭西当时的状态。
死反正是没有死,但活肯定也是活不成了。
江耀坐在柔软的沙发椅上,头埋得低低的。看着自己垂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双手仍然保持着摊开的姿势,仿佛那里仍然盛放着一颗人头。
那是一种让人很难忘记的手感。
【但你应该忘记。】
有些刺刺的部分是头发,隔着头发可以感觉到柔软头皮包裹着坚硬的后脑勺。
那本该是和对方无比亲昵时才会感受到的触感。
他和温医生确实很亲近。温医生是陪伴他最久的医生,之前的其他医生无论多么有名,都只会对他摇头,说他的情况已经没有办法改善,说他已经成年了这种病恐怕不会再好,说建议去找其他医生再尝试一下……
只有温医生会送小虫给他。
【别再想了。不是你的错。】
可是他把门推开了。
门的顶上悬挂着温医生的身体。温医生那个时候还活着的。
太粗心了。当时应该注意到的,那个咔啦啦的声音,是温医生的颈椎。
虽然脖子周围的肌肉全都被撕开了,但是颈椎,神经,血管全部还连着的。
【那不是你的错。别再责怪自己。】
温医生那个时候还活着的。
是他推开了门,所以温医生的头掉下来了。
如果不是他急着推门,而是让护士从另一边的医护人员通道里进去的话,温医生的头就不会掉下来。掉进他手里。
他太没有礼貌了。他不应该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时候就推门进去。
他应该在外面等着的。他敲完门就应该在外面好好等着,等温医生来开门,叫他进去他才可以进去。他太没有礼貌了,他不应该推门,他不应该用力……
【……江耀!】
心里的人提高了声音。
江耀浑身一震,猛然抬头。
瞳孔微微震颤着。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方警官被江耀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立刻问:“怎么了,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而江耀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那眼神很空,仿佛不是看着他,而是透过他,看着他后面的什么东西。
方警官心里毛毛的,不由回头,看了眼医护通道。
精神卫生中心所有诊室的构造都是一样的。前门连接着患者等待区,后门则是医护人员通道。
案发现场就在对面的另一个诊室。
即便隔开了这么远的距离,还是能听到警察和法医们紧张有序地勘查现场的动静。
房门对声音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阻断,但那种繁杂的脚步声,讨论声,取证塑料袋窸窣摩擦声,还是令人心烦意乱。
方警官不由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次的案子,总算不再是密室杀人案。
非但不是密室,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说是……杀人案。
人是肯定已经死了。那个姓温的医生,整个人头都从身体上断下来,死得透透的,没有任何抢救可能。
但这死法实在是太诡异了……比之前的【舞蹈房杀人案】、【肠子失踪案】还要吊诡一百倍。
因为,这次的受害者,是在被人发现的同时,当场死亡的。
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温岭西被人固定在诊室前门上方的墙壁上,倒吊下来,脑袋靠在门背后。
他颈部的肌肉全部被撕扯开了,只留下维持生命必须的神经和血管。
至于颈部骨骼,其实也已经被暴力扯得松动。差不多是稍微一碰就会断的程度。
所以,姓江的小子一推门,啪。
人头就掉下来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当时温岭西还没死,只是还勉强留着一口气的濒死状态。
是江耀推门导致温岭西颈椎血管神经全部离断,才直接引发的死亡。
但江耀是无辜的。
他并不知道温岭西是以这样一个状态悬挂在门上……开玩笑,谁能想到一个脖子快要断了的人会把头挂在门上呢!
方警官从个人角度,觉得江耀其实也是受害者。别说江耀了,就连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刑警队长,看到这种场面也觉得后背疯狂发毛。
不过这个案子真的太奇怪了……
比什么双.腿粉碎性骨折、肠子溶解,都更让方警官摸不着头脑。
更要命的是,这位江耀同学,精神状况还不太好。
据说原本就是自闭症,温医生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现在好了,唯一的朋友脑袋被他搞下来了,江耀作为第一发现人兼第一推动力,精神上受到了巨大打击。
方警官不太知道他们精神科医生的专业术语是怎么样,反正要他来说,那就是——
人都傻了。
江耀被带进这间诊室已经十分钟了。整整十分钟他都处在恍惚状态,低头死死看着自己的手,仿佛手里还捧着那个死人头。
而现在,他突然抬起头,好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就连瞳孔都在微微颤抖。
方警官以为他是想起了什么,耐心询问。
然而江耀却只恍恍惚惚地念叨起了一个词。
“天鹅。”
方警官大感不解,只好把江耀的父亲江一焕喊过来。
江一焕本来在隔壁诊室接受询问,一听说儿子这边的警官召唤,他立马紧张地跑过来。
“天鹅?!”
万万没想到,江一焕听到这句话时,脸上也露出了被人打了一闷棍的震惊表情。
方警官的好奇心已经升到了顶点,皱着眉头问:“天鹅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儿子刚才就一直在念叨……”
江一焕转过头盯着儿子,眼圈渐渐泛了红。
在江一焕的解释下,方警官渐渐弄清楚了。
原来这个自闭症少年,对所有人的称呼都是用的代号。
比方说父亲是圣伯纳,温岭西医生是拉布拉多7。
而天鹅,则是指他那位死去的母亲,徐静娴。
也就是【舞蹈房杀人案】的受害者。
……事情越来越奇怪了。
江耀现在忽然提起“天鹅”,难道是觉得这两件案子有什么关联性?
方警官还想进一步询问,江耀却像个坏掉的复读机一样,嘴里不住喃喃自语。眼泪汹涌地划过脸颊。
“天鹅……天鹅……”
他并没有嚎啕或者抽噎,只是恍惚地流着眼泪。那副表情仍然像是在梦中,他的肉.体和灵魂仿佛彼此隔绝,泪水汹涌,灵魂在无声悲鸣,身体却依旧浑浑噩噩,不知发生何事。
……怎么回事。
方警官疑惑地看看江耀,又看看同样泪流满面的江一焕。
他把江一焕拉到一边。
“我也没问他关于他母亲的事儿啊,怎么突然哭成这样?”方警官颇有些不好意思,感觉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什么把这年轻人弄哭的。
“他……他可能是……突然明白了。”江一焕也有些哽咽,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儿子身上,“他母亲刚走的时候,他还不懂,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可能是今天看到温医生……可能是今天刚刚明白,他母亲是和温医生一样,没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警官明白了。
合着这自闭症少年,之前对于母亲的死无动于衷,并不是不悲伤,而是无法理解。
现在温岭西一死,直接一整个人头掉到他手上,他如此近距离地直接面对死亡,也就瞬间明白了死亡为何物。
死亡就是那个人再也不会动。
死亡就是那个人的身体从温热到冰冷,在你手里一点点失去温度。
死亡就是,今天之后,你再也见不到他。
死亡就是无能为力,无可挽回。
方警官长长叹了口气,对着从隔壁房间跟过来的同事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这对父子,让他们好好抱头痛哭一场。
……说来也是很怪。
最近宜江市发生的这么多起怪事,似乎或多或少,都和江耀有关……
出于刑警的直觉,方警官一边皱眉思考着,一边派人去调江耀的个人资料。
然而刚走出诊室,他就在走廊上遇到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怎么是你?”
方警官脱口而出。
“怎么又是你。”
身穿黑色紧身皮衣的银发青年,也不悦地皱起眉头。
方警官被他这么问,当场无语。
“你以为我想来?最近案子这么多,手下人都忙得飞起,当然只能我亲力亲为啊!”
秦无味也很无奈。
“……我这边也是。”
方警官:“什么?”
秦无味:“缺人。只能自己上。”
方警官:“……”
虽然不知道这位秦队长到底是哪个部门的,不过这么神秘又这么权势滔天……居然还会缺人的吗?!
以方警官对于“权力”的理解,这种级别的人物,应该随便摆摆手就能从其他地方调来几百个帮手吧!
秦无味并没有回答方警官探寻的目光。他径直走向了诊室。
“哎,等等,他们现在……”方警官想制止他。
“我去问话。”秦无味头也不回。他脚步不停,皮靴在地砖上发出一连串响声。
“问话?”方警官心里闪过一抹阴影,不悦道,“不是吧,这个案子你也要抢?!你不是刚破完一个大案么……上头都不给你休息的吗?!”
秦无味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仿佛在说:你不是也没得休息吗?
虽然同病相怜,但这一脸无语仿佛在看智障的表情……
也太讨厌了吧!
方警官拧起眉头,快步上前拦住他。
“你先等会儿!问话也等会儿,里面在哭呢!”
“哭?”秦无味皱眉,疑惑,“哭什么?吓哭了?”
“姓江那小子跟受害者关系好。而且他……嗯……”方警官斟酌着措辞,毕竟他的发言很有可能会影响江耀的未来,“……他目击第一现场的时候,精神上受了点刺激,想起了他.妈妈的事……现在父子两个在里面抱头痛哭呢,你别……”
方警官一句“你别打扰人家”还没说完,就见秦无味扬了扬眉毛,表情微微一亮。
“哦,原来都是熟人。那我更要进去了。”
方警官:“?”
秦无味从方警官身边强行挤过去,按下门把手的同时,扬了扬手里的访客登记簿。
“没什么,我就是问问,登记簿上这一位,温岭西最后见过的这一位——是不是也是江耀的熟人?”
方警官一听,多年老刑警心中那根弦瞬间绷紧。
最后一名访客,昨天晚上,冒着细雨,三更半夜也要来见温岭西的人。
温岭西死亡前最后一个见过的人。
访客登记簿在眼前一晃而过。
方警官的目光锐利如瞄准镜,一下子捕捉到了访客登记簿上最后一个名字。
——陆执。
温岭西临死前,最后一个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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