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赶在朝廷派来知县之前, 强行捡起之前的旧例,硬是凭空弄出来个县令。
目的自不用说, 便是跟新知县打擂台。
纪炀来的时候, 这裴县令才上任一个多月,可见刚得了汴京的消息,这边着手动作, 也是厉害。
不过纪炀这会坐在公堂之上,只觉得这位裴县令坐立难安,特别是面对韩潇的时候, 整个人都要埋地里了。
这场面跟方才碰面的剑拔弩张实在不同。
纪炀看看韩潇,又看看这位裴县令, 开口道:“你们认识?”
韩潇皱眉, 想不出来。
裴县令才小声道:“我以前在韩家私塾里读过书。”
还是韩潇负责起居的仆从想起, 低声道:“他是裴家分支的小子, 也是唯一一个能坐下读书的裴家人。”
这个形容让纪炀险些失笑。
唯一一个能坐下读书的裴家人?
所以找了他来当县令?
而且因为韩潇当过他的夫子, 所以本能对夫子心生畏惧?
可纪炀看他身子孱弱, 面色苍白, 不像个能顶事的。
等纪炀把目光放到旁边的刘县丞身上, 似乎一切都明白了。
真正主事的并非裴县令,而是这位刘县丞。
没错, 这太新县刚成立没几个月,县丞县尉一应俱全。
听得纪炀身后玉县丞, 凌县尉都微微挑眉。
而太新县的衙门成员也有意思。
分别是裴县令。
刘县丞,鲍主簿。
对应中间有兵的裴家,左边有钱的刘家,右边有粮的鲍家。
这会两两对立,竟然有些真假衙门的感觉。
但不用问, 对方的理由必然充足。
那便是三县合一县,朝廷又没派过来人,衙门公务总要有人做,所以禀报灌江城那边的长官,临设这些人员。
至于怎么疏通那边的关系,就不用多说,他们几家在此深耕多年,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没想到刚来太新县,就遇到这样的事。
纪炀没有对方想象的慌张,只是道:“本官没来之前这段时日,辛苦大家了,今日某虽刚到,请诸位去酒楼宴饮,以表心意。”
裴县令听到这话觉得不对劲,刘县丞反应过来,新知县一来,竟然反客为主?反而要宴请他们?
“知县大人是朝廷派来的差遣,我等作为本地人怎好劳烦。还是我们安排吧。”刘县丞说罢,看看旁边的鲍主簿,“鲍主簿,你说呢?”
鲍主簿扫视一圈,显然异常沉默,最后点点头。
纪炀见他们三人表情不一,心里已经有了成算,挥手:“算了,那就不麻烦了,今日刚到,等本官安置过后,再与诸位闲叙。”
纪炀看看身后平安:“行李安置妥当了?”
平安立刻道:“已经拉到县衙后院,寻了个居中的院子,想必那应该是知县的主院。”
知县作为朝廷差遣来的官员,身份自然不同。
平安的回答也在佐证这一点。
主院?
刘县丞连忙上前:“知县大人有所不知,那院子已经拨给裴县令了,已经有人住了。”
纪炀回头看他,居高临下扫视这人,似笑非笑道:“拨给裴县令?你拨的?身为八品小官,还有权过问长官的事宜?”
“怎么?本官同裴县令,都要听你指派?”
刘县丞后退半步,没想到新来的知县竟然在这时候发难。
不过他作为低一级的下官,确实不能用拨这个词,好像衙门全听他的一样。
但太新县衙门!
不对,以前的裴县衙门!确实都听他的了!
来多少知县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听他这个刘县丞的!
三县合一的时候,他还高兴过,毕竟三个县里面,只有他经验最丰富。
裴家是个没脑子的,这会打架。
鲍家胆小怕是,还不是他来管?
可上面竟然说,朝廷会派人过来,等打听完消息,派来的竟然是个伯爵公子。
那种在汴京娇生惯养,出去做了两三年差事的,就能成事?
他在潞州那边是不错,但这里是灌江府!人情比潞州复杂一万倍!
听说还是得罪皇上,这才送到这。
但现在跟新知县一照面,刘县丞本能觉得不好。
眼看为县衙主院的事要争起来,韩潇适时开口:“裴县令,你觉得主院该谁住?”
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看似在争主院,其实在争衙门的位置。
那不单单是个主院,更是太新县权利顶层的代表。
作为裴县令之前的夫子,韩潇开口,裴县令已然有些慌张,他本就是被强推上来,在这一个多月,刘县丞并不让他打理任何事情。
本就不安,又被刘县丞想办法挤兑,成了有名无实的县令,这会遇到先前的夫子,自然半句话说不出。
玉县丞见此,笑着道:“既然裴县令同意,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知县大人也累了,有事明日再商议。”
说着,玉县丞带着其他人齐齐行礼,明显对裴县令很尊敬,但谈笑间,已经成了裴县令同意搬出主院。
来这太新县不到半个时辰。
新知县的事已经传到太新县三家耳朵里。
其中裴家的监工被捆了扔到他们家门口,又被问太新县是不是裴家做主。
然后衙门的刘县丞被新知县反问一句衙门是不是他做主。
鲍家的并未出头,跟之前一样神隐。
三家里面落了两家面子,只有鲍家并未有任何动静。
这个消息让不少人暗地嘲笑,可又带了一丝惊慌。
新知县看起来底气十足。
他是不是有什么后招?
难道说,就是单纯的初生牛不怕虎?
不知道这里的凶险?
他不知道,韩家不知道吗?
韩潇那个胆小怕事的,竟然还帮着他说话?
他们哪来的底气?
纪炀一边让人收拾东西,一边道:“虚张声势自然有用,我最大的依仗,便是汴京皇上直接派来。”
这就是他,还有隔壁今安县知县跟之前知县不同的原因。
之前还是吏部任命,常规派遣。
但他跟今安县的新知县。
一个算是林家一派,过来□□的。
另一个则由梁王送过来,想要实行梁王的想法。
两边各自有靠山不说,各自又是皇上召见,皇上点拨。
有这两层身份,便跟之前知县不同。
有这样的依仗,他没道理不用。
太新县承了原来裴县的旧县城,这院子其实崭新得很,可见以前也没什么人住。
这里面裴县令的东西也极少,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塞满纪炀等人的物件。
纪炀看看这院子,随手又写了五斗院三个字,算是当做小院的名字。
当初扶江县的主院便是这个名字,如今牌子一挂,跟着纪炀的众人都有些熟悉感。
不过这个院比扶江县那边大上不少,共有八个房间,算是两进小院。
纪炀跟林婉芸自不用说,占了一间,隔壁两个小房间,有素竹带着江乖乖,平安跟卫蓝做近卫。
剩下玉县丞,凌县尉一间,韩潇单独住一间,他的两个仆从,一个负责起居,一个懂医术,这两位一间。
就这还能腾出两个房屋用来做书房。
书房先被整理出来,林婉芸便道:“你们先忙,外面我们来收拾。”
虽说刚到太新县没多久,但大家都没休息的心思,还有许多事要做。
林婉芸带着人收拾小院,准备饭食。
书房里则有纪炀等人谈事。
眼看五姑娘哄年纪小的乖乖睡觉,又去收拾东西,纪炀才收回目光。
此时书房里,纪炀,韩潇,玉县丞,凌县尉,卫蓝,平安。
除了韩潇之外,都是老搭档了。
现在分析的,就是太新县的情况。
韩潇道:“以前的三个县,从未有过什么县令。基本都是当地几家把持衙门,知县说话不管用,来了便直接架空。”
“这次能想到扶个县令上来打擂台,不像是。”
“不像是裴家手笔?”纪炀道。
韩潇点头:“裴家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方才纪炀也听了,裴家选了半天,才选了一个旁支的裴家人出来当县令,那话怎么说的?
裴家唯一一个能坐下安心读书的人。
可能知道县令跟知县能并存的人,不说饱读诗书,但至少对衙门的事必须十分熟悉,这才能有这种主意。
裴家自不可能。
“是刘县丞,刘家。”纪炀道,“应该是他家的主意,而且可以推裴家出来,做挡箭牌。”
而他作为县令的副手,把控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县令,再简单不过。
新知县一来,首当其冲的更是这位县令。
而刘家则可以躲在后面,当个幕后之人。
只能说这里面全是算计。
梳理下来。
其实事情已经清晰明了。
如同朝廷那边猜得一模一样,三县合一,那三个地方就不会如之前那般铁桶一块。
这刚和起来,他们内里就已经有了争斗。
之前的三个县衙全都撤了,不复存在,成立了新衙门。
三家都往新衙门塞人。
裴家作为武力担当,看着最为厉害,所以他们的人当了新衙门的县令。
刘家最为阴损,做了新衙门二把手当县丞。
鲍家最低调,可当了主簿,掌管太新县的户口钱粮。
其实裴家未必不知道刘家要推他们出去当个领头的。
但他家必须站出来。
谁让新衙门设在他家地盘,他家要是不当这个县令,反而丢人。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局面。
阴损刘家,不知从哪扒拉出来的条例,急忙忙设了个跟知县平级的县令,推了裴家来做。
其他两家各自瓜分其他职位。
想必
确保在新知县来之前,他们这三家已经占据新衙门,把太新县跟之前的三个县一样,成为三家囊中之物。
等朝廷派人过来,最好他们已经磨合结束,又跟一样成为铁桶,让新来的人没办法插手任何事情。
可惜纪炀早早就说过,要赶在年前来,不能拖到年后。
朝廷之前好不容易撤了三个县,让他们合为一个,其实就是拆分重组。
在重组的过程之踢掉混乱因子。
如果让他们三家在重组过程中,三家自己商议好如何分配利益,等他们商议好之后,朝廷的人再来,那就迟了。
朝廷的人便无法插手。
现在的情况是,三家虽然勉强霸占了衙门。
可新衙门跟太新县的利益划分还没结束,更没稳定。
刘家野心勃勃,想当衙门的真正一把手。
鲍家虽低调,但又想牢牢把持户口钱粮。
裴家不用讲,这是他们的地盘,新衙门就设在他们裴县老衙门上面。
等纪炀说完之后,笑道:“所以,这是好事。”
“刘县丞不是扶持县令吗,我们也扶一把。”
???
我们也扶?
这人跟您平级!
纪炀笑着道:“平级怎么了,他从未处理过政务,眼看那位刘县丞也不会教他,鲍主簿也不像能帮忙的。这人我们自然要争取过来。”
不过纪炀好奇问道:“韩家主,以前裴县没有处理政务的人吗?为何选了个他?”
韩潇哭笑不得:“他家全是兵将,账册一塌糊涂,甚至还找过我家来看。”
“靠着武力维持罢了。”
也就是说,完全不管庶务的。
那他家跟梁王一定很有话题,都选择平推过去。
至于账目一塌糊涂怎么过日子?
那自然能过,反正没粮就问
只要他们日子过得舒心就行。
不是每个地方的账目公务都能清清楚楚。
一团乱麻的地方有得是。
混乱也是一种体系。
能运转就行。
只是这种自我养成的体系,在融合到其他体系的时候,就会出现问题。
现在三县合一,弊端便出来了。
纪炀相信,有弊端的不止裴家一个,其他刘家鲍家,肯定有各自的问题。
话说到这,众人心里一松。
果然!
跟着他们知县大人,总能迅速找出问题。
既然已经了解此地的情况,那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韩潇,玉县丞,凌县尉,卫蓝,平安,全都看向纪炀。
“接下来,自然是了解太新县有多少百姓,有多少佃户,摸清这里的底细。为明年的耕种做准备。”
???
不管这三家???
再说,把手伸到土地里,伸到百姓那,这几家会同意?
他们分明已经把裴地,刘地,鲍地,当做自己的私产,动他们的私产,他们会同意?
纪炀起身,翻翻皇帝给的舆图,笑道:“需要他们同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若不服,告我便是。”
他们敢告吗?告了之后的结果只能是,堂下何人,为何状告本官?
凌县尉皱眉:“可他们这种人,手上血腥无数,只怕您会有危险。”
纪炀看看众人,大家担忧的问题显然一样。
“若有裴家作保,其他两家能动我吗?”
这,这自是不能。
裴家旁的不说,武力肯定没问题。
只是,只是咱们刚绑了人扔人家门口啊!
韩潇立刻抬头:“裴县令。”
“你说扶一把裴县令,原来是这个意思。”
说来说去,又回去纪炀最开始答的那句话。
扶持裴县令。
刘县丞也在扶持,但看似扶持,却是架空。
等他们刘家完全把持太新县衙门,那他家必然能挣得很多利益。
既如此,他们就帮帮弱势的裴县令,至少让他们旗鼓相当才成。
至于鲍家?
鲍家就算看出来了,也会暗中帮一下裴县令。
他家能看着刘家一家独大?
他纪炀可不是来破坏这个家的,是来加入的。
裴县令这人,他帮定了。
刘家想要轻易拿走太新县衙门的管辖权,哪有那样简单。
而裴家不管他帮忙的原因是什么,肯定乐见其实,毕竟这裴家自有傲慢。
他们手里,可是有五千私兵的。
这五千私兵,就是可以粉碎一切诡计的机器。
所以裴家才不管什么勾心斗角,如果不符合自己利益,打过去就好。
他们也不需要像朝廷那样计较当地生计,计较死伤百姓,没有忌讳跟约束的私兵,何尝不是一种灾难。
刘家也是忌惮这一点,才会徐徐图之。
所以前期来看,自己带着裴县令做事,那裴县令身后的裴家,只会保他们平安。
不过说起私兵,今日还有人没见到。
那便是此地的县尉。
太新县的县尉跟扶江县那种只有两个兵的县尉不同。
此处距离出关的关卡只有一百五十里。
所以这里的县尉必然也是当地指挥使,手里兵马至少五百。
这是韩潇知道,他毕竟在这多年。
“因为是边关,此地县尉应该是朝廷兵部指派,跟本地没什么关系。他的手下人马有一千,全都在关卡城门处轮换驻守,一般不回衙门的。”
韩潇说的,跟纪炀在朝廷听的消息一致。
说到底,内里知县庶务这种也就算了,涉及到边域,涉及到最后一道防线,朝廷安插的还是自己人。
那地驻守的县尉,带一千兵士轮换驻守。
平常还好,有敌人入侵便会去寻当地的裴家,加上裴家五千,或者再召集一万。
那基本不会有太大问题。
前年年末兵乱,也是这么做的。
可想想都知道有多苦。
身为县尉跟指挥使,手里兵马还没当地豪强的人多。
估计平时没少受欺压。
纪炀心底一沉,其他还好,只是这关卡守卫的兵士们,只怕会比其他人更加不好安抚。
他们守在边域第一线。
那处的风霜寒苦,再加上关外的古博国时不时的冷箭。
希望他带来的东西,能让兵士们好受些。
聊到这,外面饭食已经做好。
等大家吃过饭,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许多事要磨呢。
躺下之后,纪炀看着手上还沾了面粉的五姑娘,抬眼看看她:“后不后悔跟过来?”
林婉芸立刻摇头:“怎么会,还挺有意思的。”
纪炀看着她笑:“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纪炀起来练剑的时候,林婉芸也迷迷糊糊起来。
纪炀见她有兴趣,干脆带着她一起练。
危难时候,这是保命的东西。
天蒙蒙亮。
太新县五斗院里,纪炀林婉芸练剑,凌县尉带着江小子练枪法,卫蓝摆弄官刀。
韩潇推门的时候直接呆住。
这是知县的院子,还是练武场啊。
不过活力满满的一天就此开始。
纪炀擦擦身上薄汗,吃过早饭直接换了官服去做事,看起来神采奕奕。
纪炀不算白皙,但走到县衙里面,整个人便显得格外不同。
虽说赶路一个多月,依旧要比当地人贵气很多,看着英俊清爽,气宇轩昂。
这身姿对上不自信的裴县令,说是倍杀也不过分。
裴县令原先在家中时,其实也没这样事事不自信,只是被推上来当县令之后,又被刘县丞换着法地打压,所以时常惊惧怀疑自己。
别说处理政务了,连多说几句都要看看刘县丞的脸色。
比如纪炀今日询问几个方面去年税收情况,裴县令自然一问三不知,眼神全在刘县丞身上。
纪炀见此,收起卷宗,笑着道:“既如此,那就请刘县丞整理之后交到玉县丞手中,我同裴县令看过之后再说。”
一句话,已经把所有人的层次分出来了。
刘县丞整理,交给玉县丞。
最后到纪炀跟裴县令手中。
其中意思,已经不用多说了。
刘县丞直接抬头,在刘县,在太新县久居“高位”的他。
什么时候被这样说过?
即使刘家的家主,也对他十分客气。
纪炀来这不到一天时间,把他直接排到太新县衙门的第四位?
同是县丞,比玉县丞地位还低?
连裴县令这个傀儡都在他之上?
再多的纪炀也不想多问,先不说他对太新县情况本就有数,在汴京那么多资料不是白看的。
不仅他知道,玉县丞凌县尉都知道。
而且现在问不出什么,得来的东西要有一分是真,那都是他赚了。
假数据也有假数据的好。
再假的东西,也要有个依据,能透着东西看几分出来。
裴县令跟鲍主簿也看了看纪炀。
两人感觉又有不同。
鲍主簿表情不多,依旧沉默。
而裴县令则有些不敢相信。
他跟纪知县一起看?
难道纪炀不是专权独断?对他这个抢权的人竟然如此大度?
只能说,太新县的旧人们,现在满肚子疑惑,很多问题都找不到答案。
所以只能盯着纪炀,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想法。
这事过后,鲍主簿很快让人传信回鲍地,让家主决断。
裴县令犹豫再三,做了同样的事。
只有刘县丞还带了些自负,想再试探试探。
等无关紧要的杂事处理完,纪炀笑着对裴县令道:“裴大人,你对此地熟悉,能不能带纪某走一走,也好先了解裴地?”
今日是昌盛三十五年十月的最后一天。
也是纪炀来这里的第一天。
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只有纪炀和和气气的处理好事情,然后邀请同官服,同品级的当地县令在此地转一转。
当初县令,知县,这两个职位为何并存?
就是因为当朝的朝廷派自己的知县,来取代前朝的县令。
前朝县令深知此事,更知道自己属于“前朝旧人”,只要好好交接,朝廷非但不会为难,反而会给予嘉奖。
以后虽不能做官,但能做个富贵闲翁。
这对前朝的县令来说,其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在朝代更迭中,能保全性命家人财产,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太新县情况不大相同。
这里并非朝代更迭,只是权利转移。
所以裴县令显得不尴不尬。
他本以为纪知县会用更激烈的手段应对,甚至裴家也做好打算。
没想到纪知县竟然真把他当七品官一样,政务一起处理,还要一起巡查?
他在太新县当县令一个月,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啊,都是刘县丞包办,再不行还有鲍主簿。
作为裴家唯一一个念过书的,裴县令知道那两个的意思。
但他们裴家向来玩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所以干脆不管,但能掺和,能学到怎么管政务,难道他不想做?
肯定想啊。
纪炀的态度让裴家暂时放下暗中的刀枪,连昨天帮了监工也没说话,甚至大骂监工对知县不敬。
纪炀跟裴县令从外面回来,就听到韩家探听到的消息。
果然,三家凑一起,怎么会同心协力。
如果真是一个个对付,确实会很费功夫,现在看来也还好。
这次出去跟裴县令出去,纪炀对太新县情况了解更多,以前是看资料,现在实地观察,自然有很大不同。
但有一点是一致的。
太新县这三个地方,裴地,刘地,鲍地,基本上没有普通农户。
就是像扶江县那样,单独一家一户的,特别少。
大多百姓都没有土地,只能在这三家
这种佃户在扶江县隔壁的常华县也有,但那边的佃户权益至少还有保证。
那地方的魏大人虽然一心升官,可有潞州城官员强压监管,当地乡绅也做不出太过分的事。
而太新县这三个地方的乡绅豪强,跟之前流窜到扶江县的那几户人家一样,都是想方设法坑骗百姓手中土地。
让普通百姓失去土地,成为自己家的佃户。
失去土地的佃户,再没有监管跟强压,基本任人欺凌。
这种情况也会让佃户本身没有劳动的想法。
扶江县百姓有自己的土地,只要踏实努力,一年到来都有收获。
可这些佃户不同,他们说是佃户,其实只是被雇来种庄稼,地里庄稼收成,五成交田税,四成是田租。
剩下一成让人饿不死就行。
除开这些。
这些百姓除了要种庄稼之外,在裴地的百姓还要被奴役修路修工事。
如果说修路修工事还好,毕竟是守卫自己家园。
可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还有裴家的豪宅,裴家的别院,给裴家驱车赶马,打仗的时候当敢死队。
这都在其中。
而刘地那边,他们本就做走私的买卖,刘地的百姓就要帮他们赶车,搬运货物等等。
修豪宅都是最基本的,这都不用讲。
鲍地粮多,但也只是鲍家粮多,其他人都是他家的种田工具人。
自己仓库满满。
百姓还是那句话,饿不死就行。
吃饱了还闹事。
也有人问,为什么不反抗,先不说有监工的存在,再者能反抗的,早就去当山贼流寇了。
否则这地方为什么那么多贼人。
再者,更多百姓只是普通人。
他们有家人,有孩子要照顾,他们跑了,家人怎么办?
他们又没有自己的土地,对外面的世界更是全然陌生,只能日复一日被奴役。
这种时候不能责怪受苦百姓,更应该把矛头对准那些恶人。
怒其不争,也要看对方能不能争。
纪炀对他们心存怜悯,一路走来甚是沉默,多是让裴县令说。
很少有人能听裴县令说这么多话。
其实他也是挑了好听的讲,只说大家的职责是什么。
可纪炀还是察觉到里面的意思。
不过也没反驳裴县令,只是淡淡听着,让裴县令根本察觉不出里面的意思。
从裴县令出生起,此地便是如此,即使读了几年书,其实对此地的认识并不算多。
更不用说从小没读过书,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百姓了。
在怪异的世界里,你不怪异,那才是格格不入。
从纪炀到太新县之后,基本都在跟裴县令一起看看这地方,两人只带了一个平安,但原本盗贼遍地的太新县,却显得格外安全。
原因自不用说。
等到五日后,按照纪炀原来的计划,应该去左边,也就是西边的刘地看看。
但骑马过去,直接被一条河流拦住去路。
裴县令道:“纪知县应该知道,我们三个县,乃至隔壁两个县,所有水源都是北边山脉流下,河道曲曲折折。到我们这边,便是从东到西,贯穿边域五个县城。”
纪炀听此,开口道:“意思是,想要去西边刘地,有河流阻拦,往东去鲍地,同样也有河流。”
“对。如今水还算小的,等到雨季,水会更大。”裴县令道。
这种事,资料可没说啊!
“那三个县的百姓如何来往?”
“有浮桥可过,但浮桥危险,所以基本没什么交流。”
裴县令其实不明白纪炀问这些做什么。
但只要不是敏感问题,问了便答,这几日他跟着纪知县,在县衙已然是第二人,裴家对此十分满意。
他终于接触到政务了!
所以这会对纪知县也有些隐隐的感激。
纪炀听着消息,却差点扶额。
说好的三个县合并呢!
只是县衙合并对吧!
三块土地还因为河流没连接上,来往都靠浮桥,这怎么可能真正合并。
太新县,路是不用修了,桥梁必须提上日程。
只有把宽敞的桥修好,三个地方才会来往通畅,只有这样,才算真正融合在一起。
否则永远不往来,永远都是那三家的私人地方。
但怎么说服三家修桥,这是个问题。
修桥的钱从哪来,又是个问题。
他现在两袖清风,太新县这个刚成立的县,银钱还不如扶江县。
等纪炀让裴县令带他去浮桥处看看,只见几百米的浮桥,看着颤颤巍巍。
就这两头还有收费的老头,想要从对面的刘地过来,刘地的人先收钱,等好不容易踩着木板绳子到了岸边,裴地的人再收一次钱。
古代很多地方过桥都要收钱,这也很正常。
但收两遍的,还收的价钱不少的,那就少见了。
纪炀看了一圈,等回到衙门,把修桥的事提上日程。
但想来也知道,今年已经有些晚了,等到明年春,两座桥必须开工。
他是没钱,但这地方有人有钱。
吃了这么久的百姓血肉,也该吐出来。
不过在修桥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十一月十五,纪炀算着日子该到了,带着裴县令等人往太新县城门外几十里地走。
这让太新县所有人疑惑不解。
新知县要做什么?
他怎么让人那么搞不懂啊!
来了之后,谁也不收拾,权利拿手里也不去用,除了打压刘家之外,其他什么事也没做啊。
只是到处闲逛?
这下好了,还带着裴县令直接出城了。
怎么?
你们要去灌江城逛街?
别说大家疑惑,裴县令也疑惑。
纪炀并未多说,他带着裴县令,只因为这位在,一些宵小不敢动手而已。
即使动手,这位后面还有私兵跟着。
眼看走出几十里地,纪炀听到前面有刀剑声,立刻快马奔过去。
果然!
是小伙匪贼在抢他的粮食!
没错!
纪炀的粮食!
只见纪炀抽剑前去,身边的凌县尉,卫蓝自然也快马过去。
说起来三人练习许久,这竟然是头一次实战。
带着粮食过来的侯爷家孙儿井旭见有人来救,再看来人,惊喜道:“纪炀!你怎么来了!”
这次再见井旭,只觉得他皮肤黝黑了许多,跟之前有许多不同。
看来这一路实在辛苦。
纪炀砍伤两人,那匪贼原本想还手,可他们这三人马强人手利落,但是马匹冲过来,都让他们承受不住力道。
更不用说格外锋利的兵刃。
小伙匪贼本就节节败退,又看到后面隐约有裴家人,这下什么也不说,直接收手逃跑。
本以为遇到个肥羊,没想到肥羊带的家丁身手都不错,还有裴家人来救。
难道这么多粮食,都是运到裴家的?
匪贼们恨恨离开。
留下喜极而泣的井旭抱着纪炀哭。
“太难了,实在太难了,为什么你要来这鬼地方任职啊。”
“还让我给你送粮食,没进灌江府还好,进到灌江府,这都是第三伙抢粮的人了!这都什么鬼地方!幸好路过潞州的时候,潞州知州还安排了兵士跟着,否则真要折在路上了!”
井旭一边哭诉,一边给纪炀炫耀他带来的粮食。
他辛辛苦苦,从扬州买来的粮!
虽说有家里人帮忙,可真的很辛苦!
其实纪炀也没想到,井旭竟然亲自押送,按照他的想法,以为井旭顶多去扬州买粮,运送的事并不简单,扬州要船运到潞州。
期间找船,押送,都是问题。
从潞州再到灌江府,更为艰难,就要陆运,要牛车拉,要人力扛。
要过多少城镇,要过多少官道。
很难想象井旭竟然会自己来,他家人也同意?
井旭听纪炀敢这么问,嘿嘿一笑:“家里人知道我要帮你买粮,自然同意。但押送肯定不行,最后还是我祖父开口,说让我去历练历练。”
说着说着,眼泪又要流了:“谁能想到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这模样让裴县令都有点想笑。
等纪炀彼此介绍之后,井旭第一句便是:“县令?怎么还有县令?那你呢?”
看吧,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谁会像纪知县这样,不仅没有反应,还平和接受了?
不仅裴县令不理解,裴家不理解,另外两家也不理解啊。
纪炀笑:“本地情况不同,有裴县令在,更好上手。”
这会说的,仿佛裴县令更重要一般,让他下意识看向纪炀,殊不知他的眼神已经带了些被上位者夸赞的高兴。
其实纪炀也刚过十九生辰而已。
他生辰过得低调,只有少数人知道,吃了顿饭就结束了。
不过井旭过来,自然带了生辰礼来。
纪炀谢过,又见他满脸沧桑,忍不住道:“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井旭没答,跟着井旭来的侯府管事邀功:“少爷心系伯爵公子的米粮,日夜兼程来的。这路上可吃了不少苦。”
管事说着,其实慢慢欣慰跟夸耀。
他们少爷终于长大了!
此一行,谁还敢说少爷是纨绔!
老侯爷也能放心啊。
井旭察觉到从小看他到大的管事情绪,心里也是万分感慨。
他有点知道,纪炀让他做事的原因。
不让家里人失望,原来是这种感觉。
其实纪炀真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井旭家人脉广,这事好办而已。
他这会出城往外走,就是来接粮的。
带着裴县令也因为他姓裴,没想到真的帮忙解决匪贼麻烦。
两边相见,一边说话,一边往太新县方向走。
这再回去,路上可就安全了。
纪炀赞许地看看裴县令,让裴县令也忍不住激动,他是不是被纪知县夸赞了?
看来他还是有点用的!
不过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升起。
这几十万斤米粮,要送到哪?
纪知县来太新县之前,还筹了这样多的粮食?
作为裴家唯一的读书人,裴县令以前负责过裴家私兵的口粮,这么多粮食,足够五千人吃上二十天了。
听着时间不是很长。
但人多,私兵消耗也多,不吃饱了,谁给你干活,这可是卖命的活。
五千人,每人每天三斤粮,二十天也要三十万斤粮草。
看看这个数字,就知道为什么朝廷对他们养私兵不怎么管了。
如果不让他们养,那就要官府自己来。
这种消耗可不是一年半载,而是成年累月的。
就算兵士们自己开荒屯田,但并不能全都自给自足,盔甲兵器战马军粮,全都是钱。
所以有些边域自己的守卫力量也很重要。
只不过太新县这边玩脱了而已。
所以朝廷派他们过来补救。
话又回到这些米粮上。
其实押送物资过来的井旭也不知道这东西要做什么用?
纪炀用这个施恩?给当地百姓?
那也不够啊。
以前井旭对几十万米粮一无所知,以为是很庞大的数字,真正见了米商们才知道。
几十万斤,几百万斤,其实都是小数目。
给当地百姓自然不够。
纪炀笑而不语,等带着井旭进到太新县,井旭刚要说总算到了,他可以歇歇了。
纪炀却又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你随我一起,咱们立刻出发,再西走一百五十里。”
再走一百五十里?!
这是要他命啊!
而纪炀身边的凌县尉,卫蓝,平安以及赶来迎他们的林婉芸,韩潇,玉县丞。
甚至本地裴县令,刘县丞,鲍主簿明白过来。
往西再走一百五十里。
那能是什么地方?
只有关卡!
只有边关城门处!
这些粮食,竟然是纪炀送给边关将士的?
等井旭反应过来,马车已经继续出发。
不过这次车队多了个纪炀,还有小厮平安,跟护卫卫蓝,凌县尉。
留下的裴县令看着纪炀远去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
纪炀来太新县做得头一件事。
竟然是给边关将士送过冬米粮?
那一千将士,只怕许久没收到朝廷送过去的东西了。
井旭更是激动。
他运的竟然是军粮!
是军粮!
纪炀笑:“是捐赠而已,并非真的军粮。”
至于谁捐赠?
这也不用说。
滕显做出的葫芦动画大卖,分给他的一部分银钱全都用来购买粮草。
在看完灌江府大量资料之后,纪炀注意到这些几乎被忽略的边防兵士。
他们驻守在这至少十年。
十年里各处动荡不断,但他们依旧守卫此处平安。
是,裴家私兵是帮忙了。
可没有这一千日夜坚守的将士,恐怕连喊私兵的时间都没有。
纪炀隐隐感觉,能让私兵跟边关将士保持微妙平衡的原因,一定就在这边关城楼上。
要破题,只能去这关卡处。
但不带点东西,怎么好上门呢。
不算浩荡的运粮牛车慢慢前行,边关营地早早有人报信。
满脸络腮胡的县尉兼本地指挥使,眉头皱得拧不开,语气嘲讽道:“什么笨驴。”
“官府给我们运米粮?你饿疯了?饿疯了跑几圈。”
面前的小子急得乱蹦:“指挥使,这是真的,好多牛车,就在来的路上。我可是斥候!斥候!”
“就你?斥候?老子手底下最差的兵也比你厉害!”络腮胡壮汉更是不屑。
话是这样讲,他还是让最精锐的斥候前去查探。
米粮。
朝廷送米粮?
朝廷还记得他们啊?
哪次问灌江城要东西,不是求爷爷告奶奶,还主动送。
做梦去吧!
往古博国那边探查消息,都用不到他最精锐的斥候,探查关内的消息更是简单得不行。
谁料这斥候回来的时候,跟方才乱蹦的小子一样:“指挥使!真的!真的是米粮!小的略略数了数,差不多有三十万斤!”
三十万斤?
络腮胡壮汉眼睛一转:“来个笨驴,给老子换衣服,老子亲自去迎!”
管他为什么送!
送了他就接!
络腮胡壮汉心里还是有些不同,随后又把那点期待压了压。
失望这么多年,还没习惯吗?
谁知道那边又搞什么鬼把戏。
但再大的鬼把戏,他都要收下。
马上入冬,他不能让他的兄弟们,真的饿肚过日子。
冰冷的盔甲穿上,他也懒得收拾胡子,穿个盔甲已经十分给面子,还想怎么样?
井旭没想到,他送个粮草,竟然被迎接了两次!
上次是纪炀!
这次!这次是将军?!
井旭也分不清这已经磨损到不成样子的盔甲到底什么品级,下车便热泪盈眶握住络腮胡壮汉的手:“将军!这,这,这都是纪炀给您的!”
络腮胡壮汉下意识又皱眉,眼看蠢驴两字马上脱口而出,只见旁边马背上坐着傻蛋说的纪炀。
纪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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