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平安回来, 自然说了上集村那边如何兴奋,还说上集村里长收拾出自家新盖的房屋让腾先生住。
上集村如今在扶江县富裕程度排名第二,全靠滕显, 这些他们都是知道的。
现在恩人过去, 就差顶礼膜拜了。
而且他们都是爱葫芦的人,在一起还颇有话题, 说以后滕显衣食住行都不用知县大人操心。
纪炀知道滕显过得不错就行,自然放下心来。
不过一想到滕显感谢自己把他绑过来,纪炀便哭笑不得。
哪有这样感谢人的!
现在各处作坊,甚至官田都已经安排妥当,纪炀少见能松口气。
等送葫芦灯罩的捕快从潞州城回来,说潞州那边好像有事发生, 具体的捕快没打听出来, 他头一次办差,想着越快越好,就赶紧回来了。
纪炀看看他, 旁边的玉县丞也道:“以后碰到这种事, 一定要打听清楚。”
这捕快刚当差没多久,没什么经验, 这会面红耳赤, 知道自己太着急了。
“没事, 若有什么情况,潞州那边应该会给消息。”纪炀让他退下, 又让玉县丞吩咐捕快们加紧巡逻。
不管有什么事,多巡逻肯定没问题,只是要再派人去一趟,专门打听下情况。
现在春耕时间, 各家都在田地里干活,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但还是看看的好,不管发生什么,都能提前应对。
不过从三月中旬开始,知州所说的隔壁凉西州流民,陆陆续续过来了。
此时的流民连非编户都不能称,官方的称呼为浮客,因为他们连未开耕的土地都没有。
细数这些称呼,其实各地叫法都不同。
在很多地方,浮客也叫佃户,租种别人土地生存。
非编户则是各家的奴仆,比如平安,滕显的下人等等。
编户就是正常的老百姓。
只是慢慢习俗更改,潞州这边称没有土地的人户还是浮客,准备耕种土地的人叫非编户,估计也是此处少用奴仆的原因。
但浮客两字,已经代表了很多东西。
不管其他的怎么改,他们的称呼还是如此。
如果漂浮太久,可能就是不少地方闻之色变的流民,不加以安抚,也就是西南灌江府的动乱之一。
所以他们来之前,隔壁松双县知县,潞州知州,都专门提醒纪炀小心应对。
要是之前,这些灾民浮客肯定不来扶江县,毕竟听都没听说过,又十分穷苦。
可今年的情况有些不同,不少凉西州百姓目的地便是扶江县。
不管说再多,纪炀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眼前的一家骨瘦如柴,怀里的婴儿奄奄一息,看着面色发黄,头比身子大许多,这一看便知是饿久了。
婴儿的母亲因为饥饿也没有奶水,手上有几道划开的伤痕,明显是喂了血给孩子,让他还能活下来。
而母亲本身也是瘦到直不起腰。
这约莫是他见过最可怜的流民一家。
但这家进了扶江县,知晓来此地安歇的必须去衙门登记,还是一家五六口走过来。
领头的汉子也没好到哪去,全家都没有穿鞋,空荡荡的衣服只是挂在身上,那补丁更不用说,已经密密麻麻看不出了。
他们身上背着锅碗器皿,看着破破烂烂,但这全是他们的家当,自然不舍得扔。
负责登记的小吏年虽小,他看一眼差点吓得后退半步。
不过想想扶江县以前的日子,也就是没遭灾,若有了灾,估计也是这般模样。
登记好之后,按照他们来的顺序,安排到玉家湖安置,那边提前准备了简易的房屋,虽说不结实,但至少有个屋顶,要再想住下去,必须自己动手加固。
这也是纪炀故意如此,如果建得太好,难免让他们升起懈怠之心,还会让五个村子很有负担。
如此做对大家都好。
这样只能挡挡风的屋子,已经让这家感激万分。
等看了他家口述,小吏登记的情况,纪炀才知道这家具体情况。
他家原本是凉西州东津坝人士,平日种田为生,去年东津坝也是整个凉西州雪灾最严重的地方。
他们一家原本九口人,冬天还没过完,已经剩下七口。
好不容易熬过冬天,地里的庄稼也已经坏了,他们那边寒冷,种的是冬小麦,跟潞州这边春种秋收情况不同。
年前用全家积蓄买的种子全都坏死在地里,这日子也是没法过的。
熬过冬天,还有青黄不接的春天。
隔壁家卖了一双儿女,算是有了铜板,可以重新耕种。
他家思索再三,家里两儿两女,哪个都不舍得,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西南边的灌江府又在打仗,还传来征兵入伍的消息,征的还是隔壁他们凉西州的兵马。
灌江府地处边境,他们一有事,凉西州就要出钱出人还出粮。
富裕人户都有些撑不住,何况他们普通人家。
所以这家痛下决心,把田地卖了准备离开。
谁料又被村里揭发,说他们想逃兵役,那兵役本就是加派,其实不合道理。
可上面的命令是这样,他们只能拿刚卖土地的银钱交了银子,交银子才能免当兵。
没了田地,没了银钱,这家不走也不成了。
入冬前家里九口人,过了冬天剩下七口,走到扶江县,只剩下六个。
他们到了潞州之后,又听闻扶江县的名字,还知道他们那有荒地,自然过来了。
也有人说,他们为什么不去更繁华的地方?
大家都不是傻子,谁不想去富余城市,但去了,能不能在那生活?能不能有田地,都是大家要考量的。
比如这一家,他们就算到扬州,没有手艺,只会种田,也不识字,根本活不下去的。
算来算去,还是虽然偏僻,但能有田种的地方最好,不管是租种还是开荒,他们都可以。
有地,有饭吃,他们就知足。
跟知州说的一样,他们是良民,遇到天灾**才会如此,好好安置会很不错。
纪炀看过之后问道:“当地赈灾了吗?怎么没见记录。”
“这家也不识字吗?遇到识字的一定要同我讲。”
“现在来的都不认识字,基本全是农户,也没有什么其他手艺。”
“凉西州没有赈灾,只在凉西城外施了半月的粥,城门都没开。”小吏回道。
城门都没开?
“应该是怕灾民抢粮仓。”凌县尉补充道,“几年前灌江府兵祸加天灾,凉西州跟着受难,当地大户粮仓就被抢了。”
纪炀现在听到灌江府的名字,心里就下意识皱眉,不过是边境地方,兵祸四起也正常,就是可怜那边百姓了。
听凌县尉这么一说,小吏接话:“这也太可恶了,竟然抢粮。”
纪炀反而道:“饿急了,抢粮算什么,也不是大错。”
这话让众人立刻看向他,纪炀笑:“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都不让我吃饭了,难道还要乖乖听话?”
不赈灾,还关城门,起兵造反都能理解。
这也就是刚开始,如果矛盾再激化,别说灌江府了,就连凉西州都要有兵祸。
临近凉西州的潞州估计也不得安生。
纪炀更担心的便是这个。
自从凌县尉知道纪炀的身份,行走潞州之间的时候也听过知县大人以前的名声。
原本不觉得什么,可这会听他这样“大逆不道”的发言,下意识发现,如今的伯爵公子,只怕比汴京那边认为的还要乖张。
不过这话怎么听得那样舒服!让他更崇拜知县大人了!
玉县丞小声提醒:“大人,不可在外这样讲。”
纪炀却笑着看看周围:“都是自己人。”
知道这家的情况,又知道他家还有个婴儿,纪炀便让凌娘子从厨房拿些牛奶跟羊奶送去。
那家还有几个孩童,大人他不管,让几个孩子去王家宅子吃饭,那边他会付钱。
现在王家宅子剩下三个院子都空了出来,但滕显那个院子显然不动,剩下的则让王家汉子收拾好,过来的流民们,十四岁以下的孩子每日可以去那吃两顿饭。
大人全靠村里施粥,等有些气力了,可以去南边修官道挣钱,或者去东边修运河。
如果身上有银钱傍身,也可以直接寻荒地开耕。
这家人发现,扶江县好像早就做好准备,无论是要定居的,还是在此处落脚再去常华县的,各自都有安排。
只要把人数名目说清楚,再看看身份证明没错,这边都不会为难。
各村的里长也做好接他们的准备,虽说再多的帮助没有,可能有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有口粥喝,这就可以了。
倒是孩子们过得更好点,一天能去那边吃两顿饭。
对大多数父母来说,对孩子们好,比对他们好还重要,自然无有不应。
县衙的人也觉得他们可怜,不过还是道:“幸好是今年过来,若是之前的话,咱们扶江县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他们。”
这倒是真的,扶江县五个村,这两年才慢慢有余粮。
算下来,凌家湖最富,其次上集村,然后是修了官道的玉家湖,最后则是马家湾跟三江村。
这次施粥也是前面两个村子出力更多。
换了旁的知县,下令让他们出力帮忙,估计都会有怨言。
可纪炀在扶江县地位不同,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纪炀要是个独断专行的人,只怕这里早成为他的一言堂。
当然,纪炀计算过不会影响他们生活,而且大头都是扶江县衙出。
虽说玉县丞总抱怨账目银钱不多,但化肥作坊跟葫芦作坊经营得那样好,又怎么会真的穷到揭不开锅。
纪炀心道,他可是经过精密计算的!
虽然总是在踩预算钢丝!
但真的不会影响财政!
只会影响玉县丞的血压!
从三月中旬到四月,来扶江县的流民已经近百人,五个村子里都有帮忙,有些动作快的流民已经养好身体,开始耕田了。
只是他们用耕牛,必须有本地人跟着。
谁让耕牛是贵重物件。
这样一来二去,难免有些矛盾。
三月初的时候,他们就因为耕牛打过一架,那会被纪炀压住了。
现在流民越来越多,凌县尉两三天都能处理一起事件。
不过都在预料之中,捕快们加紧巡逻就好。
纪炀那边也知道潞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之前让捕快去潞州送信,他看出潞州有事发生,却没有及时查清,纪炀随后便派人去看看。
如今得了消息回来。
这个名叫丘益川小吏素来机灵,他过去一趟,不仅把前因后果打探清楚,还把结果也带回来了。
前段时间捕快去潞州送信,说觉得潞州奇怪。
原来也是因为凉西州雪灾之后又加派引起。
那凉西州的知州明知有几个县雪灾严重,却不赈灾,甚至把事情瞒下,朝廷那边不知道自然也没决议。
原本以为这事已经被捂下,等百姓恢复生计即可。
谁料隔壁灌江府有人起兵造反,朝廷在不止雪灾的情况下,让他们凉西州征兵。
好在征兵令没正式下来,来传召的官员察觉不对劲,这才知道冬天凉西州四五个县全都受灾,最严重的东津坝死了三四百人,两三万人出逃凉西州,受灾总人数超七万。
而且还不准灾民进城,连施粥也草草了事。
传召官假装不知道,其实出了凉西州便派快马回汴京禀告。
汴京那边震怒,下令处理此事,并让潞州知州协并管理凉西州,即可去凉西州坐镇,还加封了官衔,跟朝廷派下来的大臣一同料理此事。
所以潞州那边才有变动,估计是他们知州在交代事情。
小吏丘益川离开潞州的时候,知州已经前往凉西州了。
估计以他们知州的能力,那边事情很快会平息。
走的时候还带了不少粮草,估计是分发给
听到带了粮草的时候,纪炀下意识笑了,这下真的不用担心,估计知州早就做好准备,否则行动的不会那样快。
处理好此事,知州这任不满,都能调到更好的地方。
纪炀放下心,他担心的凉西州有乱牵扯潞州,应该暂时不会发生了。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
还有眼前的小吏丘益川,说话清晰明了,办事也周道,是个不错的。
心头隐患暂时放下。
周边环境安全,对他,对扶江县,对整个潞州才好。
只要不让灾民真的变成流民,变成乱民,那一切都稳得住。
朝廷那边也算处理及时了,否则谁知道会引起什么乱子。
自古以来,受灾,吃不饱饭,兵乱。
这几个叠加起来的后果,可不得了。
那边安抚好了,估计安置好这批出逃的流民,以后便不用担心。
小吏说出逃人数两三万,算下来还有不少人在路上,纵然掉头回家,也还有一万多人去往各处。
他这一定要维护好治安。
最近一段时间,过来安置的非编户跟本地百姓矛盾越来越多。
打架都是常事,还要想办法调解才行,不能任由矛盾发展下去。
在纪炀把这事吩咐下去的当天傍晚,四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扛着几个麻袋,走在马家湾去三江村的小道上,哪里偏僻往哪里走。
过了三江村,他们立刻就能出扶江县。
仔细看的话,麻袋里还有些许动静,只是动静极少,不是心细的人根本看不到。
迎头而来的瘦弱村民,让他们神情立刻紧绷,不过想到扶江县现在生面孔多,这人不一定认识他们。
那村民嘴里还骂骂咧咧,具体是什么没听清楚,他们也不在意。
如果仔细听的话,就会知道这个村民其实是个非编户,嘴里骂骂咧咧的则是:“知县大人都说了,在扶江县当非编户跟本地人一样,凭什么我家就不能做葫芦手艺,那活我家也能做的。”
“还有那化肥,说什么每家限量,这不就是亏待我们吗?这里的人也太难相处了,动不动还打起来。”
“用个水都唧唧歪歪。”
非编户嘟囔着,他也是凉西州来的,家里同样遭了雪灾,拖家带口过来,发现扶江县着实不错,当地长官也好,于是跟家里人商量留下。
可毕竟是异乡,哪能事事顺心,这就是刚因为打听做葫芦加工的事,被本地百姓嘲讽了。
所以边骂边回家。
但他又走几步,看了下擦肩而过的几个人。
扶江县的生面孔确实多,他作为外地人也不是个个都认识。
可方才怎么觉得他们扛着的麻袋在动?
蒋治心生疑窦,下意识往回看,正好跟这四个本就做贼心虚的人对上眼神。
“你们是做什么的?!”蒋治呵斥道。
那四人还以为蒋治是本地人,更以为自己暴露,什么话都不说,立刻往南边逃跑,过了扶江县,看这些人怎么找。
四人都扛着麻袋,跑得却飞快,显然十分熟练。
“跑什么?”蒋治仔细一看,却发现其中一个麻袋没扎紧,从里面掉出根小孩用的头绳出来。
小孩用的头绳?!
偷孩子的?!
蒋治这下大怒,他家也是有孩子的,自然更加愤恨偷孩子的人,不假思索立刻追上去,边追边喊:“把孩子放下,快!我喊人了啊!”
可这会正是傍晚,各家都在吃饭,田间地头哪有人。
刚追一段,那四人也发现这个情况,再看看他们四人,对方才一人。
等贼人们停住脚步,蒋治也下意识停顿,跑起来的热汗立刻消散。
四个对一个。
这不完蛋了?
他真是不长脑子,就应该悄悄去报官啊!傻了吧唧就去追人!
能混进流民里偷孩子的人,必然是穷凶极恶之徒,天知道会不会杀了他直接逃跑!
可须臾之间,他又在气头上,哪能想那么多。
蒋治两腿颤颤,想拔腿就跑,又觉得若自己走了,那麻袋里的孩子们恐怕也要遭殃。
毕竟他一走,这些人必然知道他回去报官,肯定弄死孩子,好自己逃走。
一时间进退两难,他这条刚捡回来不久的命,可真要没了啊!
“你们,你们已经被我看到了,还不把孩子放下赶紧走。”蒋治咬牙道,“这地方民强力壮,等他们把你们抓到,那就是一个死。”
其中一贼人听此,反而嘿嘿笑了:“他们?看来你不是本地人,竟然是流民,那就不要多管闲事,这又不是你们乡亲。”
“不是本地人更好,弄死你也没人知道。”
说罢那四人把麻袋一扔,立刻把蒋治围住,雨点般的拳头直冲蒋治脑门,显然是往死里打他。
蒋治疼的直喊,但在空荡荡的旷野上,也没人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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