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镜镜面的颜色比深夜更黑, 却仍然有种独特的明亮。仿佛是神明空洞的瞳孔,高踞在天空之上,将人间的一切投射在镜心的倒影里。
笔直锐利的线条, 在苍空上划出一个长方形的形状。碧蓝的天空因此生出一块漆黑的斑瑕,好似从白天的光明里,单独切割出了一片夜晚。
自古以来,便流传着天狗食月、天狗食日的故事。
但追溯起上一次天狗吞月,好像还是前朝的事。
谁能解释一下, 为什么这次天狗没去吃日头, 反而把苍天吞下一块儿?
就算神兽想要换换口味, 无可厚非吧——可天狗的口腔, 什么时候变成长方形的了?
在如此震撼的视觉的冲击下, 还有余暇提出上述疑问的人,只是极少数。
大多数的人, 在目睹了天幕徐徐展开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剥夺了思考能力。
基因中自带的对巨物的畏惧和震撼,瞬间占据了脑内的每一条神经。
有人胡乱地叫喊起来,自以为发表了什么精妙的见解。然而落在听众耳中的, 却只是几声破碎的癔语罢了。
不能怪他们没有出息。在如此直击人心的壮观场面下, 很少有人能发出富有条理的声音。
而那空荡荡的漆黑水镜,竟然还不是结束。
下一秒钟,一抹雪亮的闪电撕裂黑暗。
电流像是纵横的刀痕, 只一下就贯穿了长空, 仿佛把整块平滑的水镜, 切成两段不规则的形状。
“是、是被仙人们驯服的雷霆电闪?”
“莫非神仙使出霹雳手段, 正在斩妖除魔,被我们看见了不成?”
闪电, 本是雷雨天时最为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
可如今这道闪电却被完整地框进水镜,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景象,激得不少人汗毛倒竖。
像是韩燧石阵中,便有亲兵面露惊恐之色,扑倒在地,急着去抓韩燧石的袖子。
“将军,将军快撤兵啊!”这亲兵发自肺腑地规劝道,“古有彗星袭月,长虹贯日。今有霹雳开天——这是天罚,将军!是天罚啊!”
天威的示警,人力怎么能与之抗争?
他们此行远来,攻打无罪的城池,本身就是不义之师。必定是这举动激怒了苍天,才会出现如此摄人心魄的异象!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雷霆闪电,而是那个小丫头冷诮又锋锐的双眼。
亲兵近乎歇斯底里的声声规劝,犹在耳畔。
韩燧石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把亲兵甩开。
这一斩丝毫不曾犹豫,刹那之间,亲兵竟已血溅五步、人头落地!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按令当斩!”韩燧石粗声喝道。
此刻,他半边面孔迸溅上斑斑鲜血,眼角的肌肉不能自控地跳动着,却仍然竭力从喉头挤出一串大笑。
“哈哈哈哈,我当是什么呢。这不过是装神弄鬼的把戏,游方道士的手段,《戏法小弄》早有记载。都是愚民们没有见识,才把这当成神迹。”
韩燧石猛地一挥手:“好个暨云城,却有这许多小花招。今日暂且饶过你们城池——传我命令,鸣金收兵!”
身为一名冷兵器时代的将领,韩燧石已经尽其所能。
《戏法小弄》这名字,自然是他随口编的。
身为主将,他若没有这份镇定和急智,只怕接下来就要军心惶乱。
这番唱念做打的表演,简直不亚于昔日高祖胸口中箭,却弯腰大骂“小贼射中我的脚趾”。
周围的士兵听了主将的话,游移不定地看看韩燧石,又看看那面天幕,渐渐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屏幕的另一端,云归正密切地关注着评论区的反应。
在看到大量“仙人雷霆手段,求仙人明辨是非,助我暨云”之类的留言后,她忍不住轻捏了一下鼻梁。
系统看透了宿主些微的窘迫,发出一声善意的嘲笑。
“之前提醒过您的,最好别把雷鸣电闪设定成开机画面。您看看,这一幕估计要作为‘人类驯服早期雷电’的证据,被记录进历史书了。”
“咳,还望后人不要受到误导……”
云归捏着鼻梁的手指顺势上移,虚虚地盖住眼睛。
“——我只是觉得,用雷电作为开场白后,接下来出现的画面,会更加顺理成章一点。”
暨云城上,那面横跨天幕的水镜,以霹雳和雷霆作为开场后,又隐隐有了其他动静。
韩燧石的命令才刚脱口而出,还不等由诸位校尉传令给底下士兵,天幕上的景色就又是一变。
而且,不知是否为众人的错觉。那面天幕的距离……好像离他们更近了一些。
在那之后,映入众人眼帘的,就是无尽雷火!
只见一颗颗圆滚滚的雷石,拖着烟雾和火光组成的长尾,宛如彗星从天而降。
炮火带着呼啸风声,破空而至,仿佛瞬间就要逼至眼前!
韩燧石一番苦苦表演,才竭力挽回的军心,就在这惊心动魄的轰炸之景里,眨眼间化作尘土飞灰。
在他身边,其余几个亲兵已经齐齐跪下,五体投地地伏拜在天地之威的面前。
明明都是七尺有余的壮汉,此刻却一个个抖若筛糠。
被将军斩首的同伴,尸体尚且温热,鲜血也未凝结。有这份先例在前,他们不敢直接劝说韩燧石。
可这些亲兵的一举一动,却都在无声地向韩燧石宣告着:将军,您不要再说了,这真的是苍天在发怒啊。
您刚刚的那番话,一定是激怒了上苍!
就连韩燧石自己,在天地之威面前,心中都不免惴惴。
他强压恐惧,刚朝上方抬起头,便见一颗足有马头大小的火球流星,暴怒呼啸着直冲他而来。
那速度远远超过人类想象,一次呼吸间便已近在咫尺!
“——啊!”生死关头,韩燧石不免惊叫一声。
有亲兵额头抵地,稍微偏了一下视线,就看见韩燧石正直挺挺地倒下,宛如一尊崩解的土雕泥塑。
昏倒的韩燧石仍然大张双眼,目眦欲裂,只是眼白向上,脸上带着惊骇欲死的表情。
“将军……”“将军?”“将军!”
顿时,韩燧石的阵营里,一派兵荒马乱。
亲兵抖着手,去试探韩燧石的鼻端。
下一秒,说不上是诧异,还是长长地松了口气,亲兵高声呼道:“快来人,将军、将军惊厥过去了!”
……
要放在普通战役里,主将被活活吓晕过去的事,肯定会被传为笑谈。
但现在,整个战场已经混乱一片,没人顾得上韩燧石。
韩燧石军队的大旗早已倒下。纵观城下沙场,凡是目光所及之处,全部乱得一锅粥一般。
属于韩燧石麾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都吓得魂不守舍,更有甚者,还当场呕出了胆汁。
许多人主动丢掉了自己的武器,像个走丢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溃兵茫然无序地乱成一团,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冲出战场,哪怕这过程中会将同袍踩在脚下。
更多的士兵,却是双手抱头,瑟瑟发抖地趴在地上。他们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头顶的雷火停歇,或者自己的性命忽然终结。
而在彼世的另外一端,云归虽然无法直接查看暨云战场的动静,却可以通过评论区的反应,推测出当前的情况。
在浏览了评论区几分钟后,云归徐徐地挑了一下眉毛。
更新后的评论区里,有四分之三的评论内容,都是破碎的呻./吟,以及毫无意义的语气词。
光是看着疯狂刷新的评论速度,云归就能联想到战场下的混乱局面。
“这效果……”云归沉吟道,“有点出乎我意料的好。”
系统谦逊地报之一笑:“嗯,毕竟这是您的第一次直播,就算是新手期赠礼吧。”
“什么意思?”
“在本次直播中,我特意营造出了IMAX高清投影大屏,为观众们呈现了立体3D效果。请放心,这是额外的赠送服务,不收费。”
无论是3D,还是“IMAX大屏”,对于云归来说都过于陌生。
但系统显然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它笑了一声,用轻松的语气建议云归,有机会去享受一下这个时代的电影。
云归“嗯”了一声,然后跳过这个话题,继续研究起眼前的光屏。
这是她第一次开启直播。
直播的内容,则是她和系统共同挑选出来的。
开屏画面是闪电,这是云归拍板决定的。云归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做“心理暗示”,却知道熟悉的天象会让人更容易进入场景。
在闪电开屏以后,光屏上播放的便是一种被称作“炮”的武器。
整段视频共有两分三十一秒,全部画面都截取自现代武器的展示视频,再由系统为选好的片段添加一些视觉特效。
这让武器的视觉效果,比它实际能造成的破坏,看起来更加惊人。
“炮”,也就是恒朝人以为的火雨流星——这部分的拍摄视角采用仰角,表达效果极其出众。云归在屏幕外看着,都感觉雷火将要落在自己头上,那些从未见过水镜的敌军,心中慌乱可想而知。
“未料到千年后的武器之威,竟能达到如此地步。”
在挑选过程中,云归实在大开眼界。
在这个奇妙的时代,“枪”不再是云归印象里系着红缨的矛头软杆,反而是一种穿透力极枪的单兵武器,射程距离比劲弩更远。
“炮”也不是抛掷石头的沉重石车,从炮口喷吐而出的杀器,变成了火焰与雷霆。
更别提还有坦克、战斗机、火箭筒、航空母舰……
一样样杀伤力惊人的武器,简直比得上志怪神话里的法宝,动辄就有狂风漫卷、遮天蔽日之威力。
其实,在本次直播之前,云归原本最中意一款叫做“蘑菇弹”的武器。
一开始,她是想把这个武器发威的场景,剪辑进直播画面里来着。
不过系统坚决表示,杀鸡焉用牛刀,选这个有点太残暴了,希望宿主再考虑考虑。
云归:“???”
有点迷惑,不太理解,但还是听从了系统的建议。
她的第一场直播,算上开机时间,一共也只播放了两分多钟。
但它带来的后续影响,却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持续附加在暨云城、以及参加过这场战役的士兵心头。
按照系统设置,后台评论区每三秒钟刷新一次。
实时反馈的“啊啊啊啊啊啊”、“饶命饶命饶命”、“我要回家”、“阿娘阿娘”等语句,看得云归眼眶一跳一跳的疼。
确定战局不会再改变后,云归便暂时将光屏关闭。
“真是神奇。”云归忍不住感慨道。
系统并不居功:“您过奖了。”
“不,真的很神奇。”
云归十指交叠在自己膝盖上,目光穿透房间玻璃,直直投向缥缈的远方,就仿佛那里会出现家乡的幻影一般。
“我从前以为,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便是对将领智谋和能力的最高褒奖。但阁下竟有这样的玄奇手段,使我即使相隔一个时空之远,也能拿下兵不血刃之仗。”
听到这样不遗余力的夸奖,即使是系统,声音里也不免含上一抹笑意。
“谢谢宿主的赞美,这对我非常重要。我已经新建了一个文件夹,把它单独储存起来了。”
这话仿佛撒娇,细细一品,似乎是在拐弯抹角地讨要更多夸夸。
云归稍稍一怔,心想自己该趁热打铁,还是等下次再多夸两句?
系统却压低了声音,一转头谈起了正事。
喔,看来是暗示自己下次多夸。
“恭喜宿主,您已经完成了一次直播任务。通过这次实践,想必您对‘直播’这种形式已经有所了解。br />
系统说话的声音很有韵律,它语速不紧不慢,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如冰盘,颗颗毫无粘连。
“第一种,您作为直播的主人公,成为画面中心。恒朝百姓将看到您在现代的生活日常。”
这种形式的直播,云归这几天来摆弄手机,已经看到过很多例子。
“那第二种呢?”
“就是和刚刚一样,您挑选素材播放,如果宿主需要的话,我会帮助您进行剪辑。”
“第三种?”
“以您的主视角进行播放。”
怕云归无法理解,系统又额外解释了一句:“就是说,您双眼所见的内容,将同步更新到直播画面上,而您本人是不出镜的——除非您特意照镜子。”
“用现代人习惯的比方,就是第一视角的VR。”
云归点头,又追问道:“有什么限制吗?”
“直播方式吗?这个没有限制,您可以自由地在三种直播方式间切换,无论您选择哪种直播方式,我都可以替您完成普通话和恒朝方言的转译。”
“只是请注意,如果您采用第二种直播方式,那播放的素材内容,必须经您亲自过目一遍才行。”
这要求听起来有点奇怪。云归想了想,试探道:
“比如说,我想给恒朝的观众播放一部那种叫电视剧的东西,我就得自己先把那部电视剧看一遍?”
“是这样。”系统说,“您的时间非常宝贵,所以,为了防止它占据您太多时间,我最多可以把画面加快到4000倍。”
4000倍?这是个什么概念?一段长达六十分钟的视频,云归看完也只需要0.9秒而已。
这简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什么东西都记不住啊。
云归有点惊讶:“哪怕我不记得都行?”
“是的,哪怕您什么都记不住。宿主可以把这当成必须要走的官方流程。”
这个解释听起来有点模糊,云归追问了几句,系统却没有直接回答。
看来,这又是一桩“权限不够”的谜案了。
云归暗暗记下此事,又和系统讨论了一会儿直播相关的细节,终于放松地倚进背后松软的大枕头里。
直播虽然结束,但它后续带来的连锁反应,才刚刚起了个头。
云归低声呢喃,半是作为朋友在和系统聊天,半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一仗结束,暨云城将会收拢很多很多的降卒。”
系统:“这些降卒大多都是劳力可观的青壮年。有生力量的增加,对于您的城池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云归摇头:“世上的事,从来就没没有完全的好,也没有完全的坏。”
这一仗固然结束,韩燧石已经被打得再无翻身之地。
可更多无需短兵相接、却更为严峻的战争,还在后面等着。
不过……
云归含笑起身,像一个真正的十三岁小姑娘该有的样子,活泼欢快地滑下了床。
“你说得对,这确实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所以今天的忘崽牛奶,她可以喝两罐的吧。
放了那么多蜜糖的奶饮,带着一丝丝焦甜味儿。刚一拉开拉环,甜蜜的味道就蓄满鼻端,简直比庆功宴上的葡萄美酒还要香醇啊!
***
恒朝,暨云城下。
云归判断无误,只是用词实在太客气了。
水镜之下正在发生的一幕,根本谈不上收拢降军——要知道,暨云城的守卫所过之处,韩燧石的士兵们完全像是刚孵出壳的小鸭子一样,一串串成行结对,自发自觉地跟着他们走。
他们摇摇晃晃的步幅,也有点像刚孵出的小鸭子。再配上那副呆若木鸡的神情,就更像了。
“……”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守卫,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心里有点怪怪的。
捡俘虏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容易的活儿了,连绑手的草绳都省了。
清了清嗓子,守卫试探道:“那个谁?”
被叫到的降卒,脸上干涸的泪水和尘灰混合成一片。他好像连语言能力都忘了,被点名后,浑身重重一颤:“嘎?”
暨云城守卫:“……”
连叫声都变成鸭子的模样了?
感觉更怪了啊!
像守卫这样经历奇妙的人,终究还是少数。
暨云城中,大多数人都忍不住频频抬头,兴奋地看向天上的水镜。
韩燧石的军队溃败以后,水镜便恢复了沉静的旧观。那些从天而降的雷火,并未在人间留下痕迹。
只有近乎沸腾的记忆、大败的敌军、还有被一串串带到城外草营的降卒们,切实证明着它来过。
在某一刻,有种奇怪的、激越的期待,在满城上下的人们心中涌动着。
此刻,他们还不知道这面水镜可以带来什么。
但他们的未来,终将因那天上的存在,改变方向,改变道路,引向他们难以想象的光明前景。
同一时刻,暨云城的西侧大门洞开,一支装备齐整的士兵鱼贯而出。
这支军队,由秦少羽将军亲自带队。
在他身边,偏将因为刚刚的这场胜仗,满面都洋溢着红光。
偏将敬畏地朝天空看了一眼,大声嚷道:“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尚书》有云: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我今日方算见了。”
秦少羽一向沉默寡言,性情冷峻。
此刻,他正站在队伍前方,端肃凝立如同一块玄武石,等待着队正清点人数后的回报。
听了偏将的话,他也只是点点头作为回应。
然而偏将实在太兴奋了,话匣子一打开就止不住:“将军你说,若是女郎君还在……”
说到这里,他满面笑意猛地僵住,余下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
呼啸的西风穿过队伍,好似故人的一声悠长叹息,融化在风沙里。
偏将自悔失言,讪讪地垂下头去。
要知道,秦少羽乃是最早跟随女郎君的家将。
对偏将和城中戍卫而言,女郎是太守家的女公子,云将军的掌上珠,他们的小将军。
但对秦少羽来说,女郎君却是他的主君和明公。
常言道,主辱臣死。
女郎君为救满城百姓,出城送信而死,他却仍然苟活于世。对于素来忠直耿介的秦少羽而言,说是天下间最大的羞辱也不为过了。
偏将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想着说几句找补。
忽然,外表好似刀雕斧凿般的秦少羽,像是一尊活过来的石雕那样,动了动眼珠。
偏将连忙把话岔开:“将军,咱们现在是要去偷袭韩燧石驻守的后军,杀他们个落花流水吗?”
“不,不袭后军。”秦少羽定定地说,“按女公子的交代,我们去夺他们的粮草。”
偏将错愕:“女公子是何时交代的啊?”
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一回,秦少羽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概是那夜出城之前,同太守说的罢。”
想起前几日里,太守同自己殷殷商讨城中兵防的样子,秦少羽忍不住阖上双目。
太守一向不擅兵事。但这一次,他给出的建议却相当地纯熟适宜。
这自然不是太守一夜之间开了窍。
他讲话时熟悉的顿挫、清晰的思路,分明是在转述另一个人的计谋。
女郎出城送信之前,仍然替暨云上下规划了这一切吗?
那个夜晚,她把身影义无反顾地投向箭雨。而她的遗志……
秦少羽宽阔的手掌,猛地握紧了长刀的刀柄。
他想:女郎君最后的遗志,我必将一丝不苟地完成。
……
几个时辰后,韩燧石骤然从昏迷中惊醒。
他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匆匆摸遍了自己的全身。
他还记得,自己昏过去的前一瞬,炽热的雷火已经逼近到了他的鼻尖。
那一瞬间,韩燧石觉得,自己肯定整个人都焦熟透了。
现在即使醒转,韩燧石也是心有余悸,连忙检查自己身上零件是否齐全。
身边服侍的亲兵一连叫了几声,才被韩燧石的耳朵接收到。
停顿了一下,韩燧石强行忍耐下自己想往裤子里摸一摸,确认东西是否还在的心情。
也是直到此刻,他的魂魄才仿佛逃脱了那场惊心动魄的雷火阵,重新回到人间。
此前的记忆缓缓复苏,韩燧石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了亲卫的手臂。
“我军的众部卒、众部卒……”
他没敢完整地问出这个问题。
亲兵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只听这亲兵用落水狗般的语气说:“将军,咱们、咱们……咱们败了。”
“……”
韩燧石猛地跳下了地,顾不上自己正光着脚,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一件,只着中衣冲出了营长。他环顾过自己目前所在的中军大营,然后缓缓地瞪大了眼睛。
此时正值傍晚。在过去,营地里本该井然有序地点起篝火、轮值的士兵手持火把,巡视军营,以免遭到夜袭。
然而现在,点起的篝火稀稀落落,夜巡的士兵不见踪影。
借着一丝微弱的天光,以韩燧石的目力足以看清:在营地边缘,正有人悄悄地、偷偷摸摸地跨过鹿角,朝暨云城的方向夜奔而去。
“……”
那甚至不是某一个生了异心的士兵,而是一整支小队。
在这支小队后面,还有几支小队蚁附其后,就像是一条淅淅沥沥的运输线,把他军队的生命力源源不断地运向暨云城的方向。
韩燧石见了,下意识要拔腰间弯刀,手却摸了个空。傍晚的寒风席卷过单薄的中衣,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逃兵是很常见的,因为这些士卒和民夫,未必都是按规程征来的。
他们有些是家里最不受宠的一个,被推出来的;有些是不愿入伍服役的人家,掏钱买来的,还有的干脆是为了补充人手,从路上的村庄里掳来的。
所以打仗的前一夜,以及刚吃过败仗的当夜,是士卒们最易生出逃心的时候,须得命令军法官看紧了。
可如此大规模的、几乎算得上明着窝里反的举动,是否也逃跑得太过嚣张了?!
韩燧石甚至还看见,有的士兵没有空着手跑。他们是牵着一头羊或者拿着一杆矛,光明正大挖着他的墙角跑的!
“简直欺人太甚!”韩燧石重重喝道,“逃卒公然如此,尔等怎地不拦住他们!”
亲兵看了韩燧石一眼,又看了韩燧石一眼。
见实在躲不过了,才犹犹豫豫地答道:“禀将军,我们拦不住哇。”
“怎么会拦不住!难道我一时昏迷,帐中其他偏将都死了吗?一个来主持中馈的人都没有吗?王将军呢?吴将军呢?”
亲兵几乎把头垂到自己脚面上:“那雷火威力实在惊人,众位大人们都告病了啊。”
“……”韩燧石猛地一噎。
鉴于他自己就是活活被雷火吓晕的,他也没法说雷火的威力不惊人。
营中副将参军等,未必是真吓病。
然而主将都被吓病了,他们不告病,岂不是显得韩燧石很脆弱,或者他们比韩燧石强?
韩燧石一向偏狭好嫉,遇才见妒,不能容人。
所以,他们何必冒着吃力不讨好的危险,站出来越俎代庖,替韩燧石整理三军呢。
这里面透露出的东西,不是军法或战术,而是人情世故。
胸口急剧地起伏了几下,韩燧石猛地一跺脚:“军法官何在?还不把人都捉回来斩了?”
亲兵愈发小心翼翼:“那个,将军……回将军,军法官也跑了。”
他甚至不敢跟韩燧石说,其实就是军法官先带头跑的。
如果不是身为亲信的军法官都跑得那么痛快、给大家展示了一个很好的榜样,或许士兵们还不会逃跑得这么嚣张。
韩燧石目眦欲裂,两颗眼球几乎要脱框而出:“什么?这不忠不义的狂悖之徒……”
一连骂了几句,韩燧石才想起来,他帐下的军法官,似乎正是自己某个亲兵的兄弟。
而那个亲兵,白日里被韩燧石以妖言惑众的借口,当众斩了。
心知当务之急乃是稳定军心,韩燧石重重地喘了口气,强压怒意。
“传令下去,让伙头兵埋锅造饭。今晚我们杀猪宰羊,务必吃得丰盛一些。”
这样的处置,就算孙武再世,也挑不出错来的。
然而亲兵听了这命令,居然一下子给韩燧石跪下了!
自韩燧石醒来时,便萦绕在心间的那股不祥之感,此刻终于攀升到了顶峰。
“又怎么了?”
亲兵打着哆嗦说:“敌军……暨云城……我们败回营地后,暨云城忽然发兵突袭,把我们的粮草卷的卷、搬的搬,带不走的一把火全烧了!”
临走之前,他们还专门派了两三骑兵,绕着大营远远呼哨,扬声大喊:“你们没粮啦,你们没粮啦!”
太损了,实在太损了。
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消息直接在军中流传开来。得知自己快没饭吃的士兵们,逃跑得非常果断。
于是,便形成了韩燧石刚刚看见的那一幕。
韩燧石此刻已经顾不上生气。他不可思议地惊呼道:“我留在后营三千士兵、一万民夫,居然连粮草都守不住吗?”
亲兵:“……”
亲兵想,您可别惦记那三千士兵了。
他们先看见苍天发怒的可怖景象,随后又得知将军昏迷不醒,似是遭到天罚,士气大减。
所以,在秦少羽带兵袭来之际,不但三千士兵一触即溃,甚至民夫们主动背起粮草,牵羊牵猪,自发自觉地跟着暨云城来人跑了!
这一仗,暨云城打得是兵不血刃啊!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就像是一拳拳的当头痛击。
韩燧石终于再也承受不住。
他原地摇晃两下,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落在泥土上的血色,竟然淤紫发黑。
一天里的第二次,韩燧石像是一尊泥菩萨般沉重地摔了下去。
“将军!将军!”
“快来人啊,将军又昏倒了!”
这一次,韩燧石落地的一刻,仿佛连魂灵都同时摔得粉碎。
*
不同于韩燧石大营的愁云惨淡,现代社会,云归的病房里只有一片其乐融融。
说来也是赶巧,第一次直播的时间,竟然和出院的日子撞在了一起。
幸好云归已经做完了她想做的事情。不需要时刻关注评论。
可以说,在她的父亲登临城墙,疾声叱出那句“天佑暨云,战必克”的时候,这场战役的胜负,乃至于韩燧石的未来,都已经变成命中注定。
云归垂手站在一旁,身上的病号服换成一件娃娃领的浅色连衣裙,头发用一条发带高高扎起,脸上也因为这些日子的修养染上一层健康的淡粉。
在长辈面前,少女安静地微垂眼睫,神情看起来甚至有些乖巧可人。
只看云归现在的模样,又有谁能想到,就是眼前的小姑娘,刚刚跨越时空,带领一座城池打了场大胜仗?
“云云,想拿的东西都拿着了吗?”喻妈妈一边检查,一边侧过脸来跟云归说话,“没事,要是有东西落下,回去再给你买。”
“东西我都已经带好了。您千万不要再买新的,太破费了。”
自从那天签过合同以后,喻妈妈每天下班以后,都会来探望云归一次。
她每次过来的时候,手里一定会带着点东西,大大提升了云归的生活质量,以及生活情趣。
原本,云归的病房里只有墙角堆放着几箱牛奶、铁皮柜上排列着几个果篮。
然而在喻妈妈的精心照料下,这间病房的床头多了一盏小夜灯、墙角搭了一个简易的落地书架……
要不是云归出院速度快,她甚至怀疑,喻妈妈能在医院里布置出一间可供出嫁的闺房来。
在学习到“细菌”和“病毒”的概念后,云归已经禁止喻亭亭前来探视。
但今天毕竟是迎接出院的日子,小丫头还是跟着妈妈过来了,一见面就悄悄塞给云归一个大果冻。
女童仰起头,看向云归姐姐,奶声奶气地说道:“我问过医生叔叔了,他说姐姐可以吃哦。”
小丫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可爱,云归忍不住在她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轻轻地捏了一把。
喻妈妈站在云归面前,看着地上打好的几个大包,言笑晏晏。
“这么多包啊。幸好我猜到要搬的东西多,今天多请了一个小帮手过来。”
云归闻弦音而知雅意,联想到喻家的家庭构成,试探道:“是亭亭的哥哥吗?”
“哈哈,我真想带他来,可惜那臭小子去参加夏令营,买了今天的车票,现在还没到家呢。”
“不过一会儿来的这男生,说是亭亭的哥哥也没差了。你们年龄相近,他性格挺活泼,是个好心眼的孩子,听说我要来接人,就主动要来帮忙呢。”
喻妈妈打开手机,很和气地问:“小烁,东西买完了吗?我们在301房,你上来吧。”
听到这个名字,云归觉得有点耳熟。
等到那位热心肠的小帮手一露面,云归就意外地挑了下眉毛。
星眉剑目,赤子心肠,神情坦荡而无城府,正是牧教授的那个大傻……她是说,大愚若智的孙子。
男生见到云归,显然十分诧异:“哇,是你啊,世界真小!原来你是喻叔叔的侄女!”
喻叔叔的侄女?
看来,这就是喻家人对外宣称的,云归的新身份了。
云归笑了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用自然而然的口吻抛出一个问题:“你居然和亭亭他们认识啊。”
“那当然了!”
牧晨烁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比大金毛追着飞盘跑的速度还快。
“喻瀚识可是我发小,铁哥们儿!”
喻瀚识,这就是亭亭的哥哥,喻家的第四人了。
云归弯腰拿起一个提兜:“我们走吧。”
“诶,你别拿这么重的东西,我来我来。”
牧晨烁还没忘记云归的病历卡:“你肚子上破洞能用力吗?伤口千万别绷开了,不然我给你租个轮椅吧?——诶,对了,你现在能喝水了吗?我能给你倒水吗?”
云归:“……”
这男生最后是否会给她倒水,尚且是个未知数。
但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却已经修炼得登峰造极了!
云归笑容可掬地感谢了牧晨烁,并且顺手递给他一盒核桃奶。
“不用着急出发,你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喝点东西补补脑吧。”
“哦哦哦好的,谢谢你啊。”
直到把饮料拆封,吨吨吨喝了一半,牧晨烁才反应过来:“诶,等一下,为什么是补脑啊?”
这一次,连四岁的喻亭亭都无言地看着他。
——小烁哥,你才发现事情不对吗?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