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队长克制住自己想要仰头向天,来一根烟点上的冲动,将后背抵在椅背上。
要知道,秃子的死,曾是这个拐卖案里的第一大谜题。
现场没有任何推搡的痕迹,秃子就那样淹死在粪坑里。更奇怪的是,鉴定科发现,秃子甚至没有企图从粪坑里爬出来。
而法医给出的报告显示,秃子体内没有药物痕迹。
这可真像是一个冷笑话:打着手电上厕所——找死(屎)。
然而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在茅厕里淹死呢?
哪怕你存心想死,你换一条清水河去跳也行啊!
这个奇怪的疑点,直到其中一名同事提问,“房梁上的痕迹,咱们找过没有?”,才得到了回答。
——房梁上沾染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就仿佛有个浑身带伤的人曾经趴在上面。
经鉴定,血迹中的DNA与云归完全吻合。
周队长把烟盒拿在手里转了几圈,还是忍住了。
他说:“民间有一个传说,据说鬼怕脏东西,比如大粪。这你知道吗?”
云归非常无辜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是什么能让一个穷凶极恶的拐卖犯,心甘情愿地呆在茅坑里,直至被淹死?
是恐惧,是心虚,是夜半时分扪心自问,明知自己犯下无可饶恕罪行的惊怖。
是昭昭天理带着鲜血、眼泪、长头发,在某一个夜里,忽然从房梁上倒降——
最后一环的口供终于集齐,周队长忍不住望向逆光而坐的女孩。
少女穿着淡蓝色的病号服,脊背挺直,微微泛白的嘴唇勾起一抹漂亮又礼貌的微笑,漆黑的双瞳镇定又莹润,显现出一种和世界格格不入的奇妙风度。
周队长还记得少女的体检报告,记得她身上带着铁锈痕迹的累累伤疤,记得她看向这世界时,流露出的疏离而怊惆的眼神,就好似琉璃上一抹清晰的裂痕……
那些线索拼凑出的形象,曾让他错以为少女是一株饱受摧残的剑兰。
是周队长看走了眼,没认出只生长在高山之巅的绿绒蒿。
——这种植物可以高傲地扎根在海拔四千八百米之上,脆嫩的花瓣凌然立于贫瘠的石缝之中。
作为一门罂粟科的植物,它同样继承了罂粟科浸润于血脉深处的美丽。云海之上,石丛之间,绿绒蒿斜倚于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怀抱,自顾自地绽放着。
遗世独立,倔强坚强,又带着锋芒毕露的危险感……就像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周队长深深地吸了口气,把照片和证物袋重新收进包里。
“小姑娘,你胆子真的挺大,行动能力很强,关键是,运气也非常好。”
“我们会恪尽我们的职守,保护你这样的公民,是我们的职责。以后不会再让你遇到……这种事了。”
周队长站起来,最后对云归殷殷叮嘱。
“等你伤再好一点,我们会联系社区工作人员,给你在本地办个户籍,送你去上学。”
说到这里,周队长欲言又止:“你这么聪明,以后要好好学习。人生的路很长,一定要一身正气,走正路啊!”
这番叮嘱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问题,但她怎么觉得,周队长对自己有了某种奇怪的误解?
目送着周队长远去,云归礼貌地敲了敲系统。
“请问,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她总感觉周队长那句“运气也非常好”,不仅是在说她正好碰上两个怕鬼的拐卖犯。
凡是登记在网络上的信息,就尽在系统的掌握之中。
作为一桩饱受关注的案件,此案的细节将会在结案时,在官方网站上予以发布。所以,只要云归不说出去,提前透露给她些许也没关系。
随后,它以脑内电子书的形式,为她补上了缺失的一角。
原来,在上一次探视过云归以后,周队长判定云归是被从小拐卖的受害者。
他提审剩下的两个犯人,穷追猛打之下,终于从他们口中挖出了更多的信息。
比如说,秃子对老大顶针早有异心。
在这趟“活计”之前,他就表现出了想要脱离团队的态度。
据说,秃子只想做完这一次,然后就回老家娶个漂亮老婆,金盆洗手。
但顶针觉得秃子是心野了,打算单飞。
团伙里的其他两人,不止一次目睹过他们争吵。而且,就在云归出现的不久前,他们都看见有“女鬼”自窗外经过。
经警方事后搜查,在案发处三十里外,犯罪团伙的另一处落脚点,他们找到了一个被埋起来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一件白裙子、一顶长假发。
发网内侧的皮屑,检测出的DNA与秃子完全吻合。
周队长猜测,秃子事前很有可能用这个东西装神弄鬼,恐吓过顶针。
看到这里,云归恍然大悟:怪不得当时她甫一出现,两个男人就被吓得魂不守舍。原来早有人做好了“女鬼索命”的铺垫。
火药早已布下,云归便是引燃的那根火柴。
至于秃子,他虽然用这种手段试图达到目的,但自己心里也未尝不慌。
眼看自己装神弄鬼的道具,一下子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从房梁倒吊而下,他又怎能不怕。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这群人做过的亏心事,又何止一件两件呢?
这两人并非死于云归之手,而是死于他们的心虚和罪孽。
至于剩下的两个喽啰——云归只是用他们锁孩子的链子,锁住了他们的大门。
是他们自己躁动不安,试图用火攻的方式破门而出,然后字面意义上地引火烧身。
黎明时分,燃烧的烟尘引来了警方注意。十余个孩子和云归一起,得到了G市警方的解救。
警方从两人口中,审讯出了他们从前的作案经历。
这下子,无论算不算上云归,得到的证据都已经足够判他们死刑。
这两人将带着烧伤的痕迹,和他们同样丑陋的灵魂一起,坠入地狱,永远被人唾弃。
脑海中的电子书页翻到此处,就结束了。
云归好奇地问:“那此地的官差们呢,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
系统如实告知:“警方不能确定,您究竟是被团伙中的哪一位悄悄拐来,私藏在他们的窝点。他们也不能确定,秃子和顶针究竟知不知道您的来历。”
毕竟那两人已经死了,无法再开口说话。
“但无论如何,您都是货真价实的受害者无疑。”
未满十四岁、遍体鳞伤、只做了正当防卫,堪称完美受害人。
云归复盘了一下刚刚的对话,心里有点感慨:“周队长好像一句也没追问,我和两个拐子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我知不知道秃子在装神弄鬼,甚至更进一步地……”
更进一步地,她从前有没有刻意配合秃子的“装神弄鬼”计划,再借着已知信息故意反杀。
哪怕那两人的死法,都和云归有些间接的联系,巧合得简直有点过分。
系统慢悠悠地说:“或许,这是因为案件的条理已经非常清晰,无需您的口供,也足够拼出整幅案件的全貌。”
系统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又或许,在法理之外,世上还有人情。”
“……”
云归若有所思,抬头看向窗外。
恰好此时阳光千缕射破云层,大片大片的金色暖阳透过窗户,毫不吝惜地洒满他乡异客的面庞和肩头。
放眼望去,只见青天湛湛,晴空朗朗。
阴影悄无声息地泯灭于黑暗,光明终究会照耀遍每一寸大地。
***
又过了一段时间,周队长带着郑重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云归的病房里。
一见面,周队长就并起五指,对云归敬了个礼。
“G市连环拐卖案已经告破。根据犯罪嫌疑人的口供,我们前几日展开了雷霆行动,解救出了更多受害者。”
“感谢小同志为警队提供了重大线索。”
随后,他从身后的女警手里接过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郑重其事地放在云归手里。
“这是警队的热心市民奖金,以及社会爱心人士给你的扶助。”
云归把档案袋拿在手里拨弄了一下,很快琢磨出缠绕的线绳应该怎么打开。
袋子倒过来,里面掉出好几沓粉红色的崭新纸张,以及一部手机。
云归真心实意地跟周队长道了一声谢。
她入乡随俗地表明:“我会给警队送锦旗的。”
此言一出,周队长和女警相视而笑:“千万别。这些日子里,家长们给警队送的锦旗,我们都收不过来啦!”
周队长拉开一张椅子,在云归面前坐下。中年人一贯严肃的面孔上,此时终于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你还没有成年,也没有个正式身份,既然在我们这里被发现,就总得给你安排个去处。”
“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把你的户口落到我们街道办事处。”
“第二个选择,有一户人家,家里孩子之前跟你一起被拐。他们很感激你,想收养你,你愿意跟他们谈谈吗?”
说到这里,周队长又笑了笑:“不管怎么选,最后都要看你的意思。而且……你可以上学了。”
像是为了验证周队长的第二条选择,病房门口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
云归看着那张扎了两个小羊角辫,被擦干净的白嫩小脸儿,慢半拍地把她和记忆里那个脏兮兮的、眼睛像黑葡萄一样的聪明小姑娘对上了号。
“……”
当初在小黑屋里,捏一下手腕就知道带头领哭,成功把顶针引来的,就是这个小丫头。
“姐姐!”小丫头一下子扑了上来。
现在,云归熟悉了这个时代的话,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了。
“姐姐!”小丫头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云归,“谢谢你救了我,你和我们回家吧!”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