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姐来啦——书房都布置好了, 来来来,先坐, 先坐。”
一旦被录用, 原本的张老师立刻成了张阿姨,虽然这个阿姨比万千职业妇女都要时髦得多,手上戴的是劳力士绿水鬼, 但是, 阿姨还是阿姨,张阿姨对金曼曼这个财神相当殷勤,握着手让她坐下先用点心,又教何小弟,“弟弟, 叫阿姨——金阿姨是我们弟弟的好帮手,今朝又帮弟弟来找家庭老师了, 开心伐弟弟?”
何小弟从外表上来看, 是再正常不过的普通小孩, 既不特别聪明,也不特别愚笨, 面对美女阿姨,他似乎有些腼腆,扯着张阿姨的衣角,探出头来窥视她, 拖长了声音说, “阿姨好——”
金曼曼也对他笑一下,她的视线自然地掠过头顶的监视器:何太太人虽然不在, 但依旧可以筛选家庭教师,也没有儿子被家里佣人虐待的担心。金曼曼就没见过比何家更多监视器的家庭, 他们真不怕监控被黑吗——啊,大概本人也不经常在家,孩子的隐私哪怕被侵害了也无所谓吧。
“小弟好,小弟最近有新阿姨陪开不开心啊?”
“开心——”何小弟还是拖着长调子,他仰脸和金曼曼分享小事情,“阿姨会给我做兔子煎蛋,还有小熊面包。”
早餐模具而已,金曼曼也会做,但是,当然对何小弟来说,这是他未能拥有过的奢侈亲情。金曼曼忍不住摸摸他的头,“真好,弟弟先去上课吧,不要让老师等太久了。”
家里的监控是连着APP的,张阿姨手机里也有,因此并不担心书房关门后,两人会有什么不愉快或不得体的互动,张阿姨倒了两杯咖啡,请金曼曼到厨房岛台那里喝,“这边监控坏了,收不到音,只有画面,讲话么放心点。”
金曼曼很同情地说,“收入虽然高,工作也不太好干哦?”
张阿姨立刻就打开话匣子了——大概不论学历和工作,只要是做了保姆,立刻都会成为观察大师,迫不及待地要发表对雇主生活的感想。“真正是!金小姐,我和你讲,要不是合同已经签了,还有小孩子确实可怜,不然我真的是做不下去的。在这里工作噢,就和被看猴是一样的,摄像头随时随地响起来指点你,一惊一乍的,我这个老心脏受不了的呀!”
还好,保姆房总是有隐私的,而何太太也不算是完全不通人情,张阿姨反映过几次,她改为微信沟通,每天在三人家长群里对小弟的饮食做出详细指示,连何先生私下都对张阿姨说:【我太太有点trol Freak,太看重我们的小孩,阿姨你不要理她,适当听取意见就好了】。
一个控制欲旺盛,同时公务又忙碌的极限施压型慈母形象,俨然已跃然纸上,又是S市特色新母亲。这样的母亲,固然过于紧张,但也确实是因为母爱的泛滥,很容易得到旁观者的谅解。
只有身处控制下的保姆和小孩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张阿姨断言,“其实小弟很聪明的,但是,依我看,他不愿意好好读书,完全是因为他妈妈。”
“格个样子控制他,那么他能和妈妈吵架吗?不能呀,小孩子么,受到大人的控制,那么好来,你要我看书,我就看书,监控底下,我书本翻开的,但是我就是不看,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上面,在哪里呢?在我自己的世界里,脑子里胡思乱想,他觉得比读书好。”
“考试也是这样子,老师对我讲,阿姨啊,小弟其实很聪明的,就是不学,考试也在发呆,卷子么,随便划拉几下,问他为什么不专心,他也不回答。”
张阿姨压低声音,“是我待他好,他和我贴心了,才偷偷告诉我,说阿姨,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哦,我就是要和她对着干,我要是考一次第一名,以后不得了了,都要考第一,那不如一开始就考最后一名,她么没希望了,也就不折腾我了呀。”
金曼曼除了和同龄女性之外,人缘其实是满好的,她平时习惯打扮低调,就是因为这样能更多限度地降低外表的攻击性,获得婆婆妈妈们的喜欢。张阿姨和她是很能处得来的,至少信任她能一起吐槽老板家庭,不会被出卖。“这个事情我也不敢告诉太太,小孩子确实已经够可怜了,走到哪里都被他妈妈用监控盯着——你晓得伐金小姐,还不让我抱弟弟,说是小孩子要坚强,不能妈宝,不能把他给惯坏了。”
张阿姨自己未必是多么完美的母亲,她的孩子或许也是长辈带大的,但是,现在她确实对何小弟倾注了真切的关心,其中也不无一丝朝夕相处培养出的慈爱,她有点愤慨地讲,“国内的规矩真的是落后的!她不抱也就算了,七八岁的小孩子,别人么抱抱亲亲,又没有很过分的,这都不许吗?这要是放在国外,就是长期存在的精神操控和精神虐待!她要上法庭的呀!就因为她是妈妈,她就可以这样折腾自己的小孩?小孩子是最可怜的,被这样摆布,从小性格歪掉了,一辈子都不开心。”
典型的何太太作风,金曼曼也有一种夹杂了猎奇的惊悚感,家长虐待孩子——这确实不少见,但每一次都让人不忍,只是富裕阶层的小孩,他们经受的虐待虽然也很常见,但更为隐蔽,而且,获得社会帮助的可能也更低。
“他工作太忙了,几乎都不回家的。”张阿姨叹口气,探头看了一下客厅,又赶忙拉着金曼曼回去,低声说,“不能在厨房呆太久,不然她要起疑心的,这个事情,金小姐你要么劝劝何太太——哎,不要说是我说的。”
看得出来,张阿姨是很纠结的,她又想改变现状,让何小弟过得好一些,又不愿触怒雇主——金曼曼的心态和她如出一辙,她又要赚中介费,又觉得何小弟确实很可怜,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母亲为何要这样精心地虐待他。
“最近弟弟的成绩是不是有提升一点?”
回到客厅以后,她和张阿姨闲聊起安全的话题,金曼曼感觉坐在摄像头底下全身发痒,好像这所有的摄像头都是何太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这个入侵者。
“对的对的,弟弟其实很聪明的,只是你要掌握和他交流的办法,要和他讨价还价,晓得吧……”
张阿姨虽然只管生活,但是到底母性泛滥起来,对小孩子什么都想管一管——总是想看到他变得更好,向上走。因此,她滔滔不绝向候选人交代心得,倒是让第一个家教有点吃亏了。
金曼曼这份中介费挣得是比较轻松的,AI夫妇寻觅名师未果,只能先放低要求找个大差不差的次选,总是好过没有,他们一肯放低门槛,愿意来面试的人就很多了,哪怕收入没这么高,更多的薪水被规划到成绩激励里去,但仍有大把教培机构出来,有一定经验和成绩的小名师,愿意拓宽自己的职业选择。固然,金曼曼的提成也会因此变少,但她的底薪不变,服务费是照收不误的,做一点文档整理,跑跑腿就能赚个十几万,这钱就和奢侈品代购一样好赚。
按照道理来说,她绝不应该破坏自己和何太太的关系,这可是给她赚钱的大客户,就像是金曼曼绝不会对Ceci指指点点一个道理。但是,当何小弟课间要求上厕所时,金曼曼有点忍不住了——何小弟在厕所里大概待了五六分钟,张阿姨便受到微信,给金曼曼做表情——母老虎抽空了,要她去问问何小弟,为什么在厕所待这么久不出来。
便秘——当然是不可接受的理由,营养师就在家里,怎么会便秘?金曼曼看到张阿姨牵着何小弟的手从里屋走出来,心底实在是很为他难过,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帮凶,何太太用金钱买来了这一屋子的刑具,金钱的力量是可怕的,这么多成年人,因为它的淫威,在沉默中摧残着孩子脆弱而不设防的精神世界。
她有时候会特别意识到金钱与权势的好,说来可笑,譬如这一刻,金曼曼突然感谢林阳和荀嘉明,他们给了她底气,让她在这一刻有了一点自信——就算何太找她麻烦,又如何呢?她也不过是个依附者,金曼曼现在的地位比何太低,只是因为她尚且还没有真正去依附于一个有权势的人。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此了,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就算这笔钱赚不到,又能影响到什么?
金曼曼笑着站起身问何小弟,“小弟,你想不想吃水果?”
像是何小弟这样的小孩子,他永远都在等着一个借口开小差,水果——当然是要吃的,尤其是他的饮食也受到严格管制的时候,来自成年人的邀请更是天赐良机。他立刻换过来牵金曼曼的手,“想吃!”
张阿姨很为难地哎哎叫着,她的手机又在振动,大概是何太在远程遥控了。金曼曼不搭理他们,她把何小弟牵到厨房,帮他坐上高脚椅,看了一眼他的手腕——电话手表上有通话的标识,何太太看来正在监听对话呢。
“小弟,阿姨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没有对电话手表做任何处理,而是弯腰认真地望着何小弟,“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你爸爸不能再生了。”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一边的张阿姨听闻家庭秘辛,她立刻捂住嘴,忍住惊呼声,而何小弟脸上,诧异之色一闪即逝,他望着金曼曼,没有吭声,但是,这沉默已经可以回答太多了。
很多人都会小看七八岁的孩子,认为他们——“懂得什么!”可实际上,今时不同往日,七八岁的孩子已经能懂得太多了,金曼曼想到荀嘉明和林阳,甚至还有单修谨——不怪弗洛伊德把一切都归咎于童年,童年的确是太过重要,决定了太多人的一生。
她说,“小弟,你觉得将来什么都是你的,你爸爸妈妈只会有一个孩子——也没有别人来和你争。所以,你的学习如何,其实压根无关紧要,只是你妈妈在那里发神经,是不是这样?”
何小弟的表情说明一切,金曼曼压低声音说,“但是,小弟,你的想法是错的,你爸爸或许不能再生了,但是,这不代表你不会有新的弟弟妹妹——你以为这场战争是你和你妈妈两个人的决斗,但是,你不知道你妈妈真正的意图,她想要的不是赢过你,而是带来第三个、第四个参战的人。”
何小弟凝望着金阿姨,他的嘴巴缓缓长大,金曼曼从未在这个年纪的小孩脸上看到这样复杂的情绪,这么强烈的被背叛感,毫无疑问,何小弟的心智其实远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更成熟。
她继续说,“不要再和爸爸妈妈赌气了,你要好好学习,小弟,你跟在爸爸身边,一定也听过很多人说这样的话——你要让爸爸看到你的投资价值。”
她没有提何小弟的妈妈,但金曼曼不知道何小弟能不能明白自己的潜台词,张阿姨大概是明白了的,她的脸好像《呐喊》里的画面——她不相信有母亲会对孩子这样残忍。
何太太当然也是明白的,现在,换成金曼曼的手机疯狂震动了,但她根本没有所谓,金曼曼现在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她笑着拍拍何小弟的肩膀,“好了,没有水果吃,现在回去上课吧——要用心上课,明白了吗?”
何小弟一语不发,跳下凳子‘噔噔噔’地跑进了书房里,金曼曼想他其实一点也不笨——何小弟现在完全明白母亲的想法了,他那说不上多愉快的童年或许就在今天提前结束。就像是她的这单业务,而金曼曼又一次买到了昂贵的心安,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比何太太富有得多。
她只说了一句话,“请你稍微冷静一点——你也知道,我这里可以随时联系上何先生。”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死寂,金曼曼笑容温婉,不曾有半点失色——她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又不会丢掉这单的酬金了。“何太,你说是不是?”